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宋文禹伤愈又重新站到了朝堂之上。孟一葳远远地瞧到他,表情很是纠结,似乎带着些愧疚,又透着些不甘心。直到朝散,也不曾见他过来找宋文禹。
洛腾作为旁观者,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你和孟大郎君,是怎么一回事?”
宋文禹不语,目不斜视地往下马处走。洛腾跟在他身边琢磨了一会儿,忽然开始打量他的脸,半晌才问道:“我听说孟大郎君闯到你家去打了你,这事情是真的了?”
“你听谁说的?”宋文禹突然顿住脚步,语气严肃地看着洛腾问道。
“我大姐前些日子回了一趟洛府,我听到她是这么和父亲说的,”宋文禹的眼神狠厉,让洛腾下意识地退了半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宋文禹听了洛腾的回答,脸色稍霁,复又闷不吭声地向前行去,一路上不管洛腾如何追问,他都不曾给一点回应。直到上马车前,他才看向洛腾道:“对于这件事儿,你三缄其口便是了。不该问的,便不要问,免得惹祸上身。”
若是不了解宋文禹的人,一定会觉得他的言语之中带着威胁。洛腾与他从小一起长大,自然明白,宋文禹是在就事论事。越是如此,他越是手心发凉,本还想刨根问底,最后还是打住了这个想法。
洛腾退到一旁,看着宋家驶离的马车,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禁不住微微攥成拳头。片刻之后,他也翻身上马,没有多做停留。
……
早在一个时辰前,宋家的男人们还没有下朝归来的当儿,魏凌云便已经登门拜访了。
他这次来得唐突,并没有准备什么拜帖,可门房听了他自报家门之后,还是赶忙去了主屋传信,问老夫人的意思。
“魏院正的公子为何会突然造访?”宋老夫人也觉得奇怪,据她所知,他们宋府和魏府之间,是没什么交情的。又听门房说是来找宋大郎君的,就更奇怪了。可毕竟魏家的人是行走于深宫之中的,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于是宋老夫人吩咐道:“将魏大郎君引到偏厅里坐着吧,再去东厢房通传一声,若是文禹还没回来,你们便和这魏大郎君好好说说。”
沉吟片刻之后,又加上一句,“我与大夫人都不好去招待晚辈,你便让大少夫人跑一趟吧。”
“是”,门房应了一声,连忙又往东厢房赶。于是,便有了现下阿金与魏凌云共处一室,大眼瞪小眼的尴尬。
为了避免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偏厅的房门是开着的,外头还站着两个丫鬟守着。魏凌云坐立不安地看了好几眼那两个丫鬟,又侧着身子看向阿金,焦急的神色,溢于言表。
反观阿金,倒是平静得多。只见她喝了一口茶,这才将茶碗放在一边,笑盈盈地看向魏凌云道:“魏医正不用焦心,夫君今日没有传信回家说不归家吃饭,估摸着朝散了以后便会回来的。”
“好,好。原是在下唐突了”,魏凌云也知道隔墙有耳,不方便说更多。可是一想到沈玉现在的状态,他整个人就好像被人扔进了滚水里,受尽煎熬与折磨,“大少夫人,我……”
阿金见他已经沉不住气了,连忙竖起一根手指来压在自己唇上。魏凌云见状,忽然就没了声音,沮丧地低下头来。大概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守在外头的丫鬟估摸着茶水大概已经凉了,又送进来新的茶点。
魏凌云望着那碗热气腾腾的茶汤出神,正在想着宋文禹大概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的时候,宋文禹本人便已经来到了偏厅里。
“夫君”,阿金率先站起身来,笑眯眯地看着宋文禹走到自己面前,“魏医正已经在这里久候多时了,你们且说着话,我这就退下了。”
说着,阿金带着阿珍就要往外走。魏凌云见状,有些着急了。他慌忙站起身来,急切地看着宋文禹夫妇二人说道:“还请大少夫人留步。凌云所求之事,也需要大少夫人留下来听一听。”
