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川郡守府衙门口,一辆马车缓缓停下,从车中下来两个妙龄女子扶着一精神抖擞的老者环望四周百姓安逸的景象,颇为满意。
“恩师怎敢劳您亲自过来,有事命人告知,弟子自当亲自登门才是!”一个有些古板的中年男子身着看起来和他并不搭配的战甲疾步出了大门迎着章怀远恭敬的说道。
“庆之为一方驻守,老夫无事一身轻,无妨无妨!”章怀远对蒙珙这个学生的态度还是满意的,在自己众多学生中蒙珙的悟性不过是中下之资,当年在蒙珙父母双亡,孤身一人到他门下求学,自己考教一番后其实没打算收归门下,只是见蒙珙求学心切,自己身边确实也缺少一人操持府中事务,便试探着留下,虽说天资不够,但若论知礼重节怕是自己的子女都不如他,日子久了就看出蒙珙的好处了,他做事一板一眼,固执不知变通,自尊自爱,是个修史或为御史的好人选,打算把他推荐给御史台,不料自己得罪先帝自身难保,身边原本亲近之人都不敢往来,只有他每日以师徒之名去狱中送饭,直至新皇登基从未一日不至,皇帝听闻也感其孝心,便破格提拔他为本朝史官,可谁知他以自己学问不够非要跟着自己告老还乡,章怀远当时颇为无奈,就这样的竟在一次宴会上得到时为徐州将军宋博胞妹青睐,这宋博胞妹也是奇女子,在家中绝食逼得宋博到自己府中求亲,还是自己做主才有了这段姻缘,两人婚后也算是相敬如宾,琴瑟和鸣,生有三子一女,只是不愿意出仕为官,前些年宋博势力伸到颍川郡,以颍川百姓为名请他出仕为长史代为行使颍川郡守之职,他对门阀世家并不友好,这才有了现在的难堪景象,以他的性子宋博其实在颍川也没讨到什么好处,长孙誉曾想以河洛的名义插手颍川事务,竟被蒙珙生生顶了回去,据说气的长孙誉把桌子都掀翻了。不过与蒙珙刻板的性子相比他的长子蒙琰这小子自己却是真心喜欢,这小子机灵百出,不像他父亲一般迂腐,刀枪剑戟,琴棋书画,学史作文,兵法策论是一点就通,只是不愿静下来,养在徐州城宋博夫妇身边,宋博夫妇独子战亡后对他宠爱有加,搞得他整日里招猫逗狗,走马章台,小小年纪便已是徐州城中一霸,教他进学的师傅不知被气走多少,宋博的妹妹又见不得蒙珙执行家法,实在没有办法蒙珙意欲把他送到自己身边调教,自己当时在砀郡讲学便让人把这小子带到身边,几日下来发现确实难缠,不过也确实喜爱,于是使了些小伎俩便把这小子收拾的心服口服安静在自己身边学了三年,此次听说这小子没经过父亲同意便请求宋博留守前方,这给蒙珙气的暴跳如雷,直到带着伤的宋博亲自登门才算了结。这次自己亲自过来一是为了颍川四大世家的事情,二是对如今的战局确实有些担忧,三是最重要的,想为那个未曾谋面的女儿定亲,他想将这个女儿以卢玥之名嫁给蒙琰,也算是这个不合格的父亲给予她的补偿吧。自己私下几次与蒙珙书信往来都曾提到想把卢玥许配给蒙琰,当年蒙珙偷偷的把这小师妹送到卢晨手中,所以蒙珙总觉得身份、辈分都有差距一直回避此事,罢了,这次亲自过来就让这愣子放下心中的执念。
“恩师请进,弟子煮了恩师最爱的皋城清茶。”蒙珙执礼甚是恭敬,倒是让柔凝、柔言姐妹俩有了尴尬,蒙珙见状,笑道:“想必这就是柔凝、柔言两位师妹吧,虽拜在恩师门下多年,总是阴差阳错未得机会相见,快快请进!”说完便转身招呼一个老嬷嬷过来,叮嘱道:“你带两位师妹去内宅夫人处,夫人想必已经在等待了,务必小心谨慎。”
那老嬷嬷不愧是这蒙府的老人,对着柔凝、柔言恭敬行礼,搞得两人回礼都有些局促,旁边站的章怀远见状哈哈大笑:“凝儿、言儿这就是你的蒙师兄,可比你们规矩多了,快过去吧,他夫人比他有趣多了。”
“恩师谬赞,内子也是瞎胡闹惯了,一把年纪这名声还传到外面了,实在是有辱斯文。”蒙珙依然恭敬有加。
“你啊你,该怎么说你,也懒得管了,这么多年你也学不会为师的不拘礼节!”章怀远觉得有些好气又好笑,这愣子还是如同当年一样的刻板,甚至更多的是古板,便扬了扬手,示意两个女儿往内宅去,自己也不理会旁人大步走向正堂,蒙珙见状赶紧碎步跟上,不过一直差半个身位以示尊敬。
