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春暮

第一百三十三章 榴花夜月前

    
    甄嬛泪流满面,全身的气力在得知玄清死讯的那一瞬间被骤然抽光,软弱而彷徨。他的话,甄嬛充耳不闻,只痴痴地流泪不已。
    槿汐愁容满面道:“温大人现在和娘子说这个也是枉然,只怕娘子一句也听不进去,等娘子清醒些再说吧。”
    浣碧哭泣着爬到甄嬛的床头,一把夺过温实初握着的甄嬛的手臂,搂在自己怀里。浣碧悲痛不已,痛哭着向温实初斥道:“你如何能把王爷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你如何能做到王爷可以做到的事情?你如何能和他比?”
    说罢不再理会面红耳赤的温实初,抱着甄嬛的手哀哀恸哭,仿若一只受伤的小兽,“长姊,我只要能看看他就好了,只要每天看着他笑——不!不用每天,偶尔就好,哪怕他不是对着我笑,我也心满意足。”她的哭声字字尖锐扎在我心上,扎进又拔出,那种抽离的痛楚激得甄嬛说不出话来。她哭道:“可是他死了,我以后、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
    浣碧的哭声几乎要撕裂甄嬛的心肺。这一辈子,两情缱绻,知我、爱我的男人,我竟然再也见不到他了,见不到这个与我约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男人了!
    甄嬛胸中一痛,身子前倾几乎又要呕出血来。槿汐慌忙捂住浣碧的嘴,唯恐她再说了叫她伤心,转头向温实初使眼色道:“浣碧姑娘方才的药洒在身上了,温大人给看看有没有烫伤吧。”
    温实初忙着掀起浣碧的裤腿,她的小腿上一溜烫了一串晶亮的水泡。她也不呼痛,也不管温实初如何为她上药,只一味哀哀哭泣。
    温实初忙得满头大汗,一壁帮浣碧上药抱扎,一壁与槿汐强行灌了甄嬛安神药让她休息。
    醒来时已经是夜半时分,甄嬛昏昏沉沉醒转过来,身上出了一层又一层冷汗,黏腻地依附着身体。贴身的小衣全湿透了,冰凉地贴在背心里,好似一个阴恻恻的鬼魂附在背脊上。半梦半醒的一个瞬间,她几乎以为是在做梦,只是梦到温实初向她说起玄清的死讯罢了。然而浣碧的哭声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传到她的耳朵里,她呜咽的抽泣似孤魂野鬼的哀叹,幽幽不绝如缕。叫她记得,玄清是真真切切不在人世了。
    她微微睁眸,眼中流不出一滴泪来,唯有泪水干涸带来的灼热痛楚,提醒着她的失去和伤心。
    槿汐见她醒来,忙端了一碗汤药来道:“温大人说娘子方才太激动已经动了胎气,断断不能再伤心。娘子先把安胎药喝了吧,温大人明日会再来看娘子。”甄嬛茫然地就着她的手一口口吞下药汁,喝完,只倚着墙默默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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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甄嬛自听到兄长的死讯后就有些承受不住,玄清的死更是让她大受刺激,从这日起就几乎不吃不喝了。
    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阿奴的歌声依稀还在耳边,可是玄清,哪怕我把你一天十七八遍挂在心,你也不会回来了。
    转眼瞥见案几上的“长相思”七弦泠泠反射清冷微光,甄嬛心内大恸。“长相思”还在,“长相守”却是永远也奢望不到的一个绮梦了!
    这样呆呆地抱膝而坐,任它星辰月落,她不眠不休、水米不沾。不知过了多久,浣碧的哭泣仿佛已经停止了,温实初来了几次她也恍然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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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次,却是槿汐来推她的手,她端着一碗浓黑的汤药,那气味微微有些刺鼻,并不是她常吃的那几味安胎药。
    槿汐的容色平静得看不出一点情绪的波澜,“这药是奴婢求了温大人特意为娘子配的,有附子、木通、五灵脂、天仙藤、半枝莲、穿山龙、鳖甲和刺蒺藜,都是活血化瘀的良药。更有一味红花,娘子一喝下去,这腹内的烦恼就什么都没有了。反正奴婢瞧娘子的样子,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这条命也是不要的了。不如让腹内的孽障早走一步,别随娘子吃苦了。”
    甄嬛听她平静地讲着,仿佛那只是一碗寻常的汤药,而不是要我腹中骨肉性命的落胎药。药汤的气味刺鼻得让人晕眩,槿汐的语气带了一点点蛊惑,“这药的效力很大,一喝下去孩子必死无疑。不过不会很痛的,温大人的医术娘子是知道的。”她把药递到我唇边,“娘子请喝吧。”
    甄嬛死命地别过头去,双手紧紧护住自己的小腹。她怎么能喝?这是她和清的孩子,她不能让他被红花灌出我的身体…我的孩子。
    甄嬛惊惧地一掌推开槿汐手中的药汁,以母兽保护小兽的姿态,厉声道:“我不喝!”
