命运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开玩笑。
杨绛在《干校六记》里写到:“在大的时代里,个人正如一叶扁舟,唯有随波逐流,偶尔的讽刺、同情,但人也只能平静地一步步走向坟墓而已。命运于此,并不是一个悲剧,不过是巨大的讽刺。”
苟书寒和他的创业伙伴——他亲爱的校友满怀希望、干劲十足的做足了前戏,并投入三十多万做出了第一批产品。
可就在第一批产品量产后,还未交货前,市场上突然雨后春笋般的冒出更多的功能更完善的同类产品。
而且很多还是大公司研发的拳头产品。
产品卖不出去,辛苦到头来换来的是,他和他的校友各负债十七八万。
他很懊恼,隔着网络给老婆道歉。
朱苏却鼓励他:“不要紧,你不是一直说一家人要整整齐齐的在一起吗?”
苟书寒被朱苏这句话弄得莫名其妙。
“老婆,你意思,是希望我回湘西吗?可我还想再拼搏一把,鲁迅说过,‘命运并不是中国人的事前指导,乃是事后的一种不费心思的解释’,我并不想做一叶随波逐流的扁舟……”
“不是呢,老公,不是你说过的嘛,成功乃失败他妈咪嗦,你说过,小朋友离家出走父母肯定很焦急就会走出来,所以,失败他妈很快就会来找你的。”
苟书寒被朱苏逗笑了,没想到自己以前说过的玩笑话,她都记得住。
“老婆,我爱你。”
“老公,我也爱你——身体最重要,实在不行,你回湘西来,我在家这段时间,觉得家里吃得好睡得好空气也好,真的。”
“嗯,我再看看吧。”
朱苏知道凡事都有一个过程,她又安慰了一会老公,交代他注意身体,然后两人挂断了视频。
人都是在失败中成长起来的。
苟书寒觉得自己此前的经历整体还是偏顺畅,导致自己低估了困难程度,对风险预计不够,做了许多误判。
他认为自己并不适合创业,于是在网上投递简历,参加面试,开始上班。
或许是他还没有静下心来,三个月内就换了六份工作。
工作职位大多是市场经理,业务经理或营销总监等。
这些岗位应酬多,导致他在饮食上又开始肆无忌惮起来。
朱苏不厌其烦的交代他注意控制血糖,他表面上敷衍着答应,实际上胡吃海喝不当回事。
有时候老婆电话打得勤快了,喝了酒的他还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在电话里吼叫。
每当这样,朱苏挂完电话只有垂泪。
其实在她心里,老公跟别的女人的事,早翻篇了,创业失败也只是钱的问题而已,老公现在的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她很爱他,爱的浓度超过了他手中白酒的浓度。
可他却开始叛逆,我行我素,不管不顾。
有一次他喝高了,朱苏电话里说多两句,他还即兴创作打油诗来调侃。
“今朝有酒今朝醉,喝醉搂着老婆睡,老婆怕我血糖高,我答你少乌鸦嘴!”
朱苏气得想打他,但分隔千里又拿他没办法。
2016年除夕那天,苟书寒一个人呆在深圳租房里做着年夜饭,朱苏跟他一直连着视频。
租房早就换了,住在深圳北站附近,地铁沿线,套间,价格不贵,但也不便宜。
深圳北站,深圳新的交通枢纽站,地铁也能辐射全城,动车辐射全国,去哪里都方便。
方便不等于近在咫尺,他跟朱苏两个人仍旧相隔千里。
苟书寒在深圳这头做着自己一个人的年夜饭,朱苏在湘西那头做着一家人的年夜饭。
苟妈妈打下手,双胞胎女儿围在身边帮倒忙。
苟书寒看着视频里的画面即觉得幸福又觉得心酸。
夫妻分居两地是当下中国年轻群体最伤感的现实。
苟书寒之所以过年也不回湘西的原因很简单,四个字:“节省开支”。
一个字概括的话:“穷!”
因为回去一趟需要许多方面的开支,不光只是来回车旅费用的开支。
他做好自己一个人的年夜饭,然后跟老妈老婆孩子吃着视频网络团圆年夜饭。
他举起杯子跟孩子们隔空干杯。
朱苏问他:“你杯子里不会是酒吧?”
“怎么可能是酒,不可能是酒!”
他没撒谎,杯子里的不是酒,而是雪碧。
怎么可能喝白开水,自从得了糖尿病,看见白开水他就有一股莫名的怨气。
好像是白开水惹得他得了糖尿病一样。
时光流逝,春节假期很快就过完,又到了开工时间。
他上班前先去见了文凯。
两个人聊了一会,苟书寒从包里拿出两万现金给文凯。
“这钱你拿着。”
文凯惊讶:“寒哥,这是?”
