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象,不计其数的幻象。
欲念,无穷无尽的欲念。
感知在现实和虚妄中的交替中不断放大,扭曲着认知,剥离着名为意志的护甲,七情六欲顺着裂隙肆意宣泄,侵蚀着欲望与理性的界限,消融着神智,吞噬着自我。
封知平无法抗拒。
歌声像一只无视一切的天神之手轻而易举的穿过心防,握住了他的灵魂,拽着他在记忆的汪洋中漂流,重温所有他铭记的和不愿想起的过往。
他看到一个小男孩,在无人的深山,躲在大树的阴影里偷偷哭泣,身上散发着浓烈的悲伤的味道。
他看到了封知佑,冷硬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嘲讽,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咽喉清晰的感受到剑锋的冰凉,他倔强回望,却难掩心中的怯懦与惊慌。
他看到了父亲,手中的木棍比手脚还灵活,一次次的抽打在他的身上,语气冷硬的点出他的不足,眼底却藏着与语气截然相反的温柔。
他很疼,但他爬了起来,一言不发,继续挨打。
他看到了母亲,人前端庄典雅,人后却成了话痨,揪着他的耳朵絮絮叨叨,很烦,但很温暖。
他看到了大哥,身后不远处站着从来不掩饰对他的厌恶的孙姨娘,他怎么都想不明白,眼前这个笑容如阳光一样温暖的哥哥怎会跟她是母子,真乃千古奇谈。
他看到了双儿,站在望月锋上她的小院门前娇俏的看着自己,他兴奋的冲过去想一诉衷肠,冷不丁瞧见更远处的草坡上一角红裳随风飘荡,他下意识的站住脚,不知所措。
他看见,龙庭湖的小船上,可恶的绑匪头顶骄阳穿了一整套夜行衣,很是可笑,可面对对方的刀子,他笑不出来。
这一次,没有道士,没人救他,刀子顺利的扎进胸膛,刺穿心脏,狠狠一绞。
很疼,无法形容的剧痛。
放大的感知中,痛苦比当时真实感受到的还要强烈百倍,而他不知为何一时不得死,也没有昏厥。
他就那样挂在刀上,挂在对方的胳膊上,看着那双冰冷、残忍,洋溢着变态快感的眼睛,在剧痛中挣扎,感受着生命自体内流失,品尝着无尽的愤怒、不甘、怨恨、惊惧,一点点步向死亡。
他没有发现,这段路异常漫长,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忘却了时间的概念。
世上所有的负面情绪在这一刻一涌而出,疯狂发酵,吞噬了所有的美好,交织成最黑暗的泥沼,拖着他向下沉沦。
当希望的光芒彻底被黑暗吞没,人会怎样?
堕落成行尸走肉,还是化身疯魔报复社会?
都不会。
真正的失去希望,是连欲望都一并消失,无论正面的还是负面的。
行尸走肉也是活着,活着本身就是一种欲望,真正没有希望的人只会做一件事——自毁。
抹杀自己,离开这个黑暗无光的世界。
于是乎,幻象消失了,所有的念头一扫而空。
空无一物的世界里,封知平没有自杀的念头,但依然在滑向死亡。
不需要念头,灵魂在欲望消失后便失去了活力,保持着原状不过惯性使然,只需要一点点外力,便会烟消云散。
然而,神魂即将寂灭的前一刻,一道光突然划破黑暗,光的色彩似曾相识,正是那难言黑白的神秘纯色。
在神秘之光的照射下,干涸的精神世界再次燃起了名为好奇的欲望之火,并以超乎想象的速度扩散,重新点亮了整个世界。
外界,封知平翻着白眼,停止了挣扎。
他还有呼吸,体内还有内力波动,但越来越弱,甚至不用灵识,只用看的,任何一个普通人就都能感觉到他的生气在流失,身上散发着将死之人才有的味道。
封莫修霍然起身,韩徳璋更快,他是本场主裁,替的是犯错的康齐,而封知平又是剑侯府世子,封莫修的心头肉,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让人死在这里。
然而百密一疏,他料定自己有能力及时制止,却忽略了防护大阵。
子玉的歌声不同于一般的武技妖术,乃妖族的血脉神通,渗透力极强,直面时便是他也会受到影响,一旦传出去在场的人没几个能活得下来。
为了阻挡歌声扩散,防护法阵提高了几个级别,等同于神藏战时,他闯进去容易,但大阵破开的瞬间会造成大量死伤,所以必须选一个人最少的方向打开缺口,尽可能减少伤亡。
这一耽误的功夫,封莫修的【赤霄】已经现了形,宝贝儿子快要死了,他才不管牵连不牵连人。
同一时间,另一个方向的看台上也窜起一道烈焰,周围的人慌忙退避,露出一个面容俊俏的蓝衣青年,手持匕首,作势欲冲。
就在几方人都要动手时,场中骤然生变,一股奇异的力量自封知平身上涌现横扫而出,震飞了子玉,震碎了防护屏障,掀翻了场边的韩徳璋及靠近擂台的所有人,在一双双惊恐的眼睛中迫近看台,化为清风拂过,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那是什么?
