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宫门,顾沅轻声道:“今日殿下这么做,有些过了。”
沈芷兮叹道:“你以为我想凶他吗?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阿衡了。”
顾沅有些疑惑,“当年的皇上?”
沈芷兮这才发觉自己说漏嘴了,连忙转移话题:“念儿应该还在宣华宫等着陆燃。”
顾沅低低笑了一声,“痴情种子。”
“你们顾家不都是痴情种子,还好意思说人家?”沈芷兮毫不客气地揶揄道。
顾沅:“……”
那倒也是。
回了宣华宫,顾念秋红着眼眶迎上来:“时暮哥哥呢?他怎么样了?”
顾沅皱眉道:“时暮的情况不算好,陆叔送他回府了,殿下方才已经请了萧太医过去瞧伤。”
顾念秋紧咬薄唇,几乎就要落泪。
她取出手绢拭去眼角泪水,眼神中是从未有过的坚毅:“哥,我喜欢的是陆燃这个人,不是他身后的陆家。我知道他是锦衣卫,做的是刀尖上舔血的事,会得罪很多人,可我不怕。”
“无论他陆时暮将来境遇如何,我顾念秋都陪着他。”
“生生世世,永不相负。”
望着顾念秋离去的身影,沈芷兮蓦然湿了眼眶。
前世她以十年春秋,践行了自己的诺言。
今生亦然。
沈芷兮还在怔怔出神,一只木鸢就从窗外飞进屋子,“吧嗒”一声掉落在地。
“潭柘寺来的信?”沈芷兮伸手捞过木鸢,取下信筒。
信上只写着一行字。
南安姚崇年要见姑娘。
“姚太傅要见我?”沈芷兮不明所以地将信递给顾沅,“你看看。”
“姚疯子?”顾沅半信半疑地接过信笺,“他见你做什么?”
“先前听父皇说过,他有个至交好友叫姚崇年,后来疯了,就躲在潭柘寺里撞钟。”沈芷兮回忆着当年的情形,“前朝太傅名唤姚锡,字崇年,想必就是这位先生。”
“要不要我和殿下一起去?”顾沅有些不放心,“老人家成天疯疯癫癫的,万一他……”
沈芷兮轻轻摇了摇头:“没事,我自己去就好。”
——
风动护花铃,叮咚叮叮咚。
潭柘寺,沈芷兮来到上次拜过的佛像前,虔诚叩首。
先前从定陵生还,她曾经去过潭柘寺上香祈福。
当时沈芷兮刚离开,沈芷兮刚离开,角落里便转出来一个蓬头垢面的老者:“这小丫头就是沈芷兮?倒是有点意思,有机会我得见她一面。”
云深一改方才宝相庄严,向面前老人躬身一揖:“姚太傅知道这姑娘?”
姚太傅点头:“她爹沈渊,我,还有杨宜,我们三个是把兄弟,都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人了。”
“当年不让杨宜和耶律楚材那千年狐狸打交道,他就是不听,你看看,一局棋下了四十多年都没收官。”
“沈渊走得太早,他一死,沈家树倒猢狲散。沈衡暴虐无常,终成不了大事,我看沈家希望,还是在这小丫头身上。”
若是顾沅今日跟随沈芷兮一同前来,定能认出这就是那个有“姚疯子”之称的老太傅,连四朝元老杨宜都要叫他一声大哥的前朝帝师,一个装疯卖傻不问世事又号称“胜天半子”的大圣人。
南安姚锡,姚崇年!
此刻老太傅抬头望天,眼中似有一丝希冀。
姚锡喃喃道:“你说我应该帮谁呢……”
谁言天下无国士,世间犹有姚崇年!
下山的路上,元长歌的魂魄不知怎么就出现在她眼前,“刚才我就想提醒你,那佛像后边有个老人。”
沈芷兮刚要打手语,又想到此处人多眼杂,于是停了动作,只是用意念与她交流:“我知道,但那是寺里的事情,我不好多问。”
元长歌叹了口气,“今天真是长见识了,我们那个时代没人敢提及佛学,太武帝灭佛以后北魏境内也没有佛寺。有时候想想,千年浮生,不过大梦一场。你说,再过一千年,天下苍生会不会过得更好一点?”
沈芷兮打断了她的感慨,“你不是说你只有在每个月的朔日才会出来吗?”
元长歌点头道:“对啊,今天不就是初一吗?”
“既然如此,二月的时候你为什么没出现?”
元长歌撇撇嘴,“这哪能说得准,你不需要我,我怎么会出现。再说了,你当时身子骨那么弱,我想出来也心有余力不足啊。”
心有余而力不足……
是了,便是重活一世,许多事她亦是心有余力不足。
沈芷兮回过神来,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老人从佛像后边钻出来:“你拜的是佛,还是你自己的心?”
沈芷兮向眼前老者躬身一揖:“老人家,小女子既是拜佛,也是拜自己的心。”
老者淡然笑道:“随我来,你想知道的事我都能告诉你。”
“还未请教前辈尊姓大名……”
“我就是要见你的人。”老太傅撂下这句话就转进角落里,沈芷兮连忙跟上去。
佛像后面有一个暗室,姚锡一语不发地旋开暗室的门,一把将还未反应过来的沈芷兮拽了进来。
周遭重又归于寂静。
姚锡凝眸望向案几上烛火,喃喃道:“当时明月,只余孤灯。”
沈芷兮沉默片刻,这才缓缓开口:“敢问先生可是姚太傅?”
