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烁被朱良莘召进吉昌宫里,已经是好几天以后的事情了。一踏进房间里,在与母后行礼后,便坐了下来。
“母后今天召儿臣过来,是有何事。”
“没事儿就不能找你聊聊天了吗?”朱良莘斜了他一眼,阴阳怪气地说道:“萧湛回来了以后,你应该更有时间陪我这个老婆子了才对。”
萧烁扭过头来看着朱良莘,心里虽然有些疑惑,却并没有搭理朱良莘,“母后是想儿臣陪着去哪个地方散心的话,但凡母后说一声,儿臣一定随叫随到。您瞧,今儿个儿臣不就来了吗。”
“今日找你,是有正事,”朱良莘也懒得与他较真,她话音刚落,孔嬷嬷就给萧烁呈上了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信笺。
萧烁打开看了一眼,发现是个药方,有些疑惑地抬头看向朱良莘,“这是什么?”
“求子汤药,”朱良莘言简意赅地回道:“你若是要抓药,一定记得差人去宫外,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们有这个东西。”
萧烁眉头轻蹙,又看了那药方一眼,“这药方,可找人查验过。”
“自然是找人验过了,本宫是想抱孙子,不是想谋财害命。”朱良莘嫌弃地看了萧烁一眼,只觉得自己的这个儿子对孟一荻太过维护。这样儿女情长,日后如何做一个杀伐果断的天子。
萧烁低头将那药方小心折起来,放进袖中,也没有应下朱良莘。朱良莘见状,也不逼他,而是拿起了放在手边的那一碗茶汤,“你若是害怕这药方有问题,先给妾室用。不过,本宫更希望你的第一个孩子,是正宫所出。”
萧烁听了朱良莘的话,笑了,“母后不是一贯不喜欢一荻吗,怎么今日却站在她那一边了。”
“此番生子,意义非常。一个妾室生的孩子,不足以保你周全。”
听着朱良莘将自己未来的孩儿也算计了进去,萧烁不禁五味杂陈。他低下头来苦笑,言语之间带着些自嘲,“这么说来,我堂堂一太子,现在也只有生孩子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朱良莘知道萧烁心里在想些什么,她语重心长地说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更何况,也不是让你去做什么自取其辱的事情。即便没有眼下的困境,你还是要有子嗣的。”
“儿臣明白。”对于朱良莘的一番安慰,萧烁只是随便应付了几句,便离开了吉昌宫。
朱良莘瞧着儿子离开的背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孔嬷嬷在一旁轻声宽慰了她几句,“娘娘不必如此忧虑,太子肯定会明白其中玄机的。”
“他当然明白。本宫只是担心他,钻了牛角尖就出不来了。”说罢,她便将手里捧着的那个茶碗放在了一边。
……
萧烁心事重重地回到东宫,正巧见到孟一荻在喝药。他愣了一下,默不作声地走到孟一荻身边。
孟一荻药喝了一半,见是他进来了,赶忙站起身来,“太子殿下……”
萧烁摆了摆手,看着她放在一边的药碗道:“身子不爽?”
孟一荻脸色绯红地摇了摇头,“不是……上次去母后那儿,正好有一个医女在给母后看诊,顺带便也给我把了脉。那医女说我需要补气血,所以这一阵子,我一直在喝药。”
“哦,”萧烁心不在焉地应着,心想,原来母后早就为了怀孕生子的事情将孟一荻叫过去了,“那这药得喝多久。”
“那位医女说,先喝五幅,再差人去唤她来瞧一瞧。”孟一荻如实答道:“臣妾……已经喝了四幅了。”
“哦,那也快了。”萧烁坐了下来,忽然想到了那张药方。鬼使神差之下,她便向孟一荻讨要起沈玉给她开的那张补气血的药方来,“你的药方,拿给我看看吧。”
孟一荻不明白萧烁要这个做什么,却还是找来给了他。萧烁接过那张方子,也没看就直接揣进了袖子里,与那张求子汤药放在了一块。
他心里寻思着,索性让宫外的大夫瞧一瞧,这两张方子有没有什么相克的地方。若是没有什么不好的,他就准备将那求子汤药抓几幅过来给孟一荻喝了。
思及此,萧烁看孟一荻的眼神又慢慢变得不一样起来。孟一荻与他做夫妻已久,自然明白那眼神是什么意思。她垂下眉眼,只觉得脸上臊得慌,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殿下,现下还未到点灯时分。”
萧烁邪魅一笑,故意逗弄她道:“你说这个做什么?”
