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你要给妖族指引,让他们能找到问道古境的下落?”
平淡的声音,只有二人能听到,似乎在场间,掀起了一些微妙的波澜。
黄到的眉毛不可查觉地扬了一扬,把推给程末的酒壶又拿了回来,握在手心却并没有再喝一口。
程末没有顾忌对方的态度,只是缓缓地、层次分明地说:
“从一开始,我就奇怪,那些妖族是怎么能找到进入问道古境的通路的。像这种虚空之境,与世间通路稀少,外人若是不知其方位,想要进入里面,只怕连边都摸不到。再加上问道古境是中域圣地,中域各大门派,必然会想方设法严防死守,拼命掩盖它的痕迹。”
“也就是说,除非有内鬼,主动透露了它的所在,否则翠羽山的妖族即便是用尽方法,也根本不可能找到里面。”
“那么,这个内鬼,究竟又是谁呢?”
“说的有理。”黄到没有否认,只是点头,说:“的确也理应如此。但按照你的想法,中域但凡知道那里的人,都可能是内鬼,你又凭什么把注意力非要放在我身上呢?难道就因为看我不顺眼吗?”
“因为混入到问道古境里的刺客,想要杀的,只有季初见一个。”
程末的话,如石破天惊。
黄到示意程末继续说下去。
“我们在混乱之中,会有一个思维惯性,以为所有要杀我们的人,其实都是一伙的。但很明显,那个青霜和妖族,分明并不是一伙的,他们甚至没有任何的接触,但我们那些人,就是被他们带来的压力和恐惧,逼得丧失了判断的能力。”
“可是青霜是个刺客,他和一般人的举动,就会有很大的不同。刺客不是什么丧心病狂的人,他们杀人,只是为了明确的目的。”
“而恰巧他每次下手的对象,都是季初见。这也就无形中,暴露了整场问道古境之乱的根本原因。”
“几年之前,我曾经一路护送季初见回家,在那个路途中,遇到了数不清的刺杀。”
“而直到现在,那个刺杀还没有结束。”
“而它的罪魁祸首,就坐在我眼前。”
程末微微弯腰,将双手抵在了桌子上,稍稍靠近了黄到一些,“你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答应和妖族的条件的。”
“甚至你想的,还要更丧心病狂一点。”
“因为假设青霜失手了,至少还有那些妖族们,让他们来做,是把人都杀了、还是只杀季初见一个,对你也都没有区别,对吧。”
“毕竟其他人的命,你也不在乎。”
黄到和程末对视片刻,忽然笑了出来。
“说了这么多,我都快要当成真的了。”黄到将酒壶喝了一口,“可关键是,我又为什么非要这么做呢?而且,你说的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证据呢?又在哪?难道你的修为已经强到言出法随,能自由决定结果的程度了?”
“你太自负了,黄到。”程末眯起了双眼,“我来找你说这些,是来找你确定一些事情,而不是求证。毕竟如果我没有十足的把握,是不会和你说这些的。而我所不知道的,只是你这么做的理由。”
“你要的证据,我自然有。还记得我通过白丛柯,对外释放的那个消息吗?”
黄到的眼神一凝。
“‘晋陵宗一世家女弟子身受重伤’,这消息看似清晰,实际上处处惹人怀疑。哪个世家女弟子?到底是谁?难道就不能传递得清晰一些吗?”程末道:“外人只会以为是里面的弟子慌不择言,可这个消息,却是我故意说得模棱两可。因为我知道,外面真正别有心思的人,听到了这个小心后,只会着急想要进来,确认受伤的人,到底是不是季初见。”
“那么,让我来盘点一下,之后闯进来的人,又分别在做什么呢?”
这几乎是不用思考的。
当时情况危急,却并不混乱,很多人都能记住具体的情况。
包括白丛柯阻止妖军、窦晔支撑空间、辛配生扩展传送门、吴迢带走弟子……
这里面中,唯独只有一个人,显得格格不入,仿佛从一开始只是在观察所有人,之后才想起来去救程末。
黄到!
而这又意味着什么!
程末的嘴角,慢慢勾勒出一抹奇特的弧度。
而黄到,则缓缓收敛了笑意。
他望着程末,瞳孔收缩中,像是在端详着一个陌生人。
继而,不受控制地大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他捧腹大笑,仿佛来自于灵魂深处的嘲弄。
“我,我在当时冒着那么大的风险救了你,而你在那个时候,居然在想这个,哈哈!整个场面之中,紧张的都要火烧眉毛了,外面所有人都在为你担忧,而你仅仅在想着试探出谁是内鬼,仅仅在想着这个!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极端的嘲笑,像是个意识到自己被愚弄了的恶魔。
忽然,黄到止住了笑声,他望着程末,眼中尽是漠然,如此突兀的反应,或许让人始料不及。
“程末,你这么冷静,到底还算是个人吗?”黄到冷冷说。
“也许我要比你更像一个人。”程末一边说着,又拿出了一个东西,放在了对方面前的桌子上。
那是一个令牌。
和红煜的令牌一样,刻印着溟湖的标志。
然而具体的图案,则有很大的区别。
在上面的身份图案,不是赤尾、灰鲨一类的鱼形,而是深湛的大海。
唯有海洋,才是湖泊的最终归宿。
也唯有深海,才是一切溟湖刺客的,最后领袖。
“这是在你的房间发现的。”程末道:“我也没有想到,溟湖的幕后人的屋子,除了这个令牌,竟然身无长物。”
程末还记得,在等待黄到回来之前,自己破解开他的大门、踏入了那一片从未涉足的未知之地时,对眼前的一切又是多么的诧异。
他没有想到,溟湖的最高首领,所居住的地方竟然这么简陋。
粗糙的桌椅、粗糙的床,连地面都是土石的,没有任何雕琢。而只有在桌子上摆放的这枚令牌,才是仅有的精致所在。
黄到就像是用这种方式,故意提醒自己的痛苦是身体的,而幕后的身份,才是唯一的。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黄到“呵呵”一笑,说:“那你就应该早点把这个拿出来质问我,为什么非要等到最后?”
