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金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将宋文禹送出门之后又回到东厢房里用了早餐,这才往主房去。
主房那儿,宋余氏和宋老夫人已经坐在主位上了。一起过来凑热闹的,还有宋璃。
“给老太君请安,婆母请安。”阿金一进门,就规规矩矩地给坐在高位上的两个长辈行了礼。
老夫人点了点头,依旧那种不冷不热的态度,阿金倒也不在意。只要老太太不当场把她赶出门去,她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是禹哥儿叫你来的?”阿金刚一落座,宋老太太便开口问道。
“昨晚上文禹跟妾身说了这事儿,妾身便想着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阿金微微一笑,四两拨千斤,既没让老太太太难堪,也没让自己太难堪。
宋老夫人神色复杂地瞧了她一眼,便也不再说话了。宋余氏见状,知道这是老夫人默许了阿金在这里帮忙,便让伺候在身边的丫鬟将手里的礼单拿给阿金看一看,“你瞧瞧这单子上还缺些什么?”
阿金将那礼单拿过来略微看了几眼,便抬头看向宋余氏,笑着说道:“婆母这礼单考虑得周全,媳妇没有什么意见。”
她话音刚落,坐在一边的宋璃忽然嗤笑了一声,“嫂嫂,这种话谁都会说。不是来帮忙的吗?可我瞧着怎么是来阿谀奉承的。”
阿金闻言,笑眯眯地低下头又看了一遍那单子,“婆母确实思虑详尽,就没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小姑子若是硬要妾身挑出个不周全的地方来,那妾身就只好做些锦上添花的事情了。”
说着,她站起身来走向宋余氏和宋老夫人,恭敬说道:“老太君,婆母。妾身觉着,那聘礼之中的瓷器,不如换成金质器具。瓷器易碎,金器倒是可以讨个情比金坚的好寓意。”
宋余氏接过那礼单看了看,又抬起头来看了宋老夫人一眼,见老人家微微颔首,这才对阿金笑道:“好,就照你说的,咱们把这礼单改一改,只是这金器做什么式样,又得甄选了。”
“妾身觉着,西域风情的金器就不错。塞外人喜好在金器上雕刻葡萄石榴,大方美观,传到咱们这儿来,又多了一层多子多福的意思。”
“好,好,就这么办吧。”宋余氏喜笑颜开,本以为又要耽搁好几天的事情,就这么轻易解决了,实在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宋璃坐在一旁,见母亲被沈默金哄骗得开心,脸上表情就愈发阴沉,却苦于再也找不到发难的点儿,也就只能硬生生地憋着,好不难受。
宋老夫人瞟了一眼宋璃,不动声色地将茶碗放在了桌子上,“我家二郎的事情就这么定了,今儿个正好大伙儿都在,不如就一起好好谋划一下咱们宋大姑娘的亲事吧。”
宋余氏心情正愉悦着,猛地听到宋老夫人这么说,也愣住了,“婆母,这……”
宋老夫人没有多加解释,而是将手往站在身边的李嬷嬷那儿一伸,李嬷嬷见状,连忙将捧在手上的几个卷轴递到了宋老夫人的手上,“这都是这几日上门议亲的人家给的礼单,老身老眼昏花,看不来这些,就给你这个做母亲的好好看看吧。”
说着,她又看了一眼阿金。阿金见状,连忙笑道:“既然是在说妹妹的亲事,妾身就先行退下了,婆母若是有什么需要妾身做的,直接差人去唤妾身过来便是。”
“好,你先下去吧。”宋余氏点了点头,阿金这一走,她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阿金带着阿珍前脚刚走,一直沉默的宋璃终于还是忍不住爆发了出来,“祖母,你怎地在那个女人面前说璃儿的亲事!”
