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末怔住了。
他无法想象,到底是发生了怎样的事情,才会让饱经风霜、又如此强大的一个老人,此时哭的像个孩子一样,无法控制自己。
一直在自己的眼中,朝夕相伴的言归,虽然有时会有许多不靠谱的地方,但在面对着自己的时候,始终还是在紧绷着一根弦,不会让他太过火。
这一方面,是为了保持言归他自身的威严。
而另一方面,程末知道,也是言归在保护着自己,不想让别人靠近。
这是他们二人在相处时,所抱有的底线的默契——不互问对方,最不想说出的事情。
可是到了现在,程末能够感觉到,一直紧绷的那跟弦,彻底断了。
就在言归还在大哭时,外面动荡的声音,还在持续不断,裂隙的边缘,已经蔓延到海面之上,卷席着海水,朝着无底的空间中不断流转。
程末对言归道:“我们也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就要待不下去了。”
顿了一顿,他继续道:“如果你有什么伤心事,你过后可以告诉我,我都听。”
言归慢慢止住了啜泣。
他转而对言归道:“走吧。”说完,消失在了程末身边的银镜之中。
言归一直低着头,没有让程末看到他的样子。
程末默默无言,沿着断桥的一面,向着另一端的尽头跑去。
在他的身后,是黑暗的裂隙,在不断扩张,将他的退路,全部卷席殆尽。
身旁浮光掠影,宛如晚霞,在不断变化。继而,翠色极光,笼罩在烟云朦胧当中,让他的每一步,都仿佛带着飘飘仙韵。
“我和季寻悲,曾经是很好的朋友。”言归忽然道:“不仅仅是我们,还有叔怀、伯求敬、仲轶、端木未恩、辛恨庄等这些人,都曾经关系密切。一般人所想象中,几个大势力的首脑,必然是水火不容,但其实并不是这样。到了一定层次的高度,我们的相性,也就往往超过了对立。我们常常在一起探讨天道,交流修行心得,以期能够再度突破,达到那前所未闻的无上之境。而其实在这当中,也包括我的老师。”
“颜鸿孤呢?”程末问:“他有没有和你们一起?”
“没有,他太年轻了,而且,也根本和我们不是同类人。相比较我们稳扎稳打,一步一个脚印达到了最后,他就像是一夜之间以火箭般的速度突然成长起来的,快的不可思议。因而他的修行之道,也根本不可揣测。”言归不动声色地说:“颜鸿孤,他太孤傲,整个世间,仿佛没有任何人算是他的同类。”
“那为什么,你又要离开呢?”程末追问道。
这一次,言归没有直接回复,而是道:“在我离开之后,一定发生了什么变故,才造成了这般的情况。如果出去之后,我一定要调查清楚!至于离开的方式,你不用担心,如果我没有猜错,断桥的末尾,应该直通那个地方。”
“是哪里?”程末诧异着。
“轰!”脚下又是一阵颤动,却和之前都有所不同。程末转头一看,见到空间的裂隙,再也无法逼近。从桥梁的两端,一道道曼妙的灵纹浮现不停,带着浩然的力量,阻挡着一切的破灭。堪比天地之力,仿佛众生的集结。从这一刻,程末从未有过如此感觉到生机盎然,像是在春天之中,见到了汇聚一切的光。
“季寻悲的灵箓的力量,还在发动。他是个筑丹大宗师,而丹道,本就是创生。”言归道。
桥梁的出口,已近在咫尺。这像是一处岛上,悬浮在整个海面当中。像是隔绝着一层雾纱,站在桥梁上,始终也看不到尽头。
等程末靠近后,才发现大家都已经等在了这里,见到他过来,叔嘉立刻招呼他。
“这里是?”程末见所有人都围在一个地方,开始还有些诧异。等走近了之后,他才看到这是一幢高大的石门,密闭着似乎根本打不开。石门本是极为昂贵的上阳九天石所打造,却似乎历经了风雨冲刷,外表看上去残破不堪。
而就在石门上,一个匾额,虽然斑驳,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见——
诸圣洞天!
苍劲的字体,所蕴含的神韵,仿佛一座山脉,连绵压在了众人的眼前,让人仅仅看了一眼,就感觉到沉重无比。
“传闻这里本来是问道古境的禁区,在我们试炼的时候,也没有靠近的道路,却还是误打误撞,让我们闯到了这里。”卫如嬗道:“接下来,我们又该怎么走?我看了,这座岛是个孤岛,除了那座断桥,根本没有其他的路可以来往。”
卫如嬗望着程末,目光炯炯。她知道是程末让他们在这里等待,果然等到了这座断桥的出现,连接大海,让他们得以再度脱离险境。那么,她也同样相信,程末之后会有办法。
“都已经到这里,想不想进去看看啊。”言归忽然说:“里面可是记录了我们曾经所有人的手记,而且,还有出去的办法。”
“那自然要进去。”程末道。
“好,”言归点头说:“不过我提醒你一下,进去之后,一切听我的吩咐,该看什么就看,不让你看得千万不许看,要不然,恐怕你小命难保!”
“有那么夸张?”程末心想既然是曾经至尊的遗留之物,这么郑重也理所当然,不过言归说的还是太过了一些。
程末分开了众人,走到了那座石门的最前面,按照言归的吩咐,将手贴在了上面。
“你在做什么?”雪轻灵好奇道。
“我……可能一会要发生什么事情。”程末也不确定之后会怎么样,只能说:“但应该我马上就能回来,你们留在这……”
话音未落,白光一闪,他已经消失在了这里。
众人见状,立刻议论纷纷。
“他,这是进去了?”
“怎么会?”