他说到这里,反而又存了些许释然。
“因为我想听一听,你到底为什么要杀季初见。”程末顿了顿,补充说:“只有听完你说的话,我决定杀你,才不会后悔。”
理所当然的话,带着冷静至极的杀心。
黄到看了他一眼,“你还是通源境巅峰。”
“是的。”
“甚至没到养锐境。”
“没错。”
“可即便你是养锐境,你也杀不了我。”黄到悠悠地陈述着一个事实,“我可是和光境第三重的‘想’劫,连窦晔他们,都不一定能赢得过我。”
气息无风,隐约之中,整个空间却好像挤压在了一起,把程末牢牢针对在中心。
“我自然不是你的对手,”程末道:“可是你也杀不了我。我只要逃出去,把你才是内鬼的这个真相道出,不管别人是深信不疑也好、将信将疑也好,到时候自然会有无数人想要来找你。”
“我不需要亲自动手,只要等待就可以了。”
程末一本正经,用平淡的语气,说出了毛骨悚然的事实。
“你说的真像一个魔鬼,可你这么认真,也让我知道你不是在开玩笑。”黄到觉得这一切理所应当,松了口气后说:“告诉你,却也无妨。”
“我的确想杀季初见,当年袭击你们的人,也是我一手策划的——不,准确来说,是季家的人,在我眼中,统统该死,我不想再见到他们家族哪怕一个人!”
“因为我恨季寻悲!”
黄到冷酷地道。
程末的眼中一闪。
“你为什么那么恨他?”
“如果你知道我是谁,就不会这么问了。”黄到说:“我恨他,正是因为我是如此的敬重他。可我越是敬重他,他的所作所为,又有多么无法原谅!”
程末终于知道了对方的真实身份。
“你是,陈公衡!”
曾经季寻悲最得力的助手,但在季寻悲远离世人的视线之后,他也随之不知所踪。
原来他一直没有离开中域,反而就在所有人的视线下,经营着这个客栈,谋划着一系列惊世骇俗的事情。
陈公衡撕掉了名为“黄到”的面具,在此时的程末眼前,也终于能坦然了一些。他惨笑了一下,说出了难以忘怀的过往:“我自加入晋陵宗以来,所尽力辅佐,也是因为他从没有过让我失望。我从未如此相信过一个人,到了那般痴迷的地步。所以即便是要我随着他一起下地狱,我都在所不惜。”
“那一场战争,真是惨烈啊。遍地都是尸体,建筑、土壤,被鲜血染红。可是我们终究是节节逼近,即便是对手是同样强大的伯家,我也在所不惜。一直到在我们最接近胜利的时候,那瑶平天的腹地,一整片美丽的盆地,长满了鲜艳的竹子,是如此的吸引人。”
“但,他季寻悲,居然让我停下来!”
“我忘不了那一刻,所有的一切得而复失,而一切,仅仅因为他一个人的背叛!”
“我也不相信他所说的,他一个人去和伯求敬,就能做出最后的了断。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们之前白白死了那么多人,又有什么意义!”
“我越是敬他,越是打从心底里无法原谅!”
陈公衡,就像是一个厉鬼,在倾诉着自己内心积攒下的,倾尽三江四海也无法洗刷干净的苦恨。
程末望着失魂落魄的他,若有所思。
当年的图景,在自己的脑海中,已经有了大概的勾勒。
曾经彼此熟识的人,因为不为人所知的原因,终究选择兵刃相向,以至于将诸天各个门派,都牵扯了进去。
而首当其冲的,就是季寻悲,和伯求敬彼此。
乱局一旦发生,就不是人能控制的。所以自然不止波及到中域,还牵扯到了妖族、灵兽。
生灵涂炭,万物因此而衰落,季寻悲他们,或许也是看出了这一点,才最后决定,停下无谓的厮杀。
可是当季寻悲决定和仲轶还有伯求敬讲和,最终由他亲自和伯求敬了断这次恩怨时,所有晋陵宗的核心只有他陈公衡一直保持沉默,因为在他看来,这等于让自己把已经握在手心的胜利拱手相让。
在他的眼中,困难是有的,但都是可以克服的,胜利则是近在咫尺的。
可是季寻悲的决定,让他彻底的心冷。
他以往对季寻悲有多忠心,现在就对他有多痛恨。
可季寻悲,也并不轻松啊。他不也一样,最终落得个身死道消的结果。
也让言归,决心去找当年的真相。
“人心,就是如此古怪。”程末道:“你犯了一时的错误,到了最后,总是要用一生的时光去偿还。”
陈公衡照例坐在椅子上,忽然,他掏出了一把刀,扔在了桌子边程末的一侧。
刀的身上,毫无光彩。
“这是‘夜天’,是我的法宝,价值不止上百万,我今天把它给你,欠你的账,算是两清了。”陈公衡说:“你可以拿走它,不过在此之前,我也请求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
“拿起它,杀了我。”陈公衡平静地说:“我已经杀不了季初见,不如现在就由你杀了我。这样的话,我同样不必再见她了。”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