“我……”孟一荻咬着唇,不说话了。
看着她害羞的样子,萧烁忽然开怀大笑起来,他站起身,一把将孟一荻抱了起来道:“即便未到点灯时,有些事情咱们也是可以做的。”
说着,他便将孟一荻抱着往里屋里走去。
竹儿目不斜视地等他们二人进去之后,这才退出房间,并带上了房门。
此时偏殿之中,孟一菡独自一人坐在窗边看书。红玉进来将打探到的消息与她说时,她也依旧将注意力放在手上的那本书上。
红玉吃不准她是什么态度,汇报完之后便站在了那儿。
“这些天也辛苦你了,你下去吧。那些事情,我都知道了。”
“姑娘……”毕竟是自己要跟一辈子的主子,红玉见她如此态度,还是有些不放心,“姑娘就不着急吗?若是奴婢打探过来的消息是真的,那么大姑娘就一定会为太子怀孕生子了。”
“嗯,是这么一回事,”孟一菡抬头瞧着她,“即便如此,我也不着急,也着急不来。当今皇后娘娘最忌讳的事情,就是宠妾灭妻。她又怎么可能会让一个妾室生下皇室的长子嫡孙,怎么样都轮不到我的。这个时候姐姐若能怀上太子的孩子,倒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孟一菡若有所思地说着,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没有继续说下去。她话锋一转,将书放在一旁道:“红玉,我有些饿了,去替我拿些点心过来垫垫肚子吧。”
“是。”红玉不疑有他,转身退出了房间。
孟一菡盯着屋子里的一处地方,继续思考着之前担心的事情。
“只怕姐姐心里还住着宋家大郎君,对于怀孕一事,始终会有些犹豫。”
……
萧湛在宫中养了几天的伤之后,便又搬回了自己的润王府。萧悟生没有拦他,虽然这个儿子失而复得,二人之间的隔阂也已经形成多年,一时半会儿也化解不了。
萧湛回到润王府中,瞧见府中的一切还打理得井井有条,便对管家道:“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辛苦你了。”
老管家是从萧湛出宫建府开始就一直跟着的老人,之前萧湛失踪,就一直沉浸在悲痛的情绪之中。而今萧湛又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更是老泪纵横。
“老奴不辛苦。王府中的人都相信王爷有朝一日能够回来,所以在王爷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我们一直不敢懈怠。就怕王爷回来了,园子荒废了,您看着伤心。”
萧湛笑了笑,便没有再说什么了,直接给了老管家一大笔赏钱,并让他酌情给那些得力忠心的下人一些赏赐,便让他下去了。
飞云站在暗处默默瞧着这一切,等到老管家退出去了,这才现身,“你不该那样对一个忠心耿耿的人。”
萧湛坐在那儿的背影显得有些孤寂,他回过头来朝着飞云微微一笑,“那我还应当如何。”
飞云瞧着他的眼中毫无神采,也是无奈。他走到萧湛面前道:“陆青的事情,你不必自责。”
“我也知道,那种情况下,那是最好的处理办法,”萧湛抬起头来瞧着被窗棂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语气平淡得让人心疼,“只是我一想到陆青是因我而死,又在水里泡了那么多天,我就没有办法原谅我自己。”
飞云不知道怎么劝,只得换了一个话题,“你既然从宫里出来了,是不是要去大慈悲寺去探望一下夫人。她也等了你好些日子了。”
“嗯,是该去瞧瞧的。顺道,也去瞧瞧我那九弟,到底长成什么模样了,”萧湛站起身来,抬手轻轻抚摸了一下脸上的那道疤,“希望他们不要被我这副鬼样子吓到才好。”
“他们不会的。”飞云笃定地说道,尔后又觉得由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来说这句话,实在滑稽。
师徒二人此后便再未有对话,萧湛推开门离开房间的时候,飞云又再一次地消失不见了。
就好像,他从未来过。
……
阿银抱着自己的那把碎星坐在凤凰树上闭目养神,眼下花已经败尽,却还是枝繁叶茂。站在树底下的人若不抬头仔细端详,压根就敲不出来有一个人在上头。
这一段时间以来,阿银就经常坐在这树杈上观察着那间宁静的院落。瞧着它炊烟袅袅,又瞧着它熄灯归于一片黑暗。不知不觉间,阿银发现自己似乎开始有些羡慕那院子里的人所过的日子了。
没有江湖上的腥风血雨,也没有那些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他有时候会想,若是有朝一日,义父和黛姨退隐江湖,带着他和阿姐一起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这样的日子,该有多好。
