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宋文禹从孟府回来,一脸沉重的表情。他这幅样子,让阿金的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宋文禹先是在房间里坐了下来,等阿珍关上了房门之后才道:“玉佩我是送到了,可是临到离开的时候,宫里就传来了消息,说是孟氏有了身孕。”
“啊……那是不是……”
宋文禹摇了摇头,道:“不是给孟一荻报喜,是给孟一菡报喜的。”
阿金一愣,没想到这个女人会突然冒出来,“那她是真怀孕了?”
“嗯,貌似是。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囫囵听了一耳朵,便先行离开了。”
“这……还真是在人意料之外呢,”阿金若有所思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也算是说出了宋文禹心中所,“你这么晚回来,是因为中途又去了哪儿吗。”
“去了一趟润王府。”宋文禹觉得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以阿金的聪明才智,早就应该猜到了才是。发什么这么大的事情,他总归是要和润王先行商量一下才是。
“那商量出什么结果来了吗?”阿金好奇地问道。其实让她更好奇的是,既然萧湛都已经将手渗透到了东宫,为何偏偏却忽略了孟一菡。到底是他低估了这个女人,还是因为孟一菡太过狡诈,就连萧湛这么个心思缜密的人也被她糊弄了过去。
宋文禹摇了摇头,脸上的阴郁更加明显了,“能有什么结果,只能等到明儿个上朝,看圣人的态度了。”
阿金闻言,叹了一口气,“既然如此,你也别想太多了。即便这次圣人有心将板子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萧烁和萧铎二人也不会毫发无伤地脱身的。”
“嗯。”宋文禹点了点头,心情却并未好转。
……
无名山庄。
大厅里点了两盏昏暗的灯,萧湛一身白衣坐在打听主位上,表情冷冽。自打和宋文禹告别之后,他便带着飞云来到了这儿,一坐便是好几个时辰。
“为何会算漏了她。”
沉默良久的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显得低沉而又沙哑,让人感觉这声音的主人似乎有些疲惫,同时又带着些杀意。
“先前咱们还有人安插在后宫里的时候,太子确实不曾在偏殿过夜。后来阿碧的身份暴露了,保险起见咱们的人都暂且撤出了后宫……这应该是这之后的事情了。”飞云语调平静地回复道。
“呵呵,”萧湛声音干涩地笑了两声,“师傅您是想跟我说,就连老天爷都在帮他逃过此劫?”
“王爷是觉得,有了这个孩子……圣人就一定会放太子一马了?”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飞云也觉得有些不甘心。
“萧铎犯的罪,人证物证俱在。纵然如此,圣人听到他家中一名姬妾怀有皇家子嗣就将人暂时放了出来……这一回,萧烁虽然也被关押在了大理寺,可却只有萧铎的证词,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物证。在这个节骨眼上,小孟氏怀了他的孩子。你说,他还能被关多久?”萧湛越是分析,声音就越是冰冷。
“若是咱们这个时候,将刘义那本账簿给交了出去呢。”飞云忽然想到了这个杀手锏,连忙问道。
“没用的,”萧湛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呼出,“没有这件事情之前,这本账都不见得能够置他于死地。现下他有了个孩子作保,更是难上加难了。”
萧湛话音刚落,便将手轻轻放在了那本账簿上,久久不再言语。
今天晚上,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萧逸府上也是灯火通明。
萧逸、萧砺和萧遥三兄弟齐聚于其府上,围着花园里的一方石桌坐着,相对无言。
最后,还是萧遥愤愤不平地开了口,“照二位哥哥们的说法,这次父皇是又打算睁只眼闭只眼了?”