“放肆,怎好在老太君面前大喊大叫,坐下!”还未等宋老夫人回话,宋余氏就已经站起身来呵斥道。
宋璃盯着宋余氏看了半晌,这才憋着一肚子气又坐了下来。宋老夫人瞧着宋璃那一副不服的模样,摇了摇头道:“这就委屈了?人家沈氏受的委屈可比你多多了,也不见人家当场给宋家人甩脸子。”
宋璃闻言,立马抬起头来看向宋老夫人,眼中隐隐含着泪水,却没有还嘴。
“璃儿,你已经十八了,早就不是一个孩子了。之前你胡闹任性,是有宋家给你担着,有你父兄替你收拾残局。可是女人最终还是要嫁人的,到了夫家,莫非你还要带着这一身骄躁的脾气过去吗?”宋老夫人语重心长地问道。
宋璃闻言一怔,只觉得一丝苦意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祖母,我……”她突然想到了自己之前经历的种种,愈发觉得那个沈默金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诡异。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自己的委屈和猜测一股脑地向两位长辈倾诉,却被宋老夫人抬手打断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无非又想说,你之前疯疯癫癫,和那个沈氏脱不了干系。可是璃儿,你没有证据。以前光凭你的这番说辞,祖母或许还能动得了她给你出气,可是现如今……她可不仅是圣人赐给你大哥的嫡妻,更是你大哥的心头肉啊。光凭你的那些猜测,却没有半点证据,你是动不了她的。那些个要挑是非的话,你还是不要说了。老身不想听。”
宋老夫人摆了摆手,看着宋璃说完这些之后又看向宋余氏道:“那几个人家,是老身特意挑选过的。你既然是宋璃的母亲,自当为她好好把关。老身能做的,便只有这些了。家和万事兴,这个道理咱们宋家人都要懂得。现下朝堂之上风雨飘摇,宋家的男人在外已经是焦头烂额,疲于应付,我们这些日日在家宅之中的官眷,就不要再多生事端了。”
“是,媳妇明白。”宋余氏拿过那几幅放在桌子上的卷轴,恭敬答道。
宋老夫人交代完这一切,忽然觉得异常疲累,便让李嬷嬷将自己扶下去休息了。她前脚刚走,宋璃便又闹开了。
“母亲!怎么现在祖母也站在那女人一边了?”
宋余氏无奈地看着宋璃道:“你祖母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你也瞧见你大哥对沈氏的那股子稀罕劲了,你又何必要往那南墙上撞呢。”
“她害我进大慈悲寺,这口气,我咽不下,”宋璃哽咽地说着,眼神又变得狠毒起来,“母亲可不要忘了,她可也是将二哥的魂给勾过去了……”
“住口!”宋余氏猛地一拍桌子,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这种话,我不想再从你的嘴里听到,也不想从任何人的嘴巴里听见!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暗地里和晓梦说了些什么!还好那孩子知书达理,没有跟着你一起胡闹!否则,否则你让母亲的这张老脸往哪里搁,辱没了宋家的门楣,你还想不想嫁个好人家了?啊?”
“这分明是事实为什么就不能让我说?”宋璃高声反问道。
“哪里来的事实!分明都是你臆想出来的!”宋余氏气白了脸,本想高声呵斥,又恐隔墙有耳,不得不压低了声音。
“若真是我臆想出来的,为何母亲当初也动了将沈氏送去大慈悲寺的心思。莫说母亲了,祖母也参与其中。可见,母亲和祖母也是多少明白了二哥的那番心思的。”
宋璃冷哼了一声,咄咄逼人得很。宋余氏一下跌坐在椅子上,只觉得四肢发冷。她看着宋璃,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有什么执念,可那是你二哥,你为何一定要拖他下水?”
“母亲,在你心里,是不是二哥永远是最重要的。至于我,是随时都可以牺牲掉的,”宋璃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是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宋余氏张了张嘴,想要否认,却又听她道:“我知道,我就是那个可以被牺牲掉的。不仅祖母那么想,就连你也这么想,”她手指着宋余氏手上的那几幅卷轴,难掩厌恶之情,“那些人家就算是好上了天,我都不要,我只要洛腾。母亲若是硬逼着我嫁,就抬着我的尸首过去吧。”
说着,她便转头离开了房间。宋余氏目瞪口呆地瞧着宋璃的身影在自己眼前消失,忽然就哭了出来,“我这是造了什么孽,造了什么孽呀!”
因为离开得早,主房里发生的这一切,阿金自然是不知道的。但是宋璃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仇视,那股子恨意她自然也能感觉得到。
“姑娘,您留下那宋姑娘一条命,恐有后患。今儿个我跟在您身边瞧着她,总觉得她看您的眼神不对劲。”
“嗯,她分明就是想要置我于死地,却没有半点办法,才会用那样的眼神瞧我的,”阿金带着阿珍悠闲地走在回东厢房的路上,这边瞧瞧,那边逛逛,倒也好打发时间,“随他去吧,近日王都风云变幻,我不想在这个时候再节外生枝了。”
“是,”阿珍不情不愿地应下了,心里却在想,您不愿意横生枝节,也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这么想。
“今天用完午膳,咱们和宋大郎君说一声以后,便出去一趟吧。”看着廊外那秋风萧瑟的样子,阿金忽然道。
阿珍一愣,“姑娘是要去办什么事儿吗?”