想着想着,竟然有些沉醉了。
今天有些特别,他刚在树上小憩一会儿,就感觉到有陌生人靠近。阿银猛地睁开眼睛,低头就发现树下站着一白衣青年,正对自己温柔地笑。
阿银瞧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只觉得他脸上的那道疤实在是有些可惜。当他准备跳下来与那人打个照面的时候,那人却忽然一转身,往那小院子里走去,轻车熟路的样子就好像是回到了自己家。
事实上,那就是他的家。
萧湛一走到门口,七巧就欢天喜地地跑进去给任氏报喜去了,“夫人夫人,您快出来瞧瞧,四公子回来了,四公子回来了。”
阿银半蹲在树杈上,听着七巧的声音,恍然大悟地瞧着那个年轻人玉树临风的背影。
原来是他。
那个在别人口中,对自己特别好的四哥,皇贵妃任氏唯一的儿子。
既然如此,自己救不必下去了吧。
阿银这般想着,又靠在了树干上。只是这一次,他怎么都睡不着了。
不知道是因为突然见到了四哥,还是因为其他。
小院里,任氏听了七巧的声音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当她瞧见萧湛脸上那道贯穿了整张脸的刀疤时,心下大骇,尔后便是欣喜若狂。
“孩子,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母妃,孩儿不孝,让母妃挂心了。”不论而今的萧湛已是如何的麻木冷酷,在面对自己的母亲时,他还是忍不住眼眶湿润了
曾经,母亲的头发是乌黑秀丽的,而今她的鬓间也掺杂着一些银丝。
萧湛知道,这都是因为他。
“傻孩子,说什么呢。既然来了,快些进来坐吧,进来坐,”说着,任氏下意识地想叫七巧将阿银也叫进来,话到嘴边,又突然止住了。
任氏暗地里向七巧使了个眼色,七巧心领神会地在将二人迎进屋子里后,便捧着食盒向凤凰树走去。
萧湛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却没有道破。他坐下来,含笑瞧着任氏道:“母妃,孩儿得以大难不死回到王都,已经是万幸。孩儿在宫中养伤的这几日便一直在想着将母妃接到王府里去安享晚年,从此我母子二人朝夕相伴,再也不要有生离死别。”
任氏心疼地瞧着萧湛,伸出手来颤抖地摸了一下他脸上的额疤,“这是怎么弄的?”
萧湛没有躲开任氏的碰触,仍旧笑道:“掉进河里的时候,被乱石割伤了。母妃,不碍事,都是皮外伤。”
任氏的指腹在那微微隆起的伤疤上滑过,指腹凹凸不平的感觉传递到心里,宛如一把利剑在她身上狠狠地割着,任氏颤抖着嘴唇轻声问道:“一定很疼吧。”
萧湛伸出手来握住任氏的手,想让她安心,“母妃不必担忧,一切都过去了。”
“真的过去了吗?”任氏看着萧湛反问道,见他不说话,便又苦笑道:“知子莫若母,从你过来找我的那一刻开始,我便知道你这次回来,是想要做什么了。”
萧湛一愣,没有做声。他不知道这是母亲的试探,还是母亲果真看穿了他的心思。
任氏见他沉默,便抽出手来轻轻包裹住他的那一双手,“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母亲这次不拦着你了……但凡有一样,不要伤害曾经对我们母子有恩之人。”
萧湛目光微冷,表面上却还是一片平静,“母妃所说有恩之人,儿子自然是不会去主动伤害的。母妃知道儿子的,儿子也绝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之辈。”
“好,好……有你这句话,我便安心了,”任氏眨了眨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还有就是,我便不与你一同回润王府里去住了。这里,挺好。人老了,不太愿意挪窝了,你时常来看看我,我便心满意足了。”
“母妃,你这是……”萧湛皱着眉头,还想要再劝,却被任氏打断了话头。
“你听我说。既然你有你想做的事情,我便不能成为你的负累。再则,若是我突然搬去了润王府,会打草惊蛇的,”说着,任氏将萧湛的手握得更紧,“孩子,这条路太过艰险,既然你执意要走,应当考虑周全一些。朱氏党羽遍布天下,你应当小心谨慎才是。莫要为了我,而暴露了你的真实意图。”
“母妃……”
萧湛哽咽了,他自然明白任氏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她分明在拿自己的性命作为赌注,用来麻痹他的对手。
萧湛低下头,看着任氏那一双已经有了些皱纹的手道:“母妃,陆青已经没了,我不想再失去其他重要的人……”
