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玉不再寻死,皆大欢喜,但很快,封知平就乐不起来了。
“我不走!”子玉眼神坚定,“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逢一知己,于死而无憾!”
于?
你还驴呢!
吗的,欺负少爷没读过书是吧?
封知平头大,挖空肚肠总算想出一句文邹邹的对答:“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你走你的,无论多远,你我情谊不变!”
封知平说的胃里直返酸水,暗道自己跟你有个屁的情谊,脸上却不敢露出来,极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要多真诚有多真诚。
熟料子玉技高一筹,感情比他还足,一副深受感动的样子,语气深沉:“轻生殉知己,非是为身谋,我意已决,纵死无悔!谁要想杀我就来,我子玉浪迹天涯十余载,可不是那么好杀的!”
封知平表情僵硬,银牙咬碎,悄悄踢了脚赵康,又递了眼神给幽怨。
我没词儿了,你俩倒是上啊!
赵康沉吟,没有吭声,幽怨见状,微笑接口。
“强中自有强中手,你再厉害也不是天下无敌。这次你的实力已经暴露,跟了他,行迹也将持续暴露于世人眼中,如果有人想杀你不会再派以前的阿猫阿狗,必是能至你于死地的高手,届时不但你会死,还会连累他,你考虑过吗?”
子玉沉默,垂下头,片刻后沉声道:“如果真碰到那种情况,我会引开敌人,绝不牵连其他人!”
“可对方若以你为幌子,拿你做局呢?”赵康接口追问,“你要明白,他是剑侯府世子,赤剑侯唯一的嫡子,你之前隐姓埋名,若不是躲在无人的荒野深山,肯定知道去年发生的那件大案。有人要置他于死地,多亏他命大才没叫对方得逞,除此上次的人还有不知多少人怀着同样的念头隐藏在暗处等待机会,对这些人来说你怎么想怎么做无关紧要,你在他们眼中只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棋子,是把柄!”
说到这儿,赵康站起身,单手负后,折扇轻摇。
“你做过什么你自己最清楚,你手上的血已经让你成为了一个绝佳的靶子,以前那些人想杀他只能搞暗杀,现在有了你,他们完全可以改用阳谋,用法令、舆论达成目的!今天看台上的反应你看到了,你自己也说人人都想杀你,如今他保了你,不论用什么方式,你总归是活着的,因他而活着的,在你同意那一刻你就已经成为了他的一个命门。别以为我危言耸听,拿你布局来阴他,我现在随随便便就能给你举出七八条来,你想听吗?”
子玉默然。
他没读过书,但他会唱戏,戏文里的尔虞我诈可不是瞎编的,很多都出自史实,而现实远比戏剧化的权谋更阴暗,他知道赵康说的一点没错。
“你,为什么要救我?”子玉问道。
封知平为难,理由不少,但都不好说出口。
总不能直接说为了钱吧?
“是小僧拜托他的。”幽怨接过了难题,微笑道,“小僧与他义结金兰,痴长几岁,愧领他一声义兄,而小僧与你有缘未了,故厚着脸皮求他相助,恰巧空玄人同有所求,两下一合,便成了这桩事。”
子玉不是傻瓜,一听空玄人掺和,立马起疑。
“空玄人要我做什?他们许了什么条件?”
赵康早有腹计,便要开口,封知平一叹,抬手打住了他。
“老赵,我来说吧。”
赵康皱眉,转头凝视,他猜到封知平想说什么。
他有些气愤,有些失望,恨其不争,憾其天真。
诚然,坦诚相待是好,但得分人,对子玉,他不认为有效,恐怕还会生出反效果。
通过方才的种种表现,他已经看出来了,这人虽伶人出身,却是个重气节而轻生死的节士,有自己的理想和信念,为之坚守不容亵渎,其节烈不输于任何一个殉道者,抛开是非不论,这是个值得敬仰的人,也是个极其顽固的人。
这种人最麻烦,因为这种人的一旦下定了决心,想法很难改变。
他刚刚还为了信念遭到玷污而发狂,若得知其中还沾染了铜臭,岂能罢休?
