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复一日,转眼间竟然又到了深秋时节。看着大慈悲寺里满树金黄的银杏,朱良莘却一点欣赏这美景的念想都没有。
马上,便是农历八月十五了。五日之前她来到大慈悲寺再一次想要说服萧烁回到朝堂中去的时候,萧烁却告诉她,他想要在八月十五日这一天剃度出家。
法号,了尘。
想起那日母子二人的对话,朱良莘冷笑了一声。容月跟在朱良莘身后,听到这细小的声音,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皇后此时的背影看起来是如此的迷茫无助,让她觉得有些可怜。可是,她也清楚,皇后还轮不到她来可怜。
在这滚滚红尘之中摸爬滚打的人,谁的身上没有一两件刻骨铭心的事情,谁又没有一两个命中的劫数。
而今太子萧烁,便是皇后命中的劫数。
朱良莘在那株活了千百年的银杏树下驻足良久,硬是压下了心中翻腾的那酸涩的惆怅之感,这才又带着容月去了萧烁的禅房。
禅房里敲击木鱼的声音,并没有因为这两个不速之客的到访而暂停。直到念完那一整本经文,萧烁才将小锤放到一边,睁开眼睛,“你来了。”
朱良莘站在他身后,瞧着他那一身月白色的僧袍,已很难从他身上看到零星半点过去的影子。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稳定了一下情绪,复又睁开。
“你过几日便要剃度了,届时你便不再是当朝太子,亦不再是本宫的儿子萧烁,只是出家人了尘。怎么?本宫不过是想在此之前与你说说话,再来看看你,这也不行吗?”
萧烁轻轻叹了一口气,在他的记忆里,他从未见过朱良莘会放下身段说这样的话,他到底还是心软了,“母后今日里来想与儿臣说些什么话,儿子听着便是了。”
“进你这山门之前还有很多话想说,刚才推开门瞧着你念经的模样,忽然便不想说了,”说到此,朱良莘顿了一下,神情复杂地看着萧烁坐得笔直的背影道:“就让母后好好看一看你吧。哪怕不看你的模样,看一看你的背影也是好的。”
萧烁闻言,转过身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朱良莘看。朱良莘与他对视了片刻,发现他的眼中不见任何挣扎与温情,只有审视和些许疑惑,于是她笑了笑道:“怎么这般瞧着母后。”
萧烁垂下眼来,双手合掌于胸前,“儿臣在想,母后是变了,还是其实并没有变。”
他说得隐晦,朱良莘却全听懂了。她五味杂陈地看着萧烁,眼中隐隐含着泪光,“已经到这种时候了,母后与你所说,都是肺腑之言。”
她说得情真意切,可是萧烁却依旧垂着眼泪,没有半点动容。朱良莘沉默了一会儿,见对方竟然是这般反应,眼中渐渐也没了泪水。
她抬起手来用指腹擦拭了一下眼角,又温婉地笑开了,“倒是我自讨没趣了,你即将是佛门中人,又怎么会被这些世俗红尘给乱了心思。罢了,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本宫不拦你,也拦不住你。只是那小孟氏,你打算如何处置?”
“她若想离开,请母后与父皇放她出宫。她若不想离开……那就让她留下来吧。只是宣儿,不适合留在她的身边抚养。”提到自己的儿子,萧烁眼中掠过一丝愧疚。这个孩子自打出生以来,他就鲜少前去探望,转眼已经几个月过去了,这孩子的模样竟然也已经在他的脑海中变得模糊。
萧烁知道,自己不是个称职的父亲,而孟一菡也绝对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其实是一类人。
朱良莘听了他的话,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旋即哂笑道:“本宫还以为,你果真是了无牵挂了。原来,到底还是有些牵扯的。”
说到此,朱良莘便没有再说什么了。萧烁低着头,全当朱良莘是应允了她的请求。毕竟,他已经没有用处了。朱良莘若还想再东山再起,宣儿便是她唯一的机会。如此想来,朱良莘定然也不会对宣儿太差。
只不过……这并不是萧烁想要的。萧烁越是往深处想,就越是觉得这是一个死局。他深吸一口气,再一次双手合十在心中默念静心咒,不愿再与这些世俗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朱良莘也看穿了他的心思,却没有咄咄逼人,“好了,该说的都说了,该看的也看了,本宫走了……烁儿,后会有期。”朱良莘如是说道,便带着容月转身离开了的房间。