到正堂后章怀远直接坐到主位,蒙珙侍立在旁,章怀远也不管,从蒙珙手中接过茶杯一饮而尽,说道:“想必你猜到为师这次来是什么目的了,你有什么想法说说吧。”
“恩师,您可知早上我收到了山东战报,局势已经有大变化。”蒙珙没有直面章怀远的话,反而平静的讲述山东战局,章怀远也好似习惯了蒙珙的说话方式,“阳城侯的大军在任城和天宫庙两战几乎全军覆没,犬子蒙琰将其救下,现在已经在回徐州的路上,我在徐州界派了人接应。”
“杨度竟然惨败如斯,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了。”章怀远显得很是淡定,好像对杨度打败仗早有准备。
“恩师,所以弟子不能答应你的要求,四大世家必须缴纳他们这些年欠下的,否则我不介意亲自带兵上门征缴。”蒙珙语气坚决不留一丝空间。
章怀远眉毛一挑,真是被这个愣子气的不轻,笑道:“难道为师还不知道你?你怎么断定我就是为那四家求情,而不是来帮你解决麻烦的呢?”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沓纸张扔在蒙珙面前,蒙珙眉头紧锁着拿起看后眉头逐渐舒展,神色中还有些喜悦,章怀远假装生气的说道:“怎么!为师这个来说情的连茶水也没有了?!”
蒙珙赶紧致歉为恩师倒了茶水,而后木头的脸上终于展开了一丝笑容,说道:“恩师,弟子狭隘了,以为您老是为了四大世家来说情的,没想到钟家这么快就被恩师说服。”
“不要高兴的太早,万一宋博那边守不住徐州,我不保证四大世家会不会有别的心思。”说完见用心听的蒙珙又板着一张脸,紧锁着眉头,只能无奈的笑笑,“放松点,宋博没那么容易丢了他的家底,不过我今天还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谈,你不能再回避了。”章怀远突然压低声音,蒙珙面色一抖,眼神中尽是犹豫,见他不说话章怀远也不催,自顾自倒了一杯茶慢慢的品,蒙珙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要面对,张嘴说道:“恩师,就算您不在意身份地位,可是您真觉得琰儿是良配吗?这小子这些年虽说稳重了些,可是性子实在是····”
章怀远颇有些意外,这蒙珙居然是因为担心蒙琰这小子的品行不好,这就是混蛋了,这小子是自己的小徒孙好歹自己亲自教导三年,这不是在骂我吗?这不能不生气了,只见章怀远将杯中的水直接泼在蒙珙的身上愤恨的说道:“你是觉得为师教出来的孩子品行不好?还是觉得为师品行不好?!”
蒙珙不敢生气,立刻下跪认错,千不该万不该居然忘了琰儿是他老人家带在身边调教了三年之久,这次真是惹到老头,赶紧认错道:“恩师,我不是那个意思,恩师调教的当然没有问题,只是最近这几年,这孩子又不务正业,不修学问,非要从军,弟子实在是对这个孩子头疼,您看是不是再看看?弟子实在不忍小师妹不幸福!”蒙珙这话说的的确是情真意切。
章怀远叹口气,站起来将蒙珙扶起意味深长的说道:“你道那孩子不学无术,可我看那孩子比拎得清,这当今天下已然是乱世了,如何在这乱世生存,若不藏入深山便只能强大自身,那孩子选择这条看不到尽头的路就是为了能够更好的活下去,你卢师兄前些时日来信说玥儿已经被几个兄长惯得无法无天,虽是她天性善良,难道还能让她那几位兄长护持一生吗?以琰儿的机敏正好能够约束玥儿,倒是苦了琰儿是真的,所以我这次亲自过来就是要和你说清楚,你卢师兄那我已经打好招呼了,这次战事结束之后就让他们成亲,柔言这丫头也要出嫁了。”
“小师妹也要出嫁?哪家少年这么有福气?不过最近沸沸扬扬传的不是杨舒亲自登门为他侄子杨烈求娶凝师妹吗?”蒙珙有些意外。
“传言倒是不假,只是老夫暂时没有允诺罢了。”章怀远对柔言的出嫁并未多言,而后微顿一下,心中觉得柔言的事情实在没有必要去隐瞒眼前这位弟子,“柔言许给了长安裴嵘的独子裴泽。”
蒙珙微微皱眉,欲言又止,章怀远见状说道:“庆之有话尽管直说,老夫不会怪罪。”
“恩师,弟子只是觉得章家女如此出嫁会不会让天下士子有所微词?”