封莫修放下手,安抚的拍拍惊恐未定的娇妻,面色凝重。
刚才的力量很诡异,遇强则强遇弱则弱,而且似乎没有敌意就不会产生影响。
是剑种吗?
封莫修眉头深皱,看向闭着眼睛仅以脚尖立地的儿子。
虽然正常来讲以封知平的修为不能释放这么强大的力量,也不可能有这等高明的掌控力,但剑种乃仙人赐宝,超出常理到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可那股力量,怎么有股熟悉的味道?
是仙力吗?
为何他感觉有点像剑气?
不是常被混为一谈的剑罡,罡气乃内力激发,融合宝兵刃的力量凝聚而成的灵力冲击,真正的剑气是精神力与剑共鸣产生的纯粹的剑威,他曾在恩师果闻身上感受到过,可摧毁敌人战意,不战而屈人之兵,意志不坚定者甚至会从此沦丧再难为战。
可恩师的剑气也只能做到精神压迫,并无实质性的破坏力,而刚才的剑气却分明虚实兼具。
这,是剑种使然,还是那疑似真仙的道士留在其中的馈赠?
封莫修百思不解,只能暂时按下,见儿子脱困,缓缓落座,坐下时有意无意的扫了眼向远方看台上有些狼狈的蓝衣青年,嘴角浮出暧昧的坏笑。
“臭小子,真奔赵逢春了。”
“什么?”盛樰惊魂稍定,茫然抬头,“你说什么,儿子怎么了?”
“没什么。”封莫修重新坐下将她搂进怀里,轻拍后背安抚着,“我是在想,要不要给小混球改个名,你觉着封春春怎么样?”
......
另一边,詹千舞颇为狼狈的爬起身,先抹发髻确认没散,心头稍松,随即边拍打衣服上的灰边看向场中。
今天她本不想来的,但想到自己就要走了,此一别此生或许都不会再见,思来想去没忍住,便扮了个男子买了张最便宜的票悄悄躲在角落,准备最后看一眼当作道别,谁知横生变故。
眼见封知平将死,她瞬间忘了自己给自己立下的种种限制,二话不说便要救人。
她大恨【红燧】留在家中,只带了把防身的匕首过来,这么远的距离,那么坚固的屏障,也不知赶不赶得及。
怎料她还没动身,变故又生,那股连封莫修都色变的冲击瞬间将她撞了个仰天翻。
奇怪的是,在摔到地上的前一刻,那股巨力突然转为轻柔托了她一下,不但没让她摔疼,还带着她稍稍偏离了原位,避免了后脑勺磕在阶梯式看台的棱角上。
只不过她心有所急,没注意,确定头发没散后双眼就定在了擂台上。
傻站在那儿干嘛呢?
