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令下罢,唐宋两队分头置办军需去了。一场针锋相对终归把连日来培养起的战友情谊磨得所剩无几。宋人的骄傲优越,唐兵的孤奋自尊,让他们注定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放下成见。
不过倒也无妨,留给他们的时间不算短,十年百年,乃是后话了。
日上三竿。
御使的房门外响起“笃笃”两声叩响,一个身着唐国戎装的小兵站在门外侧耳道:
“林大人,大人?”
屋中没有回应,小兵犹豫了片刻,刚要抬手推门,门却自里面打开了一条缝,露出赵攸怜姣好的面容。她双眼迷蒙,带着刚刚睡醒的茫然:“大人还在歇息,出了何事?”
小兵透过门缝往床上望了一眼,隐约看见一个人影,遂赔笑道:“既然如此,就不打扰大人歇息了。不知姑娘可知弟兄们都去了何处?小人清晨奉命外出采办,回来时便不见了众人。”
“都不在啊?你们也忒不靠谱了,大人还在屋里歇息,怎么都不留人在外守卫!”赵攸怜抚了抚云鬓,漫不经心道:“我和大人一直在房中歇息,不知道那些统领们是怎么安排的。罢了,这点小事也值得来打搅大人吗?”
“小人……知错。”
“行了,下去罢。”赵攸怜秀眉微拧,不耐烦地阖上了门。
那小兵站在门外一愣,目光中渐渐露出一丝凶狠,不屑地往门上啐了一口,转身出了客栈。
他站在路口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番,猫着腰钻进了一条鲜有人烟的巷子,边走便随手将身上的外甲卸下,塞在路边堆放的竹筐下。待他走出巷尾时,已然摇身一变成了个寻常白丁的模样。
他挺着腰泰然自若地走入大街,穿过两条街道,拐进了一家当铺。
“掌柜的,”他从怀中掏出一只白檀手串按在柜台上,“帮我看看,这只手串能当多少钱?”
掌柜接过手串,一手捋着山羊胡,幽幽道:“这手串材质一般,雕工平平,怕是当不了多少银子。不过,敝舍这两日住了一个雕工精湛的匠人,若能得他妙手雕琢,小兄弟你这手串必然价值大增。”
“哦?不想尊邸竟还有这般奇人,那便请掌柜的代为引见,小人不胜感激。”
“好说好说……”
掌柜从柜台后绕出来,嘱咐学徒看好店面,带着小兵进了后院,在一间屋门前站定。
小兵冲屋内颔首道:“张大人,钱是求见!”
“进!”
钱是朝掌柜的点了点头,推开屋门单独走了进去。只见不算大的一间厢房中却有十来个人,除了张奉洵端坐在正中外,余下诸人皆站在两边,似在商讨着甚么。
张奉洵见到钱是,不由得皱了皱眉:“你怎么来了?”
“张大人,小人今早奉命外出置办,回到客店时却不见一干唐兵宋将,无人知道他们去了何处。小人担心林卿砚另有所谋,故特来禀报大人。”
“你说所有随行的军士都不见了?”
“正是!”
张奉洵一拍桌案站起身来,横眉冷对:“那你怎么还敢来此!”
“大……大人……”钱是慌乱地跪倒在地,却不知为何引得这位张大人盛怒。
张奉洵无暇与他赘言,当即厉声道:“立刻警戒!”
屋中杀手得了令,转身望屋外走,却听得院中一阵急促而纷杂的脚步声,隐约见得窗外一道道人影飞快地闪过。
当先的杀手一把拉开木门,一道寒光毫无征兆地在他眼前晃过,脖上已然贴了一柄冰凉彻骨的长剑。眼前的人正是他们谋划多日,心心念念要除掉的人——江南御使林卿砚。而他的身后赫然站着一众护兵,将屋外院中围了个水泄不通。
“进去!”林卿砚把剑架在杀手的脖子上,推着他的肩膀迈入了门槛。屋中的人都是训练有素的杀手,知道他们被人摆了一道已成了瓮中之鳖,倒也不甚惊慌,只是缓缓按住腰间的武器,警觉地盯着林卿砚。反倒是引来这场祸乱的钱是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爬着往后缩。
林卿砚将身前的杀手作为挡箭牌,一步步走入屋中,他身后的士官利落地引着兵士跟进一字排开,原本就不宽敞的小屋显得愈发拥挤了。
“张奉洵,许久未见了。”他面带微笑,那是胜利者的笑容。
张奉洵冷哼了一声:“用人不善,是我输了。”
“说的不错。张大人如今真是今非昔比,权大势大,动辄便收买了我使团中人,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若非钱是引路,我又如何能有幸站在此地与大人闲话?不然,总是让大人在暗处筹谋、步步紧逼,未免过于怠慢了。”
张奉洵忿恨地瞪着眼前男子得胜的形容,冷笑道:“林卿砚,你未免得意得过早了罢!且不论你所言‘暗处筹谋、步步紧逼’毫无凭据,便说我乃大宋之臣,你此刻命人刀剑相向,是想毁了宋唐协约不成?”