“一来是去告诉默麟,宋家要做金器的消息,看他能不能凭自己的本事拿到这笔订单;再则,我想去一趟魏院正的府邸。”
“您是要去找小魏大人吧。”阿珍一点就通,既然已经知道了主子的用意,就立马下去准备了。
阿金依旧站在回廊上,看着落叶纷飞,禁不住用手拢紧了披风上的毛领子,“变天了……”她看着那湛蓝的天空,喃喃说道。
……
魏凌云今日不用在杏林苑值班,便早早出宫回了魏府。刚到门口,就有一个小乞丐撞了过来。魏凌云堪堪站住,刚要说些什么,却见那小乞丐对他露齿一笑,一溜烟地又跑走了。而他的手心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张纸条。
魏凌云满腹疑惑地打开那纸条看了看,犹豫片刻之后,转头又往外走。没多一会儿,便来到了兰茵记。兰茵记站在门口迎客的店小二一看到是他,赶忙将他引到了一间雅房前头便离开了,留下魏凌云一个人站在门口,进退两难。
“魏医正,既然来了,便进来坐吧。”忽然,房间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话音刚落,魏凌云就把门推开了。
“你是……”魏凌云瞧着坐在里头的年轻夫人,却一时之间认不出来对方是谁。
“魏医正请进来坐下,妾身有事相商。”年轻夫人微微一笑,没有半点娇媚。落落大方的样子,反倒是让魏凌云显得有些小气了。
魏凌云脸上略过一丝羞赧,心怀忐忑地走进房间,见门口还站着一个小丫鬟,心里才踏实了些。至少,这也不算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了。
“魏某今日回府路上遇见的那个小乞丐,莫非出自夫人的手笔。”魏凌云刚一落座,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魏医正既然都已经猜到了,又何必再向妾身确认一遍,”年轻夫人与他说话的语气像是跟他并不陌生,奇怪的是,魏凌云竟然并不讨厌这样的感觉。
“夫人这般大费周章将在下请来,又知道在下的官职、住址,看样子夫人对在下很熟悉?”魏凌云很不喜欢这种被人摸透了底细,自己却对对方一无所知的感觉。
年轻夫人听出来他在试探,也不躲闪,笑眯眯地回道:“妾身对魏医正不甚熟悉,却是和沈玉沈医女很熟悉。”
魏凌云听罢,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他看着这位笑容可掬的年轻夫人半天说不出话来,“你到底是谁?”
“王都里的人,都尊称我一声宋少夫人,妾身是刑部大夫宋文禹的妻子,魏医正称我为宋夫人便好。”阿金看着魏凌云惊讶的表情,不知为何,有些想笑。
这个耿直的少年郎,没想到许久不见,依旧是这般单纯,也难怪沈玉如此倾心于他了。
“宋夫人,您……您和沈玉……”魏凌云将信将疑地瞧着阿金,有许多话想要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沈玉的启蒙师傅,与我家也算有些渊源,她以前是时常与她的师傅书信来往的,可是这联系在最近也断了。她师傅有些担心,便一路打听到了我这里来……”阿金垂下眼帘,“沈玉是杏林苑的医女,她的行踪也不好拜托妾身外子去打听,便只好来问问魏医正,碰碰运气了。”
魏凌云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判断这话里的真假。阿金也不着急,一边喝着茶,一边等着他开口。半晌,魏凌云才道:“沈玉已经不在杏林苑当差了,她去了东宫,伺候在了太子妃殿下身边。”
阿金佯装惊讶地抬头看向魏凌云,“她……并非宫女,怎么会去了东宫伺候?”