幽怨也不赞同,他是出家人不假,但没不打诳语的习惯,他很清楚有时候善意的谎言远比残酷的现实更好。
特别是在子玉身上,此人已经因妖血觉醒性情大变,模糊了人与妖的界限,约束人的道德底线再难束缚他,万一被真相再次激怒,他也没多少把握能再次消弭戾气将其镇压。
然而,在看到封知平的眼神后,他犹豫了。
封知平的眼神很复杂,有同情,有不忍,有悲悯,还有一丝淡淡的愧疚。
这些情绪汇集到一起化为决然,幽怨看懂这一点后便打消了劝说的念头,垂下眼睑以示默认,心里默默思量,有些触动。
或许,是小僧错了。
封知平没有去看两人的反应,只看着子玉,心里确实有些愧疚。
别误会,他不是烂好人,也不是悲天悯人的圣人,买卖人的事儿他不是没做过,家里的下人一半以上都是从人伢子手里买来的,无忧阁的人全是他亲自挑的,犯了错的下人有一些也会通过人伢子发卖出去,比如当初无忧阁赶出去的那些,可卖子玉跟卖那些人不一样。
那些人都有错,他卖得心安理得,有些个甚至恨不得亲手宰了,卖掉算便宜他们了。
可子玉有什么错?
杀人如麻,血债累累?
干他屁事,他又不是刑部的!
再说了,江湖上有几个人手上没染血?
傻子才信孙才手里的血刀全是江湖人的血养出来的!
杀一是为罪,屠万即为雄;屠得九百万,即为雄中雄。
父亲亲自教他的第一首诗就是这四句,统领血刀门傲视一方的孙才便是最好的证明。
父亲还说,所谓的正义,其本质不过是强者对弱者的施舍,是用来维护强者们创建的秩序的必要手段,所以才有了“正义或许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这句名言。
正义这玩意儿,需要它的时候它才会出现,不需要时,它就算踩着高跷爬到台上手舞足蹈,也不会有人看见。
子玉迟迟没有落网应证了这一点,谋害他的人一直查不出来也应证了这一点。
他刻苦铭心,铭记于心,引为信条,不敢或忘,所以子玉杀多杀少根本不是问题,只要那些人跟他没关系就万事大吉,最多义愤填膺的骂上两句展示一下自己的正义感,仅此而已。
愧疚跟上面那些没关系,仅仅是头一回当人贩子的不适,确切的说,是来源于世子爷那点说伪善也好说天真也罢的小良知。
子玉跟自己没仇,反而还有番善缘,自己却要利用他的好感和信任把他给卖了,封知平想来想去,实在无法忽视心里的不舒服。
不用看,他能感觉到赵康的失望和幽怨的忧虑。
赵康失望是对的,老赵心思缜密,交给他他定能编一套完美的说辞瞒过子玉,兴许还能让子玉帮着数钱,自己却用名为“耿直”的愚蠢破坏了他计划的完美结局,换做自己也会失望,毕竟谁都不想跟一个猪一样的主子混饭吃。
幽怨的忧虑也是对的,别人不清楚,他是知道的,幽怨所谓的化解戾气其实是吸收,将对方的戾气转嫁到自己身上炼化成佛珠封印,听着不难,实则风险极大,一旦超过极限反噬,幽怨将万劫不复,想想他在三仙塔内的样子,看看他身上的挂戴,就知道他承担着多大的压力。
这些封知平都知道,他不是傻瓜,可他就是不痛快。
没直面子玉前他满脑子都是钱,完全没想过卖个人有什么困难的,但真到亲自面对子玉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良心比他以为的更大,没大到动摇决心,却触动了过往的行事风格。
奶奶的,搞了半天,我也是个善人?
呸,爷本来就是善人,泉州城最靓的崽岂是浪得虚名的!