“年前去田面办公室找你们,无意听到你跟苏燕说,开年后缺两万块钱提货,可不是我偷听,是我进去的时候,你们正在讨论这事。”
都是兄弟,就没有什么好矫情的。
东润一直在温饱线挣扎,作为东润现在的实际掌舵人,他确实需要钱。
文凯反问:“那寒哥你自己有钱吗?”
苟书寒轻描淡写:“还记得我几个月前搞的那个项目吗,儿童定位手环的那个项目,当时问你要东润营业执照,我搞了二十多万小额贷款,四家贷款公司。”
“寒哥,你怎么又沾小额贷款啊,这玩意就是吸血虫,苏姐知道吗?”
“知道,只是当时儿童手环的事情失败后,我骗她还了,其实没还,小额贷款提前还违约金不划算,所以,我手上还有十多万,我先看看能不能生钱吧,不行的话到时候再还掉也没有关系,凡事还有车嘛,到时候有状况了,把车抵押掉,对了,别告诉苏姐。”
文凯沉默。
苟书寒安慰他:“没事,不会乱用钱的。”
文凯思考了一下:“寒哥,你说我们这么努力干实事,怎么就是混不好呢,那些投机倒把的,特别是买几套房就能成千万富翁,这特么的都是什么社会!”
“真实的社会!”
文凯叹气:“寒哥,要不你拿这十多万买套房算了。”
“十多万能买什么房子?买个带床的厕所?”
“十多万可以选择的多着呢,可以买小产权房,也可以买公寓啊,去罗湖首付个十几平方的学位房也可以,实在不行买东莞惠州,都可以。”
“这么说有道理,那你把钱拿给我吧,你手抓得那么紧干什么。”
文凯马上回答:“风大,你没有听见风声吗?”
苟书寒知道他接受这两万了,也就不再啰嗦,起身拍拍他肩膀:“别老想着干事业了,适当时候干干老婆,该要个孩子了,最起码我生意干得不好,孩子不缺啊——我走了。”
文凯愣在当地。
接下来的日子里,苟书寒像一头奶牛,继续努力工作,吃草挤奶,养家糊口。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问自己许多问题。
“这么拼是不是只是因为自己过分执着?”
“其实努力不努力不重要,方向对了才重要,是吧?”
“现在想办法在深圳买套房子还来得及吗?”
“或许,再坚持一下,就是曙光。”
“房地产不可能一直高歌猛进的,总有泡沫破灭那一天,到那一天了,有本事才活得下去吧?”
“还是老老实实打工吧,指望东润是不可能了!”
“一个人睡,这床——好硬啊!”
时间的车轮继续往前开,一个多月后,熬夜归家后的一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样起床。
洗脸时却发觉自己右脸麻痹。
用左手用力摩擦,确实麻痹了,失去了知觉。
他以为自己睡觉落枕了,导致右脸麻痹。
接下来,他害怕了,不光是右脸麻痹,他发现右手用任何东西,右手都没有知觉。
接着他惊奇的发现右胸、右腿、右屁股,只要在身体右半部分的,全都麻痹!
甚至右蛋也麻痹了。
怎么可能?
身体的右半部分,全麻痹了!
怀着忐忑的心情去了公司上班,到下午仍未好转,他在网上不停翻阅资料,心里有了一个大概的猜测,然后请了假,瞒着家人,偷跑去医院检查。
还没有任何的检查,只是问了一些问题,医生便告诉他:“根据症状,基本可以肯定是脑梗。”
“医生,脑梗是怎样的?”
脑梗这玩意,苟书寒知道。
但是他想确定此脑梗是不是彼脑梗。
医生是个年轻男子,他温和地说:“就是俗称中风,糖尿病人高危并发症之一,赶紧住院吧。”
苟书寒不相信:“怎么可能,中风不是老年人一般才得的吗?”
“你这么年轻不是也得了糖尿病吗,糖尿病极易引起脑梗等并发症,你赶紧住院,对了,有社保吗?”
苟书寒心情不好:“没有。”
“公司不给你买吗?”
“买,但是我签了放弃承诺书,让他们直接发给我了。”
“那你告他们去,放弃承诺书没有法律依据——就是说,你要自费住院了?”
苟书寒想了一下,才问:“医生,自费大概会花费多少钱?”