“哈哈哈!你啊,客气了,不是微词,待我章氏女出嫁之时,只怕天下士子会对我破口大骂我趋炎附势,便是老夫的那些弟子们想必也会与老夫割席绝交吧。”虽是爽朗之笑,却是无尽苍凉。
蒙珙直到此刻也不能明白恩师这样嫁女是何用意,只叹自己天分不足难以揣摩恩师苦衷,既然恩师不愿言明心中安排,那便如同当年般跟随恩师便是了。
正是蒙珙打定主意的时候,只听章怀远说道:“庆之,你且坐下,我要和你说一些话,你只需记住就好。”章怀远这次没有打算让这个弟子不明不白,他的身体状况已是大不如前,布下的棋局终究是要有一个人来完成的,眼前的蒙珙不能够做到举一反三,也难以掌控全局,但却是最好的执行者,这盘棋局他需要蒙珙代替去下,本是想让卢晨代为完成的,以卢晨的能力定能够做到完美,但是自己犹豫了,这卢晨毕竟是卢氏子弟,虽在江南为官多年,家族中给予的帮助也是有限,但家族的牵绊还是有的,所以蒙珙是目前最好的选择,当然也不能全部托付给蒙珙这个愣子,他已书信安排卢晨和另一个最为信任的弟子如今的大理寺卿百里奕在蒙珙力有不逮时助他一臂之力。
“庆之,我会助你掌控两淮,在未来杨氏攻陷洛都之时稳住两淮之地,不管皇室遭遇如何大难你都不要去管,不要去救,便是萱儿向你求救也不要理会,你可能做到?”章怀远本来平静的述说逐渐变得严厉起来。
此刻的蒙珙却是要疯了一般的表情,呆的已经说不出话,他竟想不到恩师居然认为天子会被杨氏取代,而且要助自己掌控两淮,可如今的两淮之地有李巢,有宋博,有谢家还有江南、颍川、山东的豪族世家,恩师凭什么信任自己能够做到,而且这根本不符合恩师一贯的家国天下,为民谋利的原则,他一时间无法接受恩师的托付但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拒绝,只是惊恐的看着恩师,此刻的恩师与自己记忆中的恩师完全是两个人。
“怕了?觉得老夫心口不一?”
“恩师,弟子实在不明白您为何如此安排。”
“不必惊讶,老夫还是那个老夫,只是欲效那怒目金刚想尽快结束这个乱世,让天下之人各安其所。”章怀远意味深长的说道,“庆之觉得如今天下是什么样的?”
“乱,各家拥兵自重,为各自的利益争斗不止,流民乱军四起,打着反抗朝廷与民谋利的口号实际做着祸乱天下的勾当。”蒙珙慢慢的缓过来了。
“你有此认识看来老夫没有选错人,喝杯茶缓一缓,听我细细与你道来,听完你再答复我也不迟。”章怀远见蒙珙脸色苍白便递给他一杯茶让他压压惊,“杨氏迟早要取权氏而代之,我断言取代权氏应是杨烈此子,这也是我暂时未能应下这门婚事的原因之一,但凝儿已对杨烈心有所属,我拦不下来,所以自那杨舒来的时候为师便有了效仿怒目金刚的想法了,而如今杨度惨败重伤,这盘棋局已经提前走进了胶着之势,所以我助你尽快掌控两淮是为了防止杨氏对天下百姓进行屠杀报复,西北有裴嵘,江南有赵崇信,巴蜀有蔡缺,但这两淮是四战之地,宋博也好,南医巷也罢都不是良人,只有你在两淮百姓中威望甚高,又不是世家子弟,若两淮之地由你做主,杨氏是不敢轻易动手的,你明白吗?”
“恩师,不是弟子推辞,弟子的能力自己还是清楚的,若是天下太平弟子会尽毕生之力让两淮百姓安居乐业,可如今战乱四起,弟子实在不能保证。”蒙珙为难道。
“放心,力有不逮之时会有人助你一臂之力,若是军旅之事,你不妨交由年轻人去折腾,我看琰儿不错,不要总觉得他是纨绔子弟,这孩子有安国靖边之才。”见蒙珙还是想推脱,章怀远按住他继续说道:“为师时日不多了,你如今也许不能全部明白我的用意,你只需记住两淮安,天下安!”
由不得蒙珙再说话,章怀远便大步流星的推门出去,左手抚着自己的胡须,豪迈的朗声唱到:“茶醉微醺步摇,眼迷孟德舞剑。忆千年涿鹿北啸,看今朝淮水东流,战鼓犹在前。蓑为浴血出鞘,舟若忘归离弦。断离九州庙堂争,难舍四海江湖怜。太公不知倦。”
蒙珙长拜不起,恩师已为天下百姓舍了这一世英明,自己这点虚名算得了什么,既如此,且看这风云变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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