封知平自嘲,作了决定,空拳凑到嘴边咳了两声,不打哑谜,直言相告。
“整件事其实很简单,我义兄先来请我帮他救你,空玄人随后找上门说要买你一命,我义兄目的你知道了,空玄人则是想将你送回你妖族血脉所属的族中,也就是人鱼族,以此换取人鱼族的支持助他们平息鹿川岛的战事,为此愿意出大价码,而我呢正缺钱,很缺,所以合计了下就同意了。具体价码还在谈,我估计应该在十万两左右,你呢是肯定要交给空玄人的,因为这样我才能拿到钱,而你也只有这样才能活,就是这样。”
子玉沉默,毫无反应,不知在想些什么。
封知平顿了顿,又沉声道:“你可能很生气,我理解,也不会作任何辩解,而我之所以如实相告,一是心里对你有些愧疚,再就是希望你也能理解理解我。我和你一样,都有必须要做的事,我却没你轻松,你孑然一身无牵无挂,而我有一大帮子人要养活,不管为了我自己还是为了他们,这笔钱我都要拿到,而且这件事对你百利而无一害。你的情况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你应当明白你要找的人不是我,或者应该说,世上肯定有个人在等着你,那个人是你的同族,不是我,也不是任何一个人族。”
“你喜欢唱曲,喜欢人听你唱曲,欣赏你的才华,可你也知道,在这里,你的歌声只会带来死亡,我要不是有法宝相护也早去见阎王了。而天元又极其敌视半妖,你在天元无法生存,总不能跟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躲藏藏一辈子吧?说句难听的,你真以为朝廷找不到你?不过是因为种种原因放你一马罢了。”
“相比天元,空玄更适合你,空玄不但容许半妖定居,那里还有很多半妖组建的江湖势力,其中最大的你可能听说过,叫‘白龙教’,他们的教主就是龙族半妖。但比起空玄,我个人建议你遵从安排,回归人鱼族更好,它们是你的同族,你想找的人只有那里才能找到,具体原因你可以问空玄人,他们比我跟了解,最重要的是人鱼族不会害你,它们的生育力相当低,对每一个后裔都极为重视,在那里你能获得最好的保护,安安心心的搞你的创作,结实更多能欣赏你与你正常交流的同道。”
子玉仍然不言不语,不知是不是错觉,封知平感觉他没在生气,而是在伤感,无尽的哀伤,仿佛一个即将被抛弃的孩子。
吗的,什么形容,是被父母抛弃的小动物好不好!
封知平鼻子一酸,感觉还不如形容成孩子,吸了吸鼻子使劲眨眨眼,垂下视线,想了想,又抬起来重新迎上子玉的目光。
“那个,虽然欣赏不了你的歌声,但你这个人蛮有意思的,我愿意跟你交个朋友,平等的,不是妖宠。刚才拽那两句酸文不全是假话,将来我肯定会去云海,时间可能不会太久,如果你愿意交我这个朋友,到时我一定去人鱼族看你,如果那时你唱曲不死人了,我很期待你给我补上一曲,可以的话最好能让我自己选,我喜欢《十香》《十八|摸》这类的。呃,先声明哈,我可不是羞辱你,我这人吧挺俗的,你唱太雅的我怕我睡着。”
看着封知平尴尬和得意说不清哪个更多的笑脸,子玉终于有了反应,眼神微颤。
赵康不动声色的并拢了扇子,背着的手收入袖中。
幽怨笑容不改,不过耷拉的眼皮抬了起来,抄在袖子里的手悄悄掐起手印。
封知平心中警惕,脸色不变,笑容灿烂的扬了扬下巴。
“怎样,成不?”
紧张的气氛中,子玉突然笑了笑,刚张开嘴准备说什么,外面突然传来惊呼。
惊呼声隔着特制的厚油布都觉震耳,可想外面的声音有多大。
四人同时望向门口,恰巧小桃来到门口。
“少爷,少爷!”
“进来说!”
帐门高高抛起,丫头火烧屁股似的冲了进来,小脸煞白。
“少爷,破相了破相了!紫杉剑阁的冷仙子破相了!”
四人齐齐一愣,相顾骇然。
赵康悄悄擦了把冷汗,咽了口唾沫,心里暗暗嘀咕。
天了个爷的,好的不灵坏的灵,真叫自己这张臭嘴给说中了!
刘师叔也太狠了,这可怎么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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