萧烁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瞧着朱良莘抬步走向灿烂的阳光中,那刺眼的光芒让他始终看不清楚朱良莘离开的样子。萧烁闭上眼,自嘲地想,从始至终,自己到底还是没有看清楚母亲。
朱良莘离开萧烁的小院时表现得很平静。正是因为如此,容月才会心中惴惴不安,战战兢兢地跟着,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差错。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地向前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朱良莘停住了脚步。容月也跟着停了下来,抬头一看,正好瞧见任氏住着的那一方院落就在他们站着的山坡之下。
山坡之上,那一颗凤凰花树早就已经卸了干净。时值深秋,却还是郁郁葱葱的,没有半点树叶枯败的迹象。
也不知道她们是站了有多久,朱良莘总算是有了动静,“本宫忽然有些想家里人了。今日你不若随本宫去一趟朱家吧。”
“是,”容月不疑有他,上前扶住朱良莘,二人继续向山门行去。
……
阿金这两日总是心神不宁,没来由地烦躁,可是偏偏日子过得平静,没有一丝一毫地波澜。除了太子明日要在大慈悲寺剃度以外,不论是朝中还是民间,真的是没有一点大事儿了。
这一晚上,宋文禹坐在阿金的身边看书,无意间抬起头来,见到她正盯着房间的某一处发呆,便将手中的书放了下来,“阿金,怎么了?可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阿金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只是这一阵子总是心神不宁,总觉得是要有大事发生。这种感觉……让人觉得讨厌得很。”
“沈大郎君那儿生意如何?”听了阿金的话,宋文禹倒没急着说些让阿金宽心的虚话,反而是剥茧抽丝地一样一样地细问,直到问到了通天阁的情况,得了一切安好的答案之后,他才又道:“你看,大家一切都好,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的事儿,所以我觉着,大概只是因为你月事要来了,才会如此吧。”
阿金瞪了他一眼,被他这么一插科打诨,她的心情确实也没有这么沉重了,只是那一抹不安,总是会时不时地蹿出来,让她心神不宁。阿金怔怔地瞧着桌上的那盏灯笼,见它散发出来的光亮忽明忽暗,便想着将灯罩拿下来,剪一下灯芯,“大概是这些天太过风平浪静了,才会让人觉着有些害怕。”
宋文禹将她手里的灯罩接了过去捧着,又看着她拿着剪刀细致地剪着灯芯,屋子里顷刻之间变得更加亮堂了些,“你担心得也没有错。越是快要尘埃落定的时候,便越是怕横生枝节。你放心,我一定会小心行事的。”
阿金没搭腔,只是将手里的剪子放下,又双手接过宋文禹捧着的那个灯罩,她刚把灯罩套在烛台上,就见怀仁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临到门边站着的时候,险些还摔了一跤。他那一张惊慌失措的脸,在烛光的照射之下,更显得苍白。
阿金心里咯噔一下,只觉得心里悬着的那块石头终于还是落了下来,狠狠地砸在了她的心上。
“大少爷,出大事了。您快些随我来。”怀仁吞了口唾沫,颤抖地说出这句话。
他话音刚落,宋文禹便已经走到了房门口,临离开之前他又转过头来看向阿金,“阿金,你等我回来。”
阿金胡乱地点了点头,直到宋文禹也离开了,才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阿珍见状,忍不住问道:“姑娘可是担心姑爷,若是如此,奴婢可以跟在姑爷身后,前去一探究竟。”
“不行,”阿金摇了摇头,“若他是去见萧湛,你一定会被发现的。”
阿金正在沉思的当儿,忽然窗口处传来细微的击打声。阿金听到这动静,立马打开了房门,便见一只通体玄色的雀鸟站在窗棂边上,歪着头瞧着她。阿金将它引到手上,又喂了它几颗鸟食,这才拆开绑在它爪子上的竹筒。
“姑娘?可是通天阁那边的来信,”阿珍一眼就认出来这是通天阁豢养的传信夜莺,见阿金脸色变得难看,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阿金僵硬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阿珍,喃喃道:“果然是出事了。阿珍,我要出去一趟,你不要跟过来。”