“我听我派师尊讲过,这诸圣洞天中,可是有无数前人修行心法,而且只有有缘人才能进去!”
“难道,他是被选择的?”
“让开,我也试试!”
七嘴八舌的争吵,让原本沉寂的气氛,此时又热闹了一些,说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
唯有端木莫赋一个人站在最后面,望着这一切,脸色阴晴不定。
早在一开始,他就试验过自己能不能进入到里面,结果却一无所获。而从其母处得知,早就知道这个地方非同小可,他也一直想要进入其中。有了诸圣先贤的手稿作为辅助,他必然能再度有所突破,甚至,直接在这里,突破到养锐境,也未必不是不可能。
但为什么……
……
“这里,好空旷啊。”程末踏足到里面,感慨说。
从未见过这般的景象,是高大的房屋,一眼就能看的清清楚楚,唯独自己站在角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单单脚下的一块地砖,就有百丈宽阔,而远方的墙壁,更是如在天边地平线上,不用说整个穹顶,也是高不可攀。一时之间,明明知道自己是在一个封闭的区域,可感觉还是极为的辽阔。
程末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变小了、或者说,是自己没变,但踏足到了一个巨人的房屋当中。
“这里一开始的区域,和寻常的房屋没什么区别。但进入这里的至尊越多,留下的手稿也越多,他们的法则,不断填充着整个空间,慢慢就变成这样了。”言归指着一旁,道:“我们都习惯于将自己的绝学和感悟刻在墙壁上,方便一边走过一边看,你也可以去那边瞧瞧。”
“像这个地方,到底存在了多久了?”程末一边望着周遭,啧啧称奇。
“你会记得门前的那棵树栽种了多久、家门口的桥又待到何时吗?”言归道:“从我知道开始,这里就一直存在,未来,也不知还会存在多久。或许有朝一日,等我们的道统都在世间断绝,这里,也会变成一个类似释宗遗迹的地方吧。”
说话当中,他们已经走到了最近的一处墙壁上,眼见无数字体,密密麻麻,仿佛天书一般,从上到下,勾勒出仙气飘洒,将留书者道法精深,表现得淋漓尽致。
最下面一段小楷,吸引了程末的注意。
“道法固有穷尽之时,然人心复杂,岂有洞彻一天?”
落款——江肆流。
“好悲伤的话语。”程末透过这一段文字,似乎就看到一个黯然神伤的背影,对着这一处墙壁,独自垂怜,于是忍不住,向上看去。
详细的手稿,仅仅看了一眼,就头晕目眩。复杂的文字,宛如流水一般,一股脑的向着他的眼睛里塞了进来,几乎要撑破他的意识。
眼底泛起了血色,程末的视野也从清晰变成血红,直至到黑暗。
“醒醒!”言归大叫一声,如当头棒喝,将他直接唤醒了过来,紧跟着,听到他责备的声音,“就这么一个疏忽,你就差点沉沦进去,我不是告诉过你,进来之后听我的安排,不该看的别看吗!”
“可是你也没说,这个不能看。”程末揉着发痛的眼睛,还有些惊魂未定地道:“这上面到底写了什么,为什么……”
“没什么,这只是数千年前的一代至尊,‘东昇仙鼎’江肆流的手稿罢了。本身没有任何威力,只是记载了他自己的一些道统和心得。”言归看了他一眼,道:“只不过,这本身就是至尊所留,要看它的人,同样也是至尊,就根本没考虑过像你这类弟子要是看到,能不能承受住上面的浩瀚的修为底蕴。”
“传说至尊强者,能一言定人生死,我今天看了一眼就差点崩溃,也是相差无几了。”程末心有余悸地,却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落款。
对他来说,看到这里,已经是极限了。
“江肆流身世坎坷,一生充满了背叛和疏离,哪怕到最后,都没几个能信任的人,所以会特意感慨人心要比大道更为难测。尽管这未必属实,但人在最初的经历,往往会比什么都要刻骨铭心。”言归道:“前面还有不同人的其他手稿,你跟我过来,不过这次,可别再偷看了。”
程末吃了之前的亏,自然就要谨慎许多。况且对他来说,见不到上面的内容固然遗憾,可想必那至尊的道统,必然超乎了他现在的理解。而这里本身所有的大道韵味,沉浸其中,已经让其获利颇多,颇有一种飘飘欲仙之感。
一路上,见到许多墙面,都有前代至尊留下的落款,有一些是程末听闻过的,有一些则根本闻所未闻,或许是不显盛名的隐士,也来到了这里。
越是靠前,墙壁上的字迹,也就越是崭新,显然距离现在的年份,也就越来越近。
而过不多久,程末终于就在墙壁上,见到了一个自己所熟悉的名字——
季寻悲。
“道如隔海追天,行之愈远,道之愈远,终为可望不可即。”程末将那落款旁的字念了出来。
大道在上,无数人拼之一生,都试图靠近。然而又有多少人,到了最后,哪怕能自信地说出,自己比他人,更靠近了一些呢?
或许正是因为这份触之不及的遗憾,季寻悲的灵箓,才是“断桥连海”。试图靠一座断桥去横跨海洋,本身就是愚者自愚。
“过了多少年,再看到他的字,也是觉得丧气,就像他的人一样,哪怕死了,也这么丧气。”言归说着,大袖一挥,尘土飞扬。
这里尘封的时光中,早已积攒了为数不少的灰烬,此时被他扬起。程末忍不住咳嗽不停,而等灰烬散去后,他赫然看到,在此处地面的灰烬下,居然摆放着的是——一颗心?
一颗玲珑剔透的心脏,上有九窍,还像是活的一般,在膨胀、收缩。每跳动一下,九窍当中,都有光华气体浮出,仿佛一个人在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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