“我也不知道,本想找她问个明白,可是……东宫毕竟不比杏林苑,现下我想见她一面,真是比登天还难,更别说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给查个水落石出了。”魏凌云苦笑道。
阿金沉思了一会儿,这才轻声说道:“想要找沈玉问清楚,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得求魏医正帮妾身一个忙。”
“什么忙?”魏凌云心思一动,下意识地问道。
“妾身需要一个能够混进宫中的身份,只要能够进得宫门,余下的事情就都与魏医正无关了。”阿金看着魏凌云,一字一句地说道。
魏凌云大惊失色,不明白这么一个大逆不道的事情,自这女人的嘴巴里说出来,为何能够如此轻描淡写。他连忙摇了摇头道:“不行,这太危险了。”
“魏医正,这是搞清楚沈玉为何会去东宫伺候的唯一办法。当然,若是魏医正能够想到别的办法来接近沈玉,咱们也不用这么大费周章了。”
魏凌云被阿金说得哑口无言,却又不敢立马应下阿金这个大胆的提议。阿金坐在一旁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瞧那天色渐渐暗淡下来,也知道今天是没办法等出个结果来了,于是她站起身来,就要往外面走。
“夫人请留步,”阿珍刚替阿金打开门,魏凌云似乎就有了决断,“夫人对此事,有几成的把握。”
“十成的把握不敢说,起码也有七八成吧。”
魏凌云心中一震,“好,三日后,魏某还是到兰茵记来接夫人您,咱们辰时见。”
“好。”阿金侧过身来向她点头致意后,这才带着阿珍一起离开了兰茵记。
刚一坐进马车,阿珍就打开了话匣子,“姑娘,那个魏医正靠谱吗?我看他说那些话的时候,声音都在发抖。”
“他这种人,中规中矩地过了二十多年,突然让他做这么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当然是会怕的。若是没有表现出害怕的样子,那才有问题呢,”阿金好笑地看了阿珍一眼,“也是难为他了,为了沈玉,这也算是豁出去了吧。”
阿珍撇了撇嘴,不敢苟同,却没有再吭声。马车一路缓速前进,回到了宋府。阿金一下车,正好看见润往萧湛和宋文禹正站在大门口,她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避开。
“阿金,”宋文禹头一瞥,瞧见了她,赶忙和萧湛打了一声招呼便跑了过来,“你刚回来?”
“嗯,”阿金点了点头,只得看向萧湛道:“给王爷请安。”
“宋夫人免礼,”也不知道是不是阿珍的错觉,她总觉得润王在瞧见自家姑娘的那一瞬间,脸上的笑容才算有了些暖意,“文禹,咱们今儿个就不谈公事了,明儿个再聊。本王先行告辞了。”
“王爷慢走。”宋文禹带着阿金一道站在门口目送萧湛的马车离开,这才双双转身走进府里。
坐在马车里的萧湛轻轻拉开马车的窗帘,露出一条细小的缝隙,既能够让他瞧见外头站着的人,又能够不让外面的人瞧见他。直到亲眼瞧着阿金跟着宋文禹转身离开,他才有些怅然地将窗帘放下,然后自嘲地笑了一下。
宋文禹牵着阿金的手往东厢房走着,一路上见阿金似乎有些闷闷不乐,便道:“今天早上和祖母还有母亲相处得如何?她们没有让你受委屈吧。”
“那倒是没有。本来商量着的是大喜事,她们两位老人家再讨厌我,也不会在那种时候和我找不快的。倒是你那个妹妹……”阿金说到这儿,没有再往下说了。
宋璃什么德行,宋文禹自然清楚。他叹了口气,捏了捏阿金的手道:“你不用理睬她,自从她做了那样的荒唐事情以后,她的脾气就愈发古怪了。以前我和父亲便与母亲说过好几次,不要娇纵了小妹,母亲不听,你看看小妹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
阿金瞟了宋文禹一眼,见他眉头紧皱,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忍不住伸出手来为他抚平了额头,“今天宋璃估计会更不痛快,老太君已经开始在给她挑婆家了。可是她却一门心思地要嫁给洛提刑……你和洛提刑那么好的兄弟,不如和他好好说说,看他愿不愿意娶你这个妹妹?”
“娶妻当娶贤,否则家宅不宁。你也说了我与洛腾是最要好的兄弟,那我又怎么能做得出来把宋璃硬塞给他们洛家的事情。到时候别亲家做不成,成了仇家,”宋文禹一本正经地看着阿金说道,完全没有给宋璃半分面子,“再说了……阿腾他心里已经有人了。”
“谁?我师姐?”阿金听了宋文禹的话,连连摇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宋文禹抬头瞧着天上刚刚升起的那一弯新月,忽然心生感慨,“但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吧。”
阿金瞧着他,只觉得宋文禹的这股子哀伤来得有些莫名其妙,却不知道应该从何问起。
宋文禹见阿金没声了,一低头正好瞧见阿金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于是便笑道:“你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阿金瞥开头,闷声回了一句,并不愿意暴露自己真正的情绪。
“走,咱们回屋用晚膳吧。”宋文禹抓紧了阿金的手,牵着沉默的她往东厢房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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