“是,”阿珍应了一声,就见着阿金将那纸条扔进了灯笼之中,直到看着那纸条燃烧殆尽,她才起身换了一身轻便的男装,一个起落便翻过了宋府的院墙。
……
大慈悲寺,大火连绵。
七巧扶着任氏在几个黑衣人的护送之下一路往山门处厮杀突围,眼见着就快要到门口了,却不知道从哪儿又蹿出来一对黑衣人。他们眼神冷峻,胳膊上绑着一根红色的丝带——这便是他们和护卫任氏的人的唯一的区别。
“夫人,您还是不要做无谓的挣扎了。小的们是请您去做客,并非是要害您性命,您这又是何必。”为首的男人开口说道。他话音刚落,他的人便已经将任氏包围了起来。一直护着任氏的几个黑衣人见状,也将任氏及七巧圈了起来,大有负隅顽抗的架势。
任氏抱着瑟瑟发抖的七巧,冷冷地瞧着对方的领头人,“你们请我去做客,我可以答应,但是要留下我身边这些人的性命。”速递
“夫人,恕难从命。我们主人要请的人,只有您一个。其他闲杂人等,不能留。”
“是吗,”年轻人的这个答案,任氏其实早就猜到了。她低头看了一眼虽然浑身颤抖,却倔强地抓着匕首站到自己面前的七巧,“如果你不愿意留他们的性命。那我唯有……用老身这条性命,以死相逼了。”
说着,她便从袖中拿出一把短刀来驾到自己的脖子上。护着她们主仆二人的黑衣人都愣住了,这些人互相看了一眼,在彼此的眼神之中都看到了些许动容与惊诧。
他们本是萧湛安排在大慈悲寺保护任氏人身安全的死士,在此之前,他是在通天阁长大的出云国人。曾经的国土早已经付之一炬,曾经长大的地方也被他们自己所背弃了。
这样的他们又何德何能,可以让任氏以命相救。
“夫人……”其中一个黑衣人开口低声说道:“您不必如此,他们是不会妥协的。我们……一定会将您平安送到殿下身边。”
同样是死士,他们自然知道对方不会如此轻易屈就。那黑衣人刚说完,其他几人便都执剑于胸前,杀气腾腾地盯着这些将他们包围的敌人。
“这位小哥说的不错,夫人还是不要做这些无意义的事情了,”对面的领头人声音懒洋洋的,看似慵懒,言语之中却尽是残忍,“我最多答应您,若您愿意乖乖听话跟我们走,我们给他们留个全尸。”
话毕,他便往后退了两步,抬手向任氏众人做了个进攻的手势。
夜,愈加深沉。
大风呜咽,让火势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夫人,快走!”少年嘶吼道,三人成一组挡在了那些死士面前。他们明知寡不敌众,却义无反顾。
任氏被七巧和其他几个黑衣人拽着往前行奔跑,一刻都不让她停留,哪怕她想转过头来再看一看那些人的模样都不行。没过多久,死士们便已经再次追了过来。任氏眼睁睁地瞧着鲜活的生命在自己面前消逝,最后只留下七巧扶着她死命地往前奔。
眼看着那山门已是越来越近,几乎近在眼前。七巧忽然停了下来,拐了个弯将任氏往密林里拉。
“夫人,山门那边去不得,那些人的功夫明明在我们的人之上,却还是在玩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他们如此有恃无恐,肯定是有后招的,”七巧压低了声音,颤颤巍巍地说道。当二人来到一处深沟的时候,她忽然拉着任氏蹲了下来,“夫人,您在这里好生躲着。一定要好生躲着,您要是没了,七巧就算是死,也死不瞑目的。”
“傻孩子,你在说什么傻话!”任氏心惊胆战地听着,只觉得七巧这是在交代最后的遗言。她本来干涩的眼眶终究还是涌出了泪水,“你不要做傻事,和我一起在这里躲着,他们寻不到我们的。”
“夫人,不行的。他们若是没找到我们,哪怕把这座山掀个底朝天,也一定要找到咱们,”七巧一边低声说着,一边时不时地回头看向火光冲天的地方,只怕这些人发现了这处隐蔽的地方,“夫人,您好生在这里待着,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一定不要出来。夫人,山上发生这么大的事儿,四殿下一定会过来救您的,您一定要等到四殿下来救您。”
说着,她便一把扯下任氏披在身上的斗篷,穿在了自己的身上。任氏睁大了眼睛瞧着她,将七巧的手抓得更紧了,“你这是要做什么?我不准你去!不准你去!孩子!你才多大啊!你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该如何向阿银交代!”