詹千舞疑惑,转而看向子玉,暗暗心忧。
不会被他给打坏了脑子吧?
韩徳璋和几位监裁也在想同一件事,他们起身后第一时间就想上台阻止,可看到台上的景象又齐齐止步,韩徳璋飞快的斟酌了一下以手势示意其他人稍安勿躁,静观其变,但见封知平半天没动静又不安起来。
莫不是昏了吧?
要不要叫停?
台上,子玉滑到擂台边缘,血拖了一地,本就重伤的大脑再遭重创好一阵失神,半天才有动静。
触须早已在分离式硬生扯断,而且也没有再生出来的意义,头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着,少掉的眼睛重长出来,与挂在脸上的那只一起慢慢归位,无视旁人惊恐而恶心的目光,紧盯在封知平身上,还未完全长好的双眼内透着难以想象的狂热。
知音!
终于找到了,眼前的人就是他要找的知音!
知音是什么他不清楚,自打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那一天起,本能里就生出一股冲动催促着他去寻找,而标准只有一个——听完他的歌没死,就是他的知音。
遇到封知平后,对方指出了标准里的漏洞,他这才恍然发觉修为上的差距会造成极大的干扰,所以在那之后,他又加了一条——与他修为相近的和低于他的人,听完他的歌没死,就是他的知音。
虽然封知平明显不欣赏他的歌声,但没死就够了,他认定自己找到了。
子玉艰难的爬起身,踉踉跄跄的走回封知平身前,在全场的惊呼怒骂声中探过身,抬起还没长好的双手,颤抖着去抚摸对方的脸庞。
多少年了,苦苦寻觅了多少年了,如今终于找到了!
就在一双残手即将触碰到脸庞时,一记掌刀砍折了他的双臂,扼住他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他清晰的感受到掌心里蕴藏的恐怖力量,对方只要一个念头,他的整根脖子便将不复存在。
子玉没有挣扎,也没有害怕,他无尽欣喜的看着封知平,丝毫不以为意。
封知平缓缓睁开眼,里面没有茫然,也没有对子玉恐怖形貌的畏惧或厌恶,只有莫大的遗憾和更大恼火。
“狗杂种坏我大事,我日你老母!”
抡圆了掼到地上,封知平发了疯的扑上去,照脸就是一顿老拳。
天知道他这段日子为了那点光有多苦恼,好不容易长出来的头发都愁掉了好几把,如今难得再遇,他狂喜之余费劲巴拉的在那儿追寻回味呢,结果,全让这丫的给毁了!
看台上的人都傻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只看到世子爷一下子被制又莫名其妙的一下子反制了对方,中间发生了什么根本不清楚,怎么做到的更无从设想,要不是场面血腥,要不是亲眼目睹子玉的凶悍,他们当中肯定有人会以为这俩人在演戏。
看目前的情况,世子爷...应该是赢了吧?
监裁怎么还不宣布结果?
是要给世子爷留出时间为民除害吗?
韩徳璋很无奈,之所以没上前阻止主要是为了赌约,毕竟圣上首肯,子玉的生杀大权握在封知平手里,此场结果不在于胜败而在于子玉的表态。
除此之外,他还有点怕封知平,先前那股诡异的力量让他心有余悸,圣上发话或者对方自己停手前,他不太想主动凑过去。
重拳如雨,子玉好不容易恢复出几分人样的脸再次破了相,即便如此,他也没有痛呼一声,肿成缝的眼睛里依然流露着狂热的光。
好半天,封知平停下手,直起腰,狠狠吐了口恶气。
要是个人他可能不会下这么重的手,子玉他可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这厮的自愈力比他还恐怖,脑袋没了半截都能再长出来,岂是区区拳脚能打得死的?
站起身,拖着气若游丝的子玉走到最近的一把剑前,勾脚挑起抓在手中,剑锋往脖子上一搁,想想不对,视线游移比量了两下,点点头,一脚将子玉踢翻过身,自信满满的把剑抵在屁股上。
“说,从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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