    药汁倾地时有凌厉的碎响。浣碧几乎是冲了过来,一把抱住甄嬛的双腿凄厉呼道:“长姊!你不能不要这孩子!”她伏地大哭,“这是王爷唯一留下的骨肉,你不能不要他!”
    甄嬛的左手轻轻抚摸过浣碧因伤心而蜡黄削瘦的脸颊。腹中微微抽搐,她闭上了眼睛。寂静得可怕的禅房中,“嗑哒”一声轻响,我下意识地低头,原来一只素白透明的指甲折断在了掌心。
    甄嬛沉缓了气息,静静道:“槿汐,这碗落胎药我不会喝。我要这个孩子!”微冷的空气被她深深吸入胸腔,“不仅这个孩子,还有我的家人,我都要保住他们。”再没有泪意,所有的眼泪在得知他死讯的那一日全部流完了。 “清死了。再没有人保护我,我就得保护自己,保护我要保护的所有人。”
    槿汐面露喜色,深深拜倒,沉声道:“这才是奴婢认识的甄嬛。”
    呼吸间有锥心的焦痛,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割裂般的痛楚。可是再难再痛,她依旧要活下去。为了她未出世的孩子,她不能死;为了我的父母弟妹,她不能死;为了死得无辜的玄清,她不能死。
    我要活着,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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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槿汐牢牢扶住我,微笑道:“奴婢以为娘子不吃不喝,是要寻短见了。才想到出此下策来激一激娘子。”
    脑中像有一根雪亮的钢针狠狠刺入又缓缓拔出。那样痛!然而越是痛我越是清醒。我已经不是曾经会因为伤心而颓废自弃的甄嬛了。
    甄嬛安静坐正身子,吞下浣碧换过来的安胎药,她仰头一气喝下,眸光似死灰里重新燃起的光亮。她沉静道:“你放心,我容不得自己去死。”
    槿汐淡淡微笑道:“娘子可曾听见温大人这几日的深情劝说?若要和温大人在一起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也是不错的。”
    甄嬛摇头,“槿汐,你最明白我又何必要来试我?我是不会和温实初在一起的。”我的心头凄厉地分明:“我的哥哥无缘无故死在岭南,我甄氏一族没有人来照顾,从前清会为我去做的事情如今我都要一力扛起来。”她轻轻道:“槿汐,我要做的事温实初帮不了我,我也不要依靠他一辈子,我只能依靠自己。”
    槿汐的笑容愈发明澈,“娘子心意已决就不会是一个人,奴婢和碧姑娘必定追随娘子。可不知娘子要怎么做?”
    甄嬛断了的指甲狠狠抠进手掌头粗糙的刺痛,她一字字道:“清死得蹊跷,我不能不理会。他去滇南之前曾和我说过,滇南乃兵家重地,又是大周一半粮草所在,赫赫向来虎视眈眈,常有细作混入。他的意外是滇南乱民所致还是赫赫所为都不得而知,更或许还和宫里有关。但无论是哪一种,凭我眼下一己之力根本无法为他报仇。”
    我的思路异常清晰,“我肚子里这个孩子注定了是遗腹子,可是清河王一脉不能因我而终止。这个孩子,我一定要给他一个名分好好长大。还有我的家人,从前我步步隐忍只为能保他们平安,可是如今哥哥已经死了…佳仪又近在眼前,我不能眼睁睁瞧着他们…”
    甄嬛切齿,没有再说下去。槿汐已经明白,低低惊呼,“娘子要做到这些,天下只有一个人可以帮娘子…”
    “不错。”甄嬛的目光在瞬间凌厉如刀锋,唇齿间没有丝毫温度,连她的心,也是没有温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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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甄嬛默然无语。玄凌,这个记载着她曾经欢乐与荣耀、痛苦与绝望的名字,这个本以为再也不会重遇重对的名字,重又唤起她对被埋葬在深宫幽歌、情爱迷离的那段胭脂岁月的记忆。那一度,是她生命里最好的华年。
    大周后宫中婉转承欢的宠妃,一朝沦落为青灯中的缁衣弃影。如今重因这个名字而在内心筹谋时,她才骤然惊觉,她的命数,终究是逃不出那旧日时光里刀光剑影与荣华锦绣的倾覆的。
    甄嬛抑制住心底无助的苍茫,缓缓道:“清告诉過我,皇上曾在梦里唤我的名字。我虽然没有十分把握,但我会尽力去做。我要用他的手、他的权来报仇、来保护我要保护的。”
    槿汐深深抽了一口凉气,道:“这条路险之又险、难之又难,娘子可想清楚了么?”
    甄嬛轻轻一嗤,冷道:“你以为我还有路可以退么?”她抑制不住心头的悲切,“他已经死了,我这一己之身还有什么可以顾忌的?”
    浣碧猛地抬头,眸中闪过一轮精光,惊道:“小姐要和皇上重修旧好么?只是小姐若和皇上只此相会,纵有几夕欢愉可以瞒天过海,但若惊动宫里,有人动了杀机,咱们只能坐以待毙。”
    心中有犀利的痛楚翻涌不止。甄嬛平一平气息,缓缓吐出两字:“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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