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珏一直未吭声,只在一旁状似百无聊赖地听着,心底下却是在默默地思考着可行性。他毕竟连玉京城都没出去过,对水纹地理均没有太多的认知。
玉国的都城玉京在整个玉国的北部,距离北部边界线仅六百里路,在玉河的中上游。玉京不但是玉国的政治中心,也是玉国的经济中心,除此之外南部的沧州是玉国的第二大城市,东部毗邻云城的随州是玉国的第三大城池,三座城池东西南北相望,玉京和随州之间有玉河连接,如若再打通玉京和沧州两座大城市之间的水路通道,便相当于打通了玉国运输网络的任督二脉。
沧州在沧江的中游部位,要到达玉河中上游的玉京,需穿过中间的太河,也即需凿通沧江与太河之间以及太河与玉河之间的运河,方能实现三大河流的南北贯通。
云昭在水纹图上将三大河流中间的狭窄平原部位标出来,意欲错位开渠。玉河与太河之间最狭窄的腰身部位仅二百里宽,位于两河的上游。而太河与沧江的腰身部位也仅三百余里,位于太河与沧江的中游。且两腰之间的南北距离也不过五百里水路,错位开渠的方案恰好避免了南北三大横向水路的水位差问题。
云昭的思路是先通大渠再通小渠,将南北大河贯通,再开凿小渠组成水路交通网以便于物资运输。
南北纵线的解决方案是凿运河,东西横线的问题卡在太河、沧江的三处瀑布横断障碍。这是最难解决的问题,然而他们已经有了方案,便是利用大闸坝水位差实现通航功能。
大渠和大坝是首期工程,均计划在五年内完成。采用分段施工方案,各河段工程同步进行。
第二期工程是开小渠,建闸坝调节水位差,计划用时十年,完成玉国水路网络的基础建设。
敲定大致方案后,云昭又和各掌事斟酌各项工程的可行方案,并命于今和端木鱼次日便出发带人去考察水纹地貌,敲定运河路线和闸坝的位置。
话说这个于今是玉珏塞进来的人,当初听说慕容恭给督造司送了两个人,他便命工部侍郎于今到皇帝面前自请调任督造司的副司长。云昭自然是欣然接受了。
而于今本人,自从到了督造司,发现云昭行事的风格竟是破天荒的胆大,又是谨小慎微的心细。她在督造司构思计划的桩桩件件,都是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然而,这位太子妃既有周密的部署,又有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直害得他热血沸腾,就差对天立誓要跟着太子妃干到老死在督造司了。
云昭在督造司与各掌事开完研讨会已经天黑了,浑然忘我,中间只用了些糕点。玉珏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不曾发一言一语打扰她。打通玉国水路网络的构想他不是未曾想过,却没有如此周密的计划可以付诸行动。直到今日,他才觉得,他的太子妃云昭,是真的巾帼不让须眉,是这天下间比之他的母后百里惊鸿更胜一筹的奇女子,心下不禁暗生钦佩。
直至回太子府的马车上,云昭才腾出手来吃点东西,她一边用着玉珏命人为她准备的糕点,一边喝着上好的云顶毛尖,略有些疲倦,却也甚是满足。
“孤今日到督造司,方知孤的太子妃,所谋皆大事也!”玉珏唇角微勾,一边为云昭斟茶一边说道。
云昭睨了他一眼,知道他有话说,便道:“你有何意见,不妨直说!”
“呵呵!”玉珏掩唇笑了笑,“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气!”
云昭眨了眨眼,示意他继续说。
“凿渠以贯南北,闸坝调节水位的方案都相当高明,只是不知昭儿是否考虑到另外两个问题?一是劳力问题,二是财力问题。无论凿渠亦或是修闸都是顶大的工程,需耗费人力物力无数。且不说如今国库空虚,就是国库充盈的年份怕也难以支撑两大工程同时进行。而倘若过度抽调民工,也将严重地影响农业生产,对国计民生伤害极大。”玉珏提出了他心里的两大疑问。
云昭看着玉珏敛了敛眼睑,卖着关子道:“这两个问题我自然也是想到了。我会有解决的方案,你且耐心等着!”
“就不能提前和为夫透露一下?”玉珏眉眼含笑地看着云昭,揶揄道。
云昭轻哼了一声,继续吃着糕点道:“如此重大的机密计划,在未定型之前,自是不能让你一个督造司之外的人知道的太多!”
“孤是外人?”玉珏听着这话不高兴了,挑着眉问道。既是“外人”,今日又为何不避嫌地在他面前摊开了她的工作方案?