萧逸低着头没说话,兀自在思考着什么。萧砺见状,只好由他回答这个问题,“不知道最后结果会如何,可是太子此次一定不会被重罚。”
“这太子的封号,莫非还能留着了?”萧遥听到萧砺这么说,心里发急,又问了一句。
萧砺抬头看了萧逸一眼,见他还是没有回过神,这才又看向萧遥道:“恐怕是。”
“这真是!岂有此理!”萧遥一下跳了起来,他本来还想说些更大逆不道的话,却又怕给二位哥哥惹上麻烦,只好生生憋着,“父皇到底是怎么想的?萧烁结党营私,其心可诛,就连萧铎都出来指认他了。他为什么还要留着他!想当初大哥可是什么都没做,凭空被人污蔑祸乱宫闱。他没有多加查证便信了,还……”
“萧遥!”萧砺出声打断了萧遥的话,萧遥一愣,自知失言,立马就闭了嘴。
“无妨。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不会放在心上,”正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萧逸忽然出声道:“此一时非彼一时,那个时候朱氏如日中天,我母家元氏式微。再加上……还出了良妃那档子事,他会有那样的决断,也并不出奇。”
萧逸淡淡地说道,仿佛在谈论别人的事情一样,“我现在带着元氏中人在西北也活得挺好。说起来,这王都之中风云变幻,能人辈出。等这件事情有了结果之后,我还是离开为好。这个地方……我已经不适应了。”
“大哥!”萧遥听了萧逸已经萌生去意,又开始急躁起来,“您为何总是这般退让!您有没有想过,若是让萧烁登上皇位,以朱氏的狠辣,又岂会放过咱们兄弟几人。”
“他是太子没错,但并不代表他一定就会是继承大统之人。”萧逸说得隐晦,萧砺若有所思地听着,而萧遥却一脸懵懂,“老七,我知道你是为了咱们兄弟三人着想。可是,咱们自幼就各自去了封地生活,早就已经不适合待在王都里了。你与其总是想着如何帮我争这个虚无缥缈的位置,倒不如想一想,日后怎么将自己的母妃接到封地上去吧。”
萧逸的话倒是正中萧砺的下怀,这也是他一直心心念念的事情。萧砺将手中的折扇收起,看向萧逸轻声问道:“大哥觉得,我们何时提出这件事情,比较合适?”
“现在还不是时候,”萧逸看向萧砺,“事情总会有尘埃落定的一日,到那时,咱们再提也不迟。”
萧遥气鼓鼓地看着萧逸,“你总说事情有尘埃落定的一天,这太子都已经关进大理寺去了,还不算是尘埃落定吗?”
“远不是这样,”萧逸看着自己这个年轻气盛的七弟,耐着性子又多解释了几句:“我是指,待到继承大统之事尘埃落定的那一日,再说也不迟。”
萧砺听了萧逸的话,下意识地紧紧捏住了手中的折扇,“大哥,您这话里有话,我听着都有些糊涂了。”
萧逸微微一笑,又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圣人也是人,只要是人,都会做错事。做错了事情,就会后悔,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自己做错了……我们的父皇,说到底还是后悔了。”
……
这一天晚上,萧悟生难得没有去文绫那儿过夜。书桌上的折子堆得如小山一般高,他也无心去处理。自打皇后朱良莘下午来御书房见了他一面之后,他就已经没了处理公务的心思。
王侍人跟了他这么多年,一猜就猜中了他心中所想,却也只敢小心翼翼地试探,“皇上,今儿个您打算在哪儿休息?”
“就在这儿休息吧,”萧悟生回过神来,说了这么一句话,又道:“你陪朕出去走走。”
“是。”王侍人应道,来到萧悟生身边微微欠身,让他扶着自己走出御书房。
二人在长廊上缓缓前行,萧悟生一直没有说他的目的地,王侍人自然也不敢问。二人行过一处石桥,走在一段略显萧瑟的宫道上。王侍人抬头看了一眼前方,慌忙又低下头来。
这条路,他曾经陪着萧悟生走了无数次。就算而今它早已面目全非,不见当年繁华模样,他还是可以看出来,这是通往鹈鹕宫的路。
“皇上,咱们……要进去吗?”二人来到醍醐宫虚掩的宫门前站定,王侍人无端端地觉得有些发冷,他看了一眼衣衫单薄的萧悟生,有些担心地问道:“您若是想要进去,老奴这就差人去再给您拿一件披风过来。”
萧悟生没有回答他的话,径直推开那扇老旧的宫门走了进去。王侍人叹了一口气,向站在他旁边的两个小侍人打了个眼色。那两个小侍人都是机灵的,连忙向王侍人行了礼后,回头向御书房的方向行去。
王侍人站在醍醐宫的门口,没有跟着萧悟生进去,只是抬起头来瞧着天上那一弯冷月。往事一幕幕似发生在昨日,王侍人本以为自己的心早已经在这幽深的冷宫之中变得冷硬。可是想起那个总是会笑弯了眉眼的良妃主子,他还是忍不住眼眶湿润了。
醍醐宫里,萧悟生走过那一片废墟,拣了一块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他四处打量,这才发现自己正好坐在了醍醐宫的偏殿里——以前良妃还在时,这里就是她的卧房。