听到他这么说,宋文禹便将魏凌云的来意猜出了八九分。他先是回头看了一眼阿金,见她并没有推脱的意思,这才又对着怀仁道:“你到外头去守着,让伺候的人都下去吧。”
“是”,怀仁领了命,径直便出去了。阿珍见状,在询问了阿金的意思之后,便也跟着出去了。
“魏医正今日是为何事登门拜访我宋府,现下可以好好说上一说了”,房门关上以后,宋文禹这才看着魏凌云道。
魏凌云看着他们夫妻二人携手又回到主位上坐下,这才稍稍安心,“宋大夫,我确实是有事相求。之前我撒了谎,说是登门拜访您,实则是有求于大少夫人。少夫人,还请您能够想想办法,救阿玉一条性命。”
宋文禹闻言愣了一下,倒是阿金表现得平静得很。自打魏凌云踏进宋府的那一刻开始,她便已经猜到了。只是没想到,魏凌云竟然会为了沈玉的性命,做到如此地步。
于是她抬起头来,看着魏凌云,一字一句轻声问道:“魏医正应该清楚,现下阿玉的困境,若是想用寻常法子,基本上是无路可走的。”
“在下知道”,魏凌云回答得坚定,他眸子里的神情更是坚定,并不像是在说假话,“正因为如此,在下才斗胆前来,请大少夫人出手相助。少夫人,我……我去看过阿玉,我害怕她,害怕她撑不下去。”
魏凌云声音哽咽,说出来的话让两人皆是心里一紧。宋文禹神情凝重地瞧着他,沉默不言。阿金原先上扬的嘴角也渐渐地抿成了一条线,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更显得冷漠。
“你先回去吧,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必要时,我会让夫君与你联系的”,半晌,还未等宋文禹开口,阿金便说了这么一句话。
魏凌云一愣,随即喜出望外地对着阿金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这才转身打开房门,向府外行去。宋文禹阴晴不定地瞧着魏凌云渐行渐远地背影,直到那身影已经走过了二道门,他这才转过头来看向已经坐回到主位上的阿金,“你应该知道,你刚才那句话,便相当于是答应了。”
“不然,我还能如何?”阿金抬起眼来看着宋文禹,“冷漠拒绝,然后眼睁睁地瞧着沈玉无辜受牵连吗。”
“你想怎么做,”宋文禹沉默了一阵,突然开口问道。
“我已经去信告知药王谷了,希望他们的人能够快马加鞭地赶到王都,有他们相助,说不定真有金蝉脱壳的好法子。既可以把阿玉救出来,又不会连累了太子妃,”她一边说着,一边意味深长地偏头看向宋文禹,“如此,夫君便可以安心了吧。”
“阿金,你……”宋文禹从这话里嗅到了一股子醋味,却又不好发作。他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来覆在阿金的手背上,异常郑重地瞧着她道:“我不关心旁人,真的只是担心你。”
“那倒不必,这么大一件事儿,我也不会贸然出手的,”阿金不着痕迹地将手抽离,站起身来正打算离开,又转过身来特意问了几句,“你要不要我干脆将太子妃一道救出来?”
宋文禹眉头微微一皱,摇了摇头,“你看那内城是牢笼,可再是牢笼,而今都是她的家。你将她从她的家里带出来,之后怎么办?她还能去哪儿。”
阿金斜睨着宋文禹,没有搭腔。她惯来毒舌,却始终没办法对一个四面楚歌的可怜女人落井下石。话已至此,她也没了聊天的兴致,索性便先带着阿珍回东厢房去了。
……
经过漫长的等待,药王谷的人终于在十日以后赶到了王都里。阿金一收到信,便立马带着阿珍去了一趟运来客栈。来的人依旧是拓跋亮,阿金由初见引导着进到房间里时,就见他一席玄色衣衫跪坐在桌旁。
琉璃与阿银,也在房间之中。
“大师姐,阿银,”阿金进来先和二人一一打了招呼,这才将目光放在拓跋亮的身上,“拓跋公子,好久不见。”
拓跋亮抬起头来看向这笑得明媚的小妇人,冷冷点了一下头,尔后便转过头去,目不斜视地看向前方。药王谷出来的人对自己是这么个态度,阿金早已经习惯了,倒是阿银微微眯了一下眼睛,攥紧了手里的碎星。
“阿金姑娘一言九鼎,之前在我离开之前便向我药王谷承诺,一定保护沈玉的周全。若是沈玉出了什么事儿,也一定事无巨细,第一时间来报。可是为何,当我们知道的时候,沈玉已经被那帮人伤成了那副模样?”