“你总结归纳的能力有些牵强。”说他是督造司以外的人,难道还说错了?云昭不欲解释,继续默默地吃着糕点,真是有点饿过头了。
刚要伸手再拿一块,玉珏就一把夺过了装糕点的盒子,不悦地道:“再吃待会你还吃得下饭吗?”
云昭看了看窗外的夜色,漆黑黑一片,估摸着戌时快过了,道:“这么晚了,还要折腾桂姑姑做晚膳吗?”
“桂姑姑哪日不做晚膳?是有人总是忙到忘记晚膳而已。”玉珏语气阴阳怪气地道。
云昭听出来他话语里隐晦的控诉,也是,第一次带人家去督造司,就把人晾在一边给忘了,还耽误了人家用膳。云昭于是略为尴尬地咳了声道:“对不住,我一忙起来就忘了时辰,连累你误了用膳的时辰!”
玉珏闻言脸色有些臭,轻哼了一声不说话。她不说还好,说了出来他当真觉得有些委屈,整整当了大半天的透明人,这天底下还有谁敢这么无视他这个大玉国储君的存在?
回到青竹园的凤楼,刚坐下,桂姑姑便把热了又热的晚膳端了上来,一边摆菜碗还一边道:“太子妃娘娘您也真是的,再忙也不可忘了用膳呐!您再这样晚归,奴婢往后就把饭做好给您送到督造司去!”
玉珏觉得桂姑姑说出了他想说的话,唇角不由得勾了勾,不吭声,默默地用膳。
云昭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劳烦桂姑姑了,饭就不必送到督造司去了,我往后按时回来用膳便是!”
桂姑姑也不敢诘难云昭,闻言笑呵呵地道:“太子妃娘娘须记得住方好。人是铁,饭是钢,您日理万机为陛下分忧,身子得好好养着,切莫留下什么病根子去!”
“我知晓了,有劳桂姑姑挂心!”云昭颔了颔首,态度诚恳地道。她虽时时都是一副清冷的神情,然在下人面前却并没有架子,久而久之,太子府的管家和仆妇都摸清楚了她的脾性,在她面前说话也就不甚拘谨了。
天色已晚,云昭用完晚膳便回凰阁休息去。玉珏看着她往外走的身影,虽依然孤傲挺拔,却隐不住一丝疲态,心下不免有些心疼和内疚。
玉国是因为他是个半瘫的储君,所以父皇才为他找了这样一位太子妃来替他履行一个储君的职责吗?
云昭,你既是带着目的来玉国,那么,你的目的又究竟是什么?
是夜,云昭写了一封书信,派姬花亲自送往京国的京都。
京都在大河域的西北部,京河的中游。京河从西北部的索兰山脉发源,向南流经伏龙山脉,拐了一个大弯又向北流向雅丹平原,在京都再次折向南下至逍遥峰下汇入云河。
京都所在的雅丹平原,一望无际,阡陌纵横,星星点点的村落散落在广袤的天幕下。此时已是深秋时节,北风已经开始冷冽,荒野之外黄叶飘飞,干枯的枝条有些萧索。然,京都的百姓喜食柿子,家家户户的门前都会栽有或一株或两株柿子树,此时正是柿子成熟的季节,一颗颗红彤彤的柿子缀满枝头,仿佛满树的小红灯笼,和灰墙黑瓦的民舍相映成趣,水墨韵味十足,景象唯美之极。
京都南郊的一处别苑里,几个家丁和丫鬟正在一棵高大的柿子树下张罗着摘柿子。两名家丁爬到树上去,用藤篮一篮一篮地往下送柿子。
不远处的屋檐下,一名少妇打扮的女子正坐在吊椅上看书,旁边的石桌子上放着一个在炉子上温着的茶壶,还有一杯冒着热气的茶。少妇的衣着华贵,气质娴静如兰,一看便可知,定是京都中王公贵胄的家眷。
鲜红鲜红的柿子,令人看着就十分有食欲。一名身着绿衣裳的丫鬟,提着一篮柿子走到少妇面前道:“王妃,今年的柿子顶大个的,又红又软,皮薄,我给您剥一个,您尝尝!”