萧悟生怔怔地瞧着已经被大火熏黑的石基,只觉得眼睛干涩得很,他抬手揉了揉眼睛,又从怀中掏出一个老旧的香囊,那上头绣着的凤凰花早就已经失去了原先靓丽的颜色。
“绫罗……”萧悟生又指腹轻轻拂过那用丝线勾勒的花瓣,“这么些年了,你都不曾在我梦里出现过。饶是我梦见当年醍醐宫大火,也只是见着四处断壁残垣,从不曾见过你的身影……说到底,你心里还是恨毒了我的,是不是。”
他问得哀戚,却没有人答他。萧悟生沉默良久,似乎是想要等来一个答案,却只是等来一片静谧。半晌,他又轻声说道:“你恨毒了我,我也认了。毕竟……毕竟我曾那样对你……我……”
萧悟生喉头哽咽,有些说不下去了。世人皆求长生不老,可是他却只想求得一个悔字。若是这世上有仙丹妙法让一切重来,他甚至不惜献上一切。
然而,逝者已矣,往事不可追。
萧悟生微微颤抖着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已经发旧的香囊,像是在抚摸爱人依旧年轻漂亮的面庞,“我这几日才确定,我们的孩儿还活着。当初你和阿诺突然不见踪影,是有人将你们护送到了不羁山对不对?这十几年过去了,梁祈安一直对我避而不见,为的就是隐瞒住阿诺的行踪,是不是……”
对于梁祈安,萧悟生的感情很是复杂。他既恨他,却又感激他。与此同时,他又有一些羡慕他。当初梁祈安认识花绫罗在前,二人更是出自同门,以师兄妹相称。
萧悟生永远都忘不了自己初见花绫罗时的场景。他们二人站在一块,就像是一双璧人。这让他自惭形秽,从此便对梁祈安生出了几分戒备。说到底,还是他的自尊心作祟。
萧悟生想到这些过往,心还是不免抽痛了几下,“绫罗,我不知道该怎么补偿你们母女。若是我将这一片江山留给阿诺,你是否会愿意原谅我?”
萧悟生刚问完这句话,又自嘲地笑道:“若他是随了你的性子,只怕我愿意给,他也不见得愿意拿着。”
……
阿银抱着碎星坐在绿柳山庄的房顶上,夜风吹过,撩起少年的长发,可他却并不觉得冷。
“你坐在这儿做什么?”琉璃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上了房顶,陪着他一起坐在房顶上看月亮,“这月亮清冷得很,看得让人心里怪不舒服的。还是圆月好看,看上去既温暖,又漂亮。”
琉璃双手撑在身后,微眯着眼睛看着夜空之上高悬的月亮,如是说道。
“师姐,刚才义父同我说,让我回不羁山。”阿银突然说道。
琉璃愣了一下,立马就想明白了梁祈安的真实用意。现下王都之中各个皇子之间斗得厉害,阁主是担心阿银趟这趟浑水吧。于是她点了点头道:“回去也好,这一阵子师傅一直在一人打理阁中事务,你回去了,正好能帮帮忙。”
“嗯,”阿银点了点头,侧着头看向琉璃时,一向冷漠的脸上难得露出几分少年天真的模样,“离开之前,我想去和一些人道别,可以吗。”
“当然可以,小心行事便是了。”琉璃点了点头,准了阿银的请求。因为她隐隐觉得,阿银这一离开,恐怕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再来王都了。至少,这一段时间里,阁主是不会让他离开不羁山的,“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可能,五日以后吧。”
……
翌日上朝,萧悟生对太子的事情绝口不提。直到三朝之后,才将萧湛及萧逸二人召到御书房去议事。一路上,萧逸与萧湛二人并肩走在宫人身后,萧湛忽然道:“大哥不好奇吗,父皇为何忽然将咱们兄弟几人都传唤了去。”
“四弟以为呢。”萧逸直视前方,双手负在身后,走路一板一眼,一派军人作风。
“圣意,不敢揣测。”萧湛淡淡说了这么一句话。
萧逸侧头瞧着他,意味深长地回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此后,二人走到御书房前站定,等着萧悟生的召见。不多一会儿,就见宋文禹与洛腾从御书房里走了出来,面色凝重,洛腾脸上更是带着一丝薄怒。
二人走出房间,见到萧逸和萧湛站在门外,连忙向二人行礼。
“王爷,”洛腾行完礼后,刚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宋文禹无声制止了。
“二位王爷,圣人待会儿应该就会召见二位了,微臣先行告辞。”说着,宋文禹便拉着洛腾离开了御书房的门前。
萧湛二人见状,更是笃定了自己原先的猜测,眼中皆是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正在这时,王侍人从里屋走了出来,笑眯眯地对二人说道:“二位殿下,圣人在书房里等着殿下们呢。”
“王侍人,咱们这就进去。”萧湛笑道,并请萧逸先行。
萧逸对着萧湛微微颔首,率先走了进去。二人一前一后地来到萧悟生面前行了礼,便站起身来看向萧悟生。
“今日找你们来,是想商量一下太子萧烁的事情。萧湛,你身为此次主审官,觉得这个案子应当如何判决?”