“至少两万左右吧,要做很多检查……”
苟书寒站起来:“医生,我出去打个电话,我没有带钱。”
说完苟书寒就出了医院。
他不是没带钱,而是不相信医生说的话。
他又跑去北大医院看,不同的医生说着差不多的话。
他告诉医生自己考虑考虑。
北大医院的医生苦口婆心告诉他:“脑梗之后,抢救越及时,恢复越好,如果拖延治疗,容易留下后永久遗症。”
可他挥舞着身体右侧手脚,觉得除了麻痹,自己跟常人无异,有力气有胃口,有思维有欲望。
事情根本没有医生说的那么严重。
这些医生动不动就想让我们住院!
他找了个借口走出医生办公室,脑子里只想着一个问题:“为什么就脑梗了?”
他出了医院,漫无目的在街上开着车。
突然想去蔡屋围那一带看看。
“去京基一百看看,去蔡屋围看看。”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
中途朱苏打来电话,问他吃没饭。
他笑着回答:“下班就赶过来了,没吃呢,公司安排见一个领导。”
他有没有在外面跟别的女人玩弄感情,作为女人的朱苏能很准确的感觉得出来。
她知道他最近没有瞎来,就只是担心他饮食作息的问题。
“那你等下吃饭注意,带药了吗?”
他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透明的小盒子。
六厘米见方,厚三厘米。
他把盒子举起来晃了晃,才想起来,老婆跟自己只是电话,并没有连视频。
朱苏要照顾两个孩子,再次交代他要注意,然后挂了电话。
还没到京基一百,他突然想去笋岗桥那边看看。
然后驾车很快就到了笋岗村。
很快华灯初上,夜色催更。
他很不想吃晚饭,但身体斗不赢血糖高低不稳带来的不适感。
找了一处地方吃完晚饭。
点了一支棉柔尖庄,一个人喝着。
好久没有喝酒了!
中途朱苏打来电话,他立马接听:“老婆,在外面吃饭呢,我给你发视频。”
但是朱苏连接视频之后,马上又挂了,告诉他:“你好好吃饭,别跟我视频,影响不好。”
她以为他在洽谈业务呢。
感动得他马上发过去一条信息。
“老婆,早点休息,我一会就回。”
一支酒,一个人喝了快一个小时,喝了小半瓶,害怕再喝多又出事,他起身结了账,然后出了餐馆,然后走着走着就到了彩虹桥上。
他心血来潮,爬上彩虹桥护栏,坐在上面,两条腿伸在桥外晃荡。
心里想着:“要是前几年买了房,何至于这样?”
看着桥下的荷塘,他越想越悲伤,禁不住悲从中来,这人啊,酒后真情流露,特别容易情绪激动,一个大男人居然抽泣了起来。
一位老早驻足在旁假装看夜景的好心大爷,暗中观察他许久。
见苟书寒情绪失控,肩膀抖动,大爷忙开口说:“小伙子你可别想不开啊!”
苟书寒无声的睁着泪眼,朦胧中,看看大爷,又看看桥下面的荷塘,再抬头看看远处夜空。
空中没有月亮,本应漆黑的夜空被灯光污染得如同白昼。
这城市的天早已被蒙蔽住,再也很难看见月亮了。
苟书寒没有说话。
“小伙子,跟大爷我说说怎么回事,别做傻事啊!”
苟书寒不答反问:“大爷,你买房了吗?”
大爷:“这个啊,没买,但是修了几栋,笋岗村就有两栋。”
不带这么伤人的。
苟书寒哇的一声,哭得更凶了……
大爷陪着他聊了一会,看他也是一个明事理不像容易会大脑短路的人,于是开导他一会,把他从栏杆上劝了下来,然后走了。
朱苏在十点左右又发来信息。
他发了视频过去,朱苏从视频里也看不出来他有什么不对劲的。
朱苏把视频对着熟睡的双胞胎女儿,交代他一定要早点回家。
他眼含泪花点头跟老婆说晚安。
夜风冷冷,不知不觉时间就到了凌晨一点多。
他站在远处一直没动。
他以为只有他一个人睡不着,但桥上来来往往还有不少人。
原来他们也睡不着啊!
感觉有蚊子从眼前飞过,他举起左手来朝它扫去,左手无意中碰到了有脸。
麻痹,没有任何知觉!
原来自己脑梗了!
他差点忘记了这件事!
他突然思绪万千,想着自己在深圳这14年的故事,不禁悲从中。
老婆要我一定早点回家,我为什么不听她话呢?
喝下的酒已经醒了。
他走回到自己车旁,坐进主驾驶,系上安全带,然后发动机器!
马达声轰鸣,他打上左转方向灯,然后驶上大道。
“轰~~”
他驾驶着车子上了宝岗路,然后一路向北开去。
回家!
现在就回家!
我要回湘西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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