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锦字录

第五十五章 刺青

    
    姜云的目光稍稍一顿,下意识地捏紧指节。
    绣着红云的衣裙灼灼溢彩,明亮一片浮光。
    一身矜淡,不沾俗流的人,仿佛终于回到红尘万物里,流露三分小女儿才有的娇娇之意。
    临了临了,姜云竟然有些犹豫。
    明燎轻轻笑着,看起来极为温和:“不是你想知道?”
    似是激将,也是劝阻。
    点了绛色的薄唇浅浅一抿,仿若从容的太子妃撩起眼皮,放肆也直白地瞄着他:“殿下以为,姜云怕了?”
    明燎故意轻叹:“不是么?”
    姜云低哼一声,缓缓走近明燎。
    唇齿之间的气息,似乎有些太烫了。
    几步之遥,如同燎火。
    大雍太子向来冷淡,姜云第一次觉得,她的夫君,竟与他的名字一样炽热。
    在明燎的深眸之中,女子的身影渐渐清晰,却也渐渐犹疑。
    姜云的步子,比往日慢了许多。
    他定定地看着她,挺拔的身姿如同松柏。
    他的妻子来到他身边,缓慢却坚定地勾着他的手。
    明燎忽然低下头,为姜云理顺额角碎发:“你真的想知道?”
    姜云鼓着脸挑起目光,眼中写着明晃晃的四个字——明知故问。
    明燎微微一叹:“别怕。”
    姜云下意识地皱着眉,而后,一阵不安迅速蔓延,自襟怀之间直冲脑海。
    难道……
    精致衣袍被随意地抛在画屏之上,缀着流苏的锦帘微微一晃,掀起一片轻巧微风。
    八凤图横在重重帷帐之间,乘风招摇,直冲云霄。
    暖帐新妆,灼灼之色,欢欣雀跃的红凤活灵活现。然而,在一片骇人的伤疤之前,最是精巧的锦绣,也最是令人震惊。
    明燎背上的一片红痕,直教姜云眼底发颤。她难以自抑地抬起手,又停在堪堪触及的一瞬间。
    她不敢将指尖的灼热交给明燎。
    但她同样不忍离开,下意识地,姜云也轻也缓地抚上明燎肩头。
    那里盛着一片烈火,势如燎原。
    太子殿下没有回头,却仿佛已然看透了她:“别怕。”
    姜云喉咙狠狠一滚,压着声音问道:“您……为何?”
    如此灼目的八凤刺青,只可能是明燎所为。
    只是话一出口,姜云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她在犹豫,也在紧张。
    满腔深情早已被刺骨的疼痛侵蚀挤占,姜云仿佛置身在刀割火燎的死地之中。这一片气势凛然,浑若天赐的火凤神采,在她看来尤为可憎。
    “是贺家人,还是……”
    姜云死死掐着掌心,把脱口而出的名字吞回腹中。
    然而即使如此,明燎也听到了那一个浅淡的称呼——“先皇后”。
    他缓缓应道:“是她。”
    姜云深深闭上眼。
    大雍不比异域,从无刺青的规矩。而宫廷之中尤其如此,身为一国太子,明燎的礼仪与气度,理应成为天下楷模。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任明燎如何肆意,也不会无缘无故挑衅礼法。一定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变故,才让他不得不以一身刺青遮掩伤口。
    姜云的丹青颇是不俗,即便心神大怮,她也能在一眼之间领会神韵。
    这一幅八凤环颈的刺青图,比之浩瀚千古、无数名家,也可谓不输半分气魄。
    若这是落在纸上的墨色,必将成为传世佳作,甚至称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然而,这却是一幅伤人刻骨的刺青。
    “别怕。”明燎的声音很轻,似是怕惊动了悲怮的妻子,“只是一个意外。孤要设法,给陛下一个交代。”
    姜云沉默不语。
    明燎慢慢起身,扯过里衣披在身上,隔绝身旁那一道湿润的目光。
    他悄然揽住姜云,携她在榻前落座。不出意外,掌心的触感十分冰冷。
    姜云的肩颈极为僵硬,明燎的气息对她而言,有些难以言喻的炙热。
    这一刻,太子的目光,留在她的明眸之中。
    “贺家阖族百余人,惟有瑾之从谋逆大罪之中脱身。他向陛下坦诚一切,阻止了一场惊天大祸。”
    轻柔的视线缓缓垂落,落入太子妃的温情里。明燎轻声道:“如你所知,他是这无垠山河之中,最为仁善的人。”
    贺周将军大义灭亲,挽狂澜于既倒,救了整个京城。
    姜云仰起头,似有几分无措:“这件事,您和陛下不是早有预料?”
    明燎看出姜云的失神,目光下意识地顿了顿。
    太子殿下有心安抚,然而他们……停了一瞬,他的手指微微一扬,将她的青丝握在掌中。
    姜云明眸微张,淌游的惊讶之中,流过一丝恍惚般的安然。
    明燎见此,微微一叹。
    而后,他不动声色地继续讲:“自他而起,自他而终。孤与陛下料定一切,却仍然算错了贺瑾之。”
    姜云稍稍皱眉。她迅速意识到,有一层惊人的秘密即将剖开。在这一个杀局之中,明燎唯一有心保护的,正是贺周。
    一场浩大也荒唐的谋逆,正是百死之中的渺茫生机。这场大案,只是他为贺周精心准备的生路而已。
    “瑾之匆匆面圣,却被皇后知悉。”
    明燎的神色渐渐变冷:“在他出宫之前,皇后使人留住了他。”
    姜云惊呼出声:“贺将军他……”
    “嘶——”
    她的肩颈紧紧绷着,牵动明燎手中发丝,激起一层绵密纠缠。
    不痛,却牵了心。
    明燎叹了叹,放缓神情,唇畔凌厉转瞬而散。
    “你又何必非要打听。”轻飘飘的指责毫无力道,太子殿下难得无奈,“瑾之如此,你也如此。越是荒唐的事,你们偏偏越要接近。”
    明燎深深看着姜云,眼底掠过一道晦暗:“何必再多一个伤心人?”
    姜云的双颊轻轻鼓着,敛眉沉目,执着地问:“殿下又何必将一应过往埋在心里,您是大雍太子,有何事不可为?”
    明燎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已将心意坦白诉说——正因身为太子,他才理应背负一切。
    是非,善恶,对错,生死。
    无从分辨的世情世事,他却必须做出权衡。
    姜云叹了叹,再次仰起头:“先皇后,做了什么?”
    明燎淡淡道:“计划一旦暴露,必然将是死路一条。她自知身临绝境,欲要毁掉瑾之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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