“母妃知道,你且放心,母妃不会让自己有事的。”
任氏笑了笑,慈爱地抚摸着萧湛轮廓分明的脸庞。
七巧捧着食盒一路小跑到凤凰树下招呼阿银下来吃饭。阿银刚一下树,就被她拉着往旁边走,直到来到寺庙后门一条小溪面前才停下。
“梁公子,这是今日的午膳。夫人让奴婢专门送来给您吃的,今儿个夫人的儿子过来了,夫人担心你会不自在,就没有让您进小院里用膳。看在这些饭菜这么好吃的份上,您可不要生夫人的气。”
七巧上下嘴皮一碰,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堆,尔后抬起头来,眨巴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阿银。
阿银盯着她瞧了许久,这才默默地拿起碗筷来吃饭。七巧蹲在一旁双手支着下巴看着,只觉得这个长得俊俏的美少年,就连吃饭都这么好看,实在没办法将之与那些五大三粗的江湖人士联系起来。
其实她也是瞧见美少年与刺客缠斗的场面的,虽然她不会功夫,却也看得出来,那些人根本就不是这个人的对手。
想到阿银那俊秀的身姿,七巧忍不住抿着嘴笑了出来。阿银听到笑声,奇怪地抬起头来看了七巧一眼。七巧捂着嘴,连忙摆了摆手道:“没事没事,公子你继续吃你的便是。”
阿银点了点头,又埋头吃了起来。而七巧则陪在他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虽然阿银不怎么回答他,可她就是忍不住将自己一天的所见所闻都说给他听。
“四公子这次回来,夫人可算是找回自己的主心骨了。只是可惜了,四公子以前也是很俊俏的人儿,今日我一看,脸上竟然留下了那么长一道疤。”
“男子留疤,无碍的。”阿银吃完了饭,难得回了一句。
七巧瞧着阿银认真的样子,咧嘴一笑,乖巧地回道:“公子这么一说,奴婢忽然觉得心里没那么难受了。”
阿银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见七巧开始收拾碗筷,也跟着帮忙一起收拾。二人一起走回小院里的时候,萧湛已经走了。
阿银进到屋子里,本来打算和任氏打声招呼就回到树上去,却被任氏叫住了。
“阿银,你过来坐。”
阿银听话地坐到了任氏身边,任氏瞧着他许久,忽然笑道:“你跟你母亲真像。”
阿银怔愣地瞧着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关于母亲的所有记忆,早就在自己四岁那一场九死一生的高烧之中烧没了。阿银将手按在插在腰间的玉笛上,神情显得有些落寞。
“孩子,不用觉得自责。只要你能好好活着,你的母亲就已经很开心了。记不记得她的模样,都不重要。”
“我……对她已经没什么印象了。”阿银抬起头来看着任氏,坦诚地说道。
“你应该瞧见了吧,我的儿子回来了。这些日子以来,谢谢你的照顾了。”
任氏的话让阿银的心里一紧,半晌他才道:“夫人这是不需要我了的意思吗?”
“他既然回来了,应该会派人护我周全,你无需担心我。可是你若继续留在这儿,我担心……他会发现你的存在,从而知道你的身份。”
阿银看着任氏,心说其实他早就已经发现了,却不敢说出来吓到任氏,“夫人,没事的。他发现不了我。”
阿银说这话时总觉得有些心虚,但因为他向来与人说话时不带什么表情,任氏也没看出半点端倪,“凡事没有绝对,我还是担心你的身份被人发现。”
阿银低下头,想了片刻,又道:“那不如这样吧,何时您儿子的人到了,我何时离开。如此一来,我也好回去给义父一个交待。”
“如此……也是好的。”任氏犹豫片刻,最后还是点了这个头。
“那就这么定了。”阿银说完,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这一次,任氏没有拦他,而是看着他的背影陷入沉思。
若是没有之前的变故,他和萧湛应该是一对感情甚好的兄弟才是。
若是没有之前的变故……一切原本是那么地美好。
任氏发现,自己又开始有些想念花绫罗那纯洁无瑕的笑容了。
她站起身来,来到里间的佛堂。神龛上供着一尊观世音菩萨,旁边放着她给花绫罗立的一个牌位。
任氏将三炷香点燃,对着菩萨虔诚地拜了三拜以后,将香插进了香炉里,便看着花绫罗的牌位自言自语道:“阿罗,感谢你保佑阿湛逢凶化吉……求你也一定要保佑他们兄弟二人事事顺利,不要走到自相残杀的那一步……老姐姐我谢谢你了。”
说着,她便用袖子轻轻将牌位擦拭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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