被唤作王妃的少妇不是别人,正是京国战王赫连驹的王妃南瑾,被京国上下传为史上最草包王妃的战王妃。坊间传言,战王妃寡言少语低眉顺眼胆小懦弱,在京国的皇族中,丝毫没有存在感。
南瑾喜食柿子,也喜爱柿子成熟时的风景。每年秋冬时节都会在赫连驹的别苑中小住,就是为了吃柿子,还经常和仆妇丫鬟们一起亲手做吊柿子。
每年秋天,京国人都会将柿子摘下来,去皮,再用细绳子把柿子一个个地绑好,成串挂在屋檐下晾干,待到水分风干,表皮上霜,便是吊柿子最佳的食用时机,香甜软糯,老少皆喜。
南瑾每年将吊柿子做好,会命老仆妇将吊柿子封存到罐子里,待到来年慢慢食用。往年,她也会给远在东南方的云城捎去一些,云城的城主夫人也是个喜事柿子的人,每年到时令便会惦念南瑾的吊柿子。
偏偏南瑾这丫头明知她喜食柿子,还只给她捎两罐,不够她吃到腊月就没了,吃完只能巴巴地等来年新柿。
这位传言中寡言少语低眉顺眼胆小懦弱的战王妃南瑾,有着一个世人乃至京国皇族都不知道的身份,那便是云城的二小姐。
南瑾出身在京国北部一个普通的商贾世家南家,是南家唯一的女儿,二十多年前南家阴差阳错地救了当今太后也就是战王的母亲。京太后为了报恩,许诺若南家有女,必纳为其儿媳。
在外人眼里,出身低微的南瑾便是这么狗屎运地嫁给了赫赫有名的京国战王赫连驹,而战王新婚之夜抛下他远赴边城五年不曾回来,这也是她的命数,本就是只山鸡,飞上枝头也消受不了凤凰的福气。
南瑾五岁之时,被在外游历的云城城主云韬夫妇相中,带回云城栽培,十六岁时接管了云商,十七岁时又返回南家嫁给了战王赫连驹。
所以,南瑾如今的身份不只是京国战王妃,还是富可敌国的天下云商的商主,掌管着遍布凤凰大陆的经济命脉。
云商的存在,也是凤凰大陆上诸国忌惮云城的原因之一。
南瑾正在津津有味地享用着丫鬟剥好的大红柿子,甜、香、软,味道当真是好极了。
此时,一只鸽子落在了石桌上,南瑾伸手解下鸽子腿上绑着的字条,上面只有寥寥数字:七小姐拟修闸坝凿运河。
南瑾将字条放进炉子里烧掉,唇角勾起笑意,她的好妹妹,要干大事了!
当然,这大事,怕是少不了她的参与了。
云昭命姬花亲自给她送去的书信,在半月后才到她的手上,的确是与她商议运河闸坝资金与苦役的解决方案。这是后话。
修闸坝凿运河,先不说财力,光是苦役问题就能难倒玉国。大河域诸国都是以农业种植为天的国家,玉国尤为突出。两大运河三处大坝要同时修建,需要数以百万计的苦役。而财力,则是更为严峻的问题,玉国本来国库虚空,且正在跟西部打仗,根本无力承担修闸坝凿运河所需耗费的财力。
云昭的方案一旦提出,玉国举国上下都必定会坚决反对,如此劳民伤财的工程,岂是如今的玉国所能承受的?
然而,玉国不能解决的问题,不代表云商不能解决。
姬花再回到玉京之时,已是一个月后的事了。姬花除了带回来南瑾的书信,也带回了两坛子吊干柿子。
云昭打开一闻这股熟悉的香味,便会心地笑了。吃过了南瑾亲手做的吊干柿,云城那家子便都吃不惯别的吊干柿了,云昭也不例外。只是她往年在逍遥峰上,都会独自收到两坛,相比于云城家里,她的待遇尤为优厚。
云昭看完南瑾回给她的长长的书信,便提笔起草方案,云昭房里的灯一直亮到了后半夜天将破晓之时才熄灭。
玉珏是夜也无眠,坐在凤楼的露台上,视线越过青竹园与紫竹园的树顶,看着云昭房中的灯火摇曳,和那个映在窗纸上的纤细剪影。一夜的奋笔疾书,是运河和闸坝有解决方案了吗?
今日慕枫汇报给他说于今与端木鱼已经勘查水纹回来,且被云昭派出去的云卫姬花也回来了,带了两大坛子的吊干柿。
吊干柿,有意思。那是京国的特产。
“爷,天快亮了,您还是歇会吧!”太子爷一夜无眠坐在这凤楼上隔着竹园看对面的灯火,慕枫作为近身侍卫,自然也不敢去睡。
玉珏颔了颔首,慕枫便将他推进房里。
“让孔雀去查一下姬花从哪里回来。”玉珏在床上躺好,对要退出门外的慕枫吩咐道。
“是。”慕枫应声后便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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