“阿银少爷……”七巧怔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阿银对自己微笑。是了,她还从来没见过阿银少爷笑起来是个什么样子。思及此,七巧含着泪,对着任氏凄美一笑,很是坚决地将手从任氏的禁锢之中一点点抽离,“夫人,麻烦您……若是,若是七巧等不到阿银少爷了,还请您帮奴婢替阿银少爷说一声抱歉。”
说着,七巧向任氏匆忙行了个礼,便转身向光亮处跑去。
“七巧,七巧!!”任氏疯了一般想要追出去,最后却还是生生忍住了。她视线模糊地瞧着七巧远去的身影,泪眼朦胧,却不敢哭出声。
……
萧湛带着人马赶来灭火的时候,大慈悲寺已经燃烧殆尽,只剩下断壁残垣,那颗凤凰花树也未能幸免于难。萧湛瞧着已经烧成灰烬的草屋,眼神之中寒芒更甚。饶是冷静如宋文禹,看到眼前这样的场景,一时之间也说不出话来。
“王爷,”飞云清点了战场之后来到萧湛身边,他的气息有些不稳,不知道是因为跑得太急,还是因为自己的所见所闻,“夫人已经找到了,其他人……也已经找到了。”
“都活着吗,”萧湛声音平静地问道。正是因为他表现得太过平静,才让人望而生畏。
“除了夫人以外,其他人……都……”飞云说到此,没有再说下去。他闭上眼睛,只觉得心中的怒火无论如何都压制不下去。那些少年不仅仅是他的下属,也是他的族人。
“……能让他们全军覆灭的,你觉得会是谁。”
萧湛沉默片刻,忽然这般问道。宋文禹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没有搭腔。答案不言而喻,根本就不必宣之于口。
“呵,”萧湛冷笑了一声,“她到底是等不及了。杀人放火,毁尸灭迹,倒是很像她的风格。”
说着,他便转过身去向大慈悲寺的深处走去。宋文禹见状,连忙跟到萧湛身边问道:“殿下这是要做什么去。”
“本王忽然想到,废太子也在这寺庙之中修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本王不去瞧瞧废太子的情况,又怎么能说得过去。”
他给的理由冠冕堂皇,却让宋文禹听得脚底有些发软。他一咬牙,向前走了几步拦住了萧湛的去路,“王爷,还请三思。”
“本王的母妃死里逃生,惊魂未定,还请宋大夫前去安抚照顾。本王,去去就来。”萧湛一边说着,一边绕开宋文禹继续向前走去。
……
与此同时,在大慈悲寺内的一处山坡上,阿银正抱着奄奄一息的七巧坐在月光之下。若不是因为他们身边还躺着个面目全非的死人,这样的场景看起来又将是多么地赏心悦目。
阿银就这么将七巧搂在怀里,眼神涣散地看着远方。直到怀中人有了些许动静,他的眼睛才重新聚焦。
“阿银……少爷……”七巧废了好些功夫,才看清楚眼前人,她想要挤出一抹好看的笑容,却筋疲力尽到只能扯动一下唇角,“少爷……您来了……”
当那把长剑刺进她的身体里时,她就在心里默默祈祷着阿银少爷能够来救她。这是她的奢望,却没想到最后还是成真了。思及此,七巧脸上的笑容又扩大了些,“真好呀……还能再看您一眼……真好……”
“我来迟了,是我不好,”阿银看着七巧努力对着自己微笑的模样,心里酸胀得难受,他不知道应该怎么排解这样的感受,便将七巧的手抓起来放在了自己的脸上,“你打我吧,是我来迟了。”
七巧缓缓摇了摇头,贪恋地看着阿银。若是在平日里,她一定会羞怯地将手拿开,可是这一刻,她并没有这么做。因为她很清楚,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少爷,您不要自责,这不是您的错。您能来,就好。”
七巧气若游丝地说完这句话,眼神向一旁偏了偏,阿银顺着她的眼神望过去,发现有一团鼓鼓囊囊的东西泡在了血里,已经看不出它原来的模样。
阿银将那东西拿起来一看,发现是个香囊,“这是……”
“给你的……少爷……你……”七巧看着他,本想再多嘱咐几句,可惜她的眼皮越来越重。最后,她话还没说完,人便已经没了气息。
夜风,呼啸而过。还带着些许血腥气味。
“七巧?”阿银抱着她,轻声唤道。可是这一次,少女不会再回应他了。
“……七巧。”少年那一身月白的衣衫,早已满是血污。他将少女紧紧抱在怀中,久久不愿意放开。
……
一丝凌厉剑气冲天而起,让萧湛与飞云的脚步双双顿住。二人看向那山坡处,依稀能瞧见有一束蓝色光芒直冲云霄,大有披星斩月之势。
“那是什么?”萧湛盯着那异像问道。
“……是碎星,”飞云回过神来,一番内心挣扎之后,最终还是选择向萧湛说了实话,“这是碎星出鞘了。”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