萧湛没想到自己一进门,萧悟生就会将这个难题率先抛给自己。他上前一步,向萧悟生恭敬行礼道:“父皇,此案单从证据上来看,断萧铎的罪责,证据确凿,无可辩驳。可若是要断萧烁的罪,只有人证,还缺物证。搜集这些物证,需要些时间。”
“嗯,”萧湛说这些话,似乎是在萧悟生的意料之中,“既然如此,你觉得给几天合适?”
萧湛一听这话头,没有贸然去接,只是沉默。萧逸见状,忽然出声道:“父皇,这么大的案子,只是几天,怕是没办法摸清楚整个脉路。”
“一个月以后便是秋收大典了,在此之前这案子若是还没个说法,总归是说不去的。不如,朕给你十日时间去查这件事情吧。”
十日……
萧湛低着头,脸上不自觉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他的这个好父亲,说到底还是想要放萧烁一马了。
还未等萧烁答话,萧逸便已经皱起了眉头,“十日?父皇,这……”
萧悟生抬手打断了萧逸的话,“我意已决。萧湛,就给你十日的时间。”
“儿臣谨遵圣旨。”萧湛闻言,波澜不惊地接了旨意便退了下去。萧逸见萧湛已经退了出去,便也打算行礼退下,却被萧悟生叫住了。
“逸儿,这一次回来,你还打算离开吗。”
萧逸没想到萧悟生会问他这个问题,抬起头来看向萧悟生。猛然发现,父亲不知何时,竟然也已经到了两鬓生白的年纪。他轻咬着牙关,不知该如何作答。
萧悟生见他没有答话,不自觉又将声调放柔了几分,“你但说无妨。我只想听听你的想法。”
“……儿臣,还是想回西北,”萧逸垂下眼来,如是答道。
“朕明白了,”萧悟生苦笑了一下,挥了挥手让萧逸退下了。瞧着自己这个长子转身离开的决然背影,他不禁有些恍惚。
那年萧逸获封西北时,毅然带着元氏族人迁离王都,也是走得这般毅然决然。不过是十六岁的少年,那瘦弱的身板仿佛在一夕之间就顶天立地起来。
萧悟生怔怔地瞧着门口,直到萧逸彻底从自己的视线之中离开,才长吐了一口气。原来有些事情,做错了就是做错了,哪怕日后想要挽回,也是覆水难收了。
“这样也好,”萧悟生闭上眼睛,喃喃自语道。
萧逸从御书房里走出来时,发现萧湛正站在不远处等他。见他从房间里出来,对方这才转身,慢条斯理地向前走着。萧逸站在原地犹豫片刻,这才快步追上。
“你想对我说什么。”
“我刚才出来的时候忽然在想,或许大哥这一次来,也是打算向父皇辞行的。所以,便想着和大哥告别。”萧湛说这话时,脚下的步伐没有停下。
萧逸与他再次并肩行在这一眼望不到头的宫道上,宫道狭长,两边宫墙巍峨高耸,将二人匡正在这一条细长的道路上,让人身在其中,顿生几分压迫之感。
“等十日之后,你这边尘埃落定,我便出发……”萧逸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又道:“四弟,若是可以,放五弟一条生路吧。”
听到萧逸这么说,萧湛的步伐忽然顿住了。他脸上带着笑,可是眼神却很是冰冷,“大哥,五弟是死是活,我说了不算,父皇说了才算。就像缉拿太子与否,我说了不算,父皇说了才算一样。都是一样的道理。”
“……”萧逸哑口无言地站在那儿,眼睁睁地瞧着萧湛渐行渐远,忽然他又出声叫住了他,“若是父皇判他充军,还请你想法子让他去西北。他若去了别的地方……不一定能活。”
“大哥,你为什么……那么想让他活着呢?”萧湛仰头瞧着被宫墙切割出来的那一小块天空,轻声问道。
“他罪不可恕,这个我明白。可是罪该万死的那个人,却不一定会罪有应得。若是他死在了那个人前面,天理何在。”萧逸攥着双拳,言语之间带着些悲痛与无奈。
“天理何在……”萧湛冷笑了一声,“大哥,早就没有天理了。你不知道吗。”
说着,他便又径直往这一条路的尽头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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