林卿砚不慌不忙地颔首浅笑:“不敢不敢,本御使在此地偶遇一张姓男子,自称是宋朝高官。本御使甚为仰慕,故邀至舍下一叙。来人,请张大人移步!”
话音未落,张奉洵身畔的杀手已然拔出各自的兵器将张奉洵团团护住,奈何屋中空间狭小,一个个摩肩接踵根本施展不开。
张奉洵心知如今他们为重兵所困,后发制于人,饶是再矫健的杀手也无法在这么小的空间中配合无间以制敌,反倒是破窗逃生尚有一线生机,可他不会武功……
“住手!”
“大人……”杀手们犹疑地看向张奉洵,见他面色冷峻、不容置喙,遂依令缓缓收起各自的暗器兵刃。
林卿砚将挟持的那个杀手推到身后交给兵士押守,收剑入鞘,摊开手掌朝向木门:“张大人,请罢!”
张奉洵推开杀手走上前,淡淡地吩咐道:“回去复命,休要旁生枝节。”
林卿砚也无意将这一个个强干的杀手带走,徒增关押的成本。他们本是遵命而为,说到底不过是一介傀儡罢了。遂命人将张奉洵和钱是押了,打道回府。
从后门回到客店时,赵攸怜已站在院中翘首以盼多时,耶律斜轸坐在她身后的石凳上,面上带着成竹在胸的泰然。
一见林卿砚领着众人归来,赵攸怜就急急地迎了上去,拽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确定他衣冠齐整并未与人交手,方定下心来。赵攸怜抬起头,目光越过林卿砚的肩膀,正瞧见他身后的张奉洵。只见这曾经不可一世的叛国贼子、险恶歹人、负心汉,如今双手被缚,如一只待宰的羔羊般任人宰割。
她仰面看向林卿砚,双拳紧紧地捏在一起:“昨夜的火,是他?”
林卿砚微微皱眉,扭头吩咐道:“先把人带到房里看好了!”一面拉过女子的手到一边:“不错,那场火是张奉洵谋划的。”
“畜生!”赵攸怜朝着张奉洵押去的背影,从牙缝里狠狠地挤出两个字,便说不出话来了。她还想骂,骂他穷凶极恶,骂他丧尽天良,骂他卖国求荣,骂他寡情薄幸……
可是骂了,又能怎么样?
张奉洵,这个曾经风光一时的大学士之子,这个曾经衣冠楚楚的白面小生,如今胡子拉碴、目光不屑,冷笑间仿佛睥睨着人间众生。他不再忌惮任何人,他不再惧怕任何事——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兵士押着钱是从一旁走过,钱是突然扑通地跪在地上,叩首连连:“林大人饶命啊!小的……不,罪奴,罪奴是一时财迷了心窍,才会被人利用,背叛大人的啊……罪奴只是答应给他们提供一些情报,不曾想他们会行刺大人、放火烧楼,求大人饶命啊!”
林卿砚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哦?你不知道他们会放火烧楼,那可巧了,火起之时,所有弟兄都在房中中了刺客的迷香,怎么唯独你有这么好的运气,恰巧不在房里,逃过一劫?”
钱是腿上一软,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大人早就知道了……”
“倒也是,若非你贪财怕死,我们又如何能顺藤摸瓜、引蛇出洞?今早给你演的那出戏,可还好看?”
钱是眼底一片黯淡,押解的两名兵士将他一左一右架起来带走了。
赵攸怜问道:“你接下来预备怎么处置?”
“将钱是交给此地的地方官,按律论处。”
“那……张奉洵呢?”赵攸怜盯着他的眸,“当年芊儿虽然原谅了他,但她也没有料到,张奉洵会变成这样一个怙恶不悛之人……你,不能再心慈手软了,不然后患无穷。”
林卿砚轻抚过她的云鬓,温声道:“再让我想想,好吗?”
“可是……”
耶律斜轸站起身道:“留张奉洵一条狗命,他手底下那些人也就不敢轻举妄动,这一路上会安生得多。”
“萧大哥……”女子的眉拧在了一处。
林卿砚趁机道:“我会加派人手看守张奉洵,押送他回金陵。说到底,他都是江南国的叛臣,合该交给国主圣断裁决。”
“可你明知道江南国要降,在这时候国主是不会……”
“好了好了。”林卿砚一把揽过她的肩,“忙活了一上午,我连口早膳都没吃,现在饿得头晕眼花……快,快扶我去膳堂……”
赵攸怜扛着他一条胳膊,气呼呼地骂道:“无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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