面对拓跋亮的接连诘问,阿金并没有急着回答,她先是走到拓跋亮的对面坐下,再又给对方舀了一碗茶汤,轻轻推到他面前,这才道:“事已至此,我们无意推卸责任。只是通天阁一直以来不曾在宫中安插眼线,前一阵子更是将王都之中的鸽子尽数召回不羁山。这件事,想必药王谷也是知晓的。毕竟我们的人和你们的人,是同一时间撤离的。”
阿金不卑不亢的回答,让拓跋亮有气没处发,甚是憋屈地瞧着她,“阿金姑娘以为,现下应当如何是好。”
“信中我说得很明白了,只求药王谷带上一味药,可助沈玉金蝉脱壳。其余的,由我通天阁来安排。”
药王谷擅长于制药用毒,而通天阁擅长于易容遁形,化腐朽为神奇,两股势力若是能够合作。想要救出沈玉,并非难事。
只不过,要看沈玉本人配不配合。思及此,拓跋亮有些迟疑地看向阿金,“有件事情,我一直在担心。师姐心中一直挂念那个什么劳什子的太子妃,而今,她是否也会因为她,而不愿意离开。”
“今时不同往日,”对于这件事,阿金看得明白,“沈玉很聪明,她应该清楚。这一次,不论她走还是不走,都帮不了太子妃殿下了。她留下,不过是在作无谓的牺牲罢了。”
阿金垂下眼,茶汤之中雾气氤氲,模糊了她的轮廓。
……
偌大的东宫正殿,平日里都是门庭若市,金碧辉煌的。而今侍人尽数被撤去,只留下竹儿一人在孟一荻身边伺候着。孟一荻一身素衣跪坐在几案前,隆起的小腹尤为明显。竹儿瞧着她瘦弱却依旧挺直的背脊,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和悲痛。
“娘娘,您若是累了,便去歇一下吧,”这一阵子,孟一荻一睁开眼便在不停地誊抄佛经。自从朱良莘不分青红皂白将沈玉押走之后,孟一荻也没办法走出这东宫的正殿了。
“你的脸,好些了吗,”孟一荻笔下不停,开口问道。
竹儿心里一暖,眼睛也有些发涩,可是面上却依旧还是那么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回娘娘的话,没事儿了。”
孟一荻放下了毛笔,抬起竹儿的下巴仔细端详了一阵,这才温柔地放开手道:“还是有些肿的,回头我要些冰块来,给你敷一敷。”
“娘娘,”竹儿声音变得有些奇怪。她知道她是想哭的,可是从小到大经历的严苛的训练,已经让她失去了哭泣的能力。
孟一荻也察觉到了竹儿的异样,她看着她,微微一笑,轻声细语地说道:“不过是些冰块。我还是要的来的,母后不是说了吗,不可短我的吃穿用度。”
竹儿紧咬着下唇,没有出声。对于那个高高在上的朱氏,她的心里又憎恨了几分。对于朱家,她的感情是复杂的。当初若不是朱家人,她早就应该冻死在雪地里,或者成为王都城外的一具饿殍。是朱家人将她捡了回来,又将她训练成一台杀人机器。
竹儿看着孟一荻聚精会神地誊抄佛经的样子,忽然就想到了那个当了她刀下冤魂的小丫鬟。那个小丫鬟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叫小柳,竹儿记得,孟一荻曾经因为小柳的死黯然神伤了好久。
往事如烟,一幕幕又上心头。正在竹儿想得出神的时候,房门突然被人推开了。
主仆二人皆抬起头来往外看去,就见着孟一菡正站在门口,遮住了本应倾泻进来的光线。孟一荻眯着眼睛瞧了她好一阵,才看出是她。
孟一菡逆着光站在那儿,她本以为孟一荻见到她会说些什么,可对方什么都没说,只是低下头来继续誊抄着佛经。对于这样的漠视,孟一菡倒也不生气,她无所谓地笑了笑,缓步走进房间,眼见着离孟一荻越来越近,竹儿突然出现挡住了她的去路。
孟一菡看了一眼在自己面前行礼的丫鬟,尔后又看向孟一荻微微笑道:“姐姐,不若将这奴婢差遣出去,好让我们姐妹二人说说体己话。”
孟一荻闻言,笔锋一顿,险些污了字迹,还好她立马收了力气,总算是将那个字给写完整了。于是她轻轻吐了一口气,将毛笔放进笔洗之中,瞧着那一盘清水渐渐变成了墨色,“我与你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姐姐这句话可是见外了。你我乃同胞姐妹,一笔可写不出两个孟字。再则,咱们姐妹二人又共侍一夫。若要说这体己话,定然是说不完的,想说多少便有多少。”
孟一荻神色冷淡地将毛笔洗干净之后,便将之挂在了笔架上。做完这些,她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孟一菡,“竹儿,你先退下吧。”
“娘娘……”竹儿猛地转过身来看向孟一荻,见她的眼神坚定而不疑有他,这才不甘心地退了下去。
孟一菡的目光随着竹儿离开的身影远去,又转过头来看向孟一荻道:“姐姐收服人心的本事,妹妹着实佩服。就连皇后娘娘安插在你身边的人,现如今也能对你如此忠心耿耿。”
“你到这里来,只想说这些吗?”孟一荻扶着笨重的身子换了个更舒服一些的坐姿,如是问道。