姚锡不知为何惨笑起来:“我早不是太傅了!我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是鬼了!”
沈芷兮倒是镇定自若,若是换个人早就被这个疯子吓得面无人色了。
姚锡一脚将香炉踢到一边,才转向沈芷兮:“小丫头冰雪聪明,知道的还不少。没错,我乃南安姚崇年,号称‘胜天半子’的前朝帝师,庆元一朝内阁次辅。
“小姑娘,你知道这么多事情,那我也告诉你一件只有锦衣卫那帮朝廷鹰犬才能窥见的秘辛。”
“那个皇位上坐着的,原本应该是你。”
沈芷兮并未急着追问,而是先问了姚锡一个问题:“姚太傅隐居在这深山老林中多少年了?”
姚锡又变成了那副疯疯癫癫的样子:“十年?二十年?我早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武皇开边意未已,边庭流血成海水!”
这段往事沈芷兮亦知晓,姚太傅长子便是葬身于登州海战。
从那以后,姚锡就对“战争”二字极为敏感,几乎成了一个疯子。
姚锡与杨宜的争端亦由此始。
庆元帝平生最恨党争,把他们俩都贬到南京,后来姚锡疯了,被送回燕都,杨宜则郁郁不得志,兼职当了个教书先生。
再后来,北离军长驱直入,庆元帝竟找不到一个能摆平局势的人,最终落得一个自挂东南枝的悲惨结局,只能说是咎由自取。
姚锡情绪稳定下来,这才说:“沈衡与你素来不和,你为何不去争一争,至少,还有希望?”
沈芷兮眸色一凛,但还是说出了违心的话:“与其明争暗斗,不如独善其身。我与他们从来就不是一路人,又何必为那些人增添不必要的烦忧。”
“我能看见你眼中的野心和权欲,我知道,你不是不想争。”姚锡洒然而笑,“有些事啊,并非不可兼得,只要你想去争,我就能让你得到。”
沈芷兮不语。
姚锡骤然盯紧沈芷兮,颤声道:“我是南安姚锡,姚崇年!前瀛崇宁九年进士登科,十三年掌翰林院事,庆元年间为东宫僚属,执掌内阁,朝中人人都得唤我一声姚相!满朝文武半数出自我姚崇年门下,就连现在的首辅徐玠,也是我半个学生!”
“而今我将毕生所学皆传授于你,你可愿……可愿拜入我姚锡门下?”
沈芷兮沉默许久,起身向老太傅深深一揖:“学生沈芷兮,拜见先生。”
檐下风铃叮当作响,姚锡捞过酒葫芦喝了口酒,才接着说:“知道我为何帮你吗?”
沈芷兮此刻还沉浸在对老太傅的景仰中,一时没反应过来。
姚锡不禁一阵唏嘘:“我们兄弟几个,你爹走得最早,留下一个风雨飘摇的大昭。我老了,不能为帝者师,可我至少……至少要替我的兄弟收拾残局。你记着,沈渊是你父皇,也是我兄弟。”
沈芷兮不禁一阵唏嘘。
姚锡画地为牢这么多年,却还想着年轻时和自己把酒言欢的兄弟。
可少时的兄弟却忘了他。
“我姚崇年这辈子收过那么多门生,桃李满天下,可我最为欣赏亦最为满意的学生,只有三人。”
“松江徐玠,晋昌唐修瑾,临安沈芷兮。”
沈芷兮回到宣华宫,顾沅依然在临窗的位置上自顾自下棋。
她不禁失笑:“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都这么喜欢下棋,怎的本宫就不甚感兴趣?”
顾沅知她在说玩笑话,便也未放在心上:“姚疯子没吓到你吧?”
沈芷兮笑道:“哪有,他还要收我为学生,怎么可能吓我?”
顾沅苦笑:“我七岁跟着我爹去潭柘寺,非常不情愿,我爹就让我在佛堂外边等着,你猜怎么着?角落里转出来一个老头,蓬头垢面的,一露面就拽着我不放,还以为大白天出门撞见鬼了。”
“那天晚上你跑到我屋里的时候,我也以为撞见鬼了……”
顾沅一脸无辜:“我看起来可比催命鬼面善多了好不好?要说跟牛鬼蛇神沾点边的不应该是陆燃吗?”
“啊?”沈芷兮不解其意,“跟他有什么关系?”
“不是都叫他陆阎王吗?”顾沅笑着说。
沈芷兮:“……”
还是换个话题吧。
沈芷兮问:“你既然这般天赋异禀,姚太傅为何没有收你为门生?”
顾沅眨眨眼:“你猜?”
“我不猜,你说。”
“当年他确实动过收我为门生的心思,杨先生得知后,跟他理论了半天,之后他便打消了这心思。”
沈芷兮微微讶异,“杨先生说了什么,这么好用?”
顾沅笑道:“他老人家说,他们兄弟俩政见不合还则罢了,怎么连学生都要抢?”
沈芷兮浅浅一笑:“还有呢?”
“就许你姚崇年桃李满天下,不许我杨时勉找个接班人?”
沈芷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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