“姐姐的身子,怕是已经有七八个月份了吧。再过一个月,便要生产了。太子殿下可很是期盼这个孩子呢……毕竟若是个男孩,就时太子殿下的嫡长子了。只是可惜呀,尚在腹中,就要经历诸多磨难……”孟一菡盯着孟一荻的肚子,喃喃说道。
“说完了?说完了就请出去吧,”孟一荻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脸上并没有一丝惧怕,镇定得就好像这个心如蛇蝎的女子正在谈论的不是她最为看重的孩子,而是别的无足轻重的东西一样。
见孟一荻这么油盐不进,铁板一块,孟一菡脸上那灿烂的笑容终于淡去了,“姐姐,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你的宽宏大量,你的自以为是,都最让人生厌。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以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妃吗。”
“就算我落魄如斯,还轮不到你一个连侧妃头衔都没有的女人来大放厥词,”面对孟一菡的狰狞,孟一荻依旧孤傲。她知道有竹儿在外头守着,孟一菡最多在她面前呈口舌之快,她并不会有性命之忧。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也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孟一荻如是想着,双手一展,便让宽大的袖子彻底遮住了自己隆起的腹部,隔绝了孟一菡怨毒的视线。她嘴边噙着笑,目光讥讽地瞧着孟一菡道:“我本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出现在这里。到底,你还是沉不住气了。”
孟一菡被她戳中了心事,脸色变得更为难看。算来她的皇儿已经满月,可是太子却鲜少来看望她和孩子。甚至于,她的孩子现如今都还不曾有赐名。
反观孟一荻,即便是有污名在身,即便皇后怀疑她腹中孩儿血统不正,可是太子却还是义无反顾地保她。若非有太子的誓死守护,孟一荻早就成为这深宫之中的一缕芳魂了——连带她那腹中孩儿一起。
突然,一个想法从孟一菡的脑子中一闪而过。下一秒,她的脸色又恢复平静。孟一荻见状,眉头也微微蹙了一下。
“姐姐,你果真是宽宏大量的。知道竹儿是皇后的人,还将她留在身边,替她疗伤,”孟一菡说到这儿,话锋一转,红唇勾起一个漂亮的弧度,“只是我很好奇,若你知道了竹儿干过的事情,你可还会这么处之泰然呢?”
孟一荻沉默地看着孟一菡,她知道对方是故意在卖关子,所以并不打算接这个茬,“不劳你费心。待会儿太子殿下应该会来,你还是早些回去吧,不要和他撞上。到那个时候,还要想着说辞糊弄,又是何必呢。”
“呵,”提起太子,孟一菡也是破罐子破摔了。萧烁不蠢,时至今日自然知道是谁在背后挑拨,孟一菡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并没有想着可以瞒天过海。毕竟,只要孟一荻和她的孩子没了,她的儿子便贵为长子。如此一来,她所做的这一切,总归是值得的,“太子今日怕是不会来了。姐姐还是好好想想我刚才说的话吧。我真的很期待,当你知道竹儿都做过些什么之后,你还能不能这般云淡风轻。”
说罢,她便拂袖离开了这处让她觉得晦气的幽禁之地。竹儿守在门外,自然是听到了她的挑拨之言。所以当孟一菡走出正殿的时候,她看着她的眼神,分明是带着杀气的。
可是孟一菡并不惧怕她眼中的冷芒,竹儿越是这么盯着她,她越是对着竹儿笑得灿烂。以至于让竹儿觉得,这女人根本就是一个疯子。
目送孟一菡离开之后,竹儿赶忙走进殿中跪在了地上,“娘娘……”
正在发呆的孟一荻回过神来,她轻轻说道:“起来吧,地上凉。”
虽然时值盛夏,可是这大殿里真是阴冷得紧。孟一荻知道,自己的心境到底还是被孟一菡影响到了,“竹儿,我想阿玉了,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竹儿想起沈玉受刑的惨状,实在不敢据实已告,只能含含糊糊地回道:“沈玉那儿,除了吃住得不好以外,其他的都还能忍受。”
孟一荻没有再细问,其实她已经隐隐感觉到了沈玉的凶多吉少,“全是代我受过啊……”
孟一荻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她的眼前一片黑暗。正如她现如今所陷入的权谋旋涡一样,茫然四顾,都没有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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