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皇帝就要渡江到南京了,这大概是永乐大帝北迁京师后,大明天子亲临南都的最大盛事了。只要他一来,亲自在南京城中坐镇,江南半壁的军心、民心必然附向,不管怎么说,毕竟他现在还是大明的正统皇帝,而且他的南来,代表着江北半壁的所有臣民是拥护他的,大后方是平稳的,否则天子岂敢轻离?
如今李森、何炳文和两广的军队正向江西进军,白重赞、闵文建增兵南直隶,如果再不能打下南京,阻正德与江北,则大势已去,只能退回江西负隅决战,那时决战的结果其实已经不言而喻了。
对宁王来说,最后的关头到了,然而安庆城虽然死伤无数却始终岿然不动,前曰许泰又派了一路官兵增兵入城,此消彼长之下要打下安庆来难如登天,怎么办?真的要用绕城而过直取南京的置之死地之计?如果不能后生怎么办?
要打南京需要许多重型攻城器械,否则怎么可能打下那座坚城?可是这么庞大重大的攻城器具,在江南三里一河两里一泽,不是小桥就是泥沟的地方要从陆地运过去十分艰难,就算绕城而过,等他运到了,不但皇帝到了,就连浙江兵也到了。从水路走?那条鲨鱼谁能对付?
宁王终于发觉,原来想造反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不只是有兵有钱就能成事,造反实在是件苦差事,远不如当个清闲王爷来的轻松惬意。但是后悔已经晚了,从起事的那一天起,踏上的就是一条不归路,外人造反朝廷还可以招安,自家人造反,从古至今就没有招安地的,唯有决一死战而已。
就在这时,他的智囊刘养正、李士实没有办法,据说能呼风唤雨的**师李自然没有办法、那些三山五岳的绿林好汉、湖匪水盗、黑道英雄们没有办法,倒是一个投降他的知县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宁王听罢大喜,有此奇计绝招,漫说赶走彭鲨鱼,就是取南京城时说不定都能派上大用场,宁王立即命人准备。
第二天一早,大军兵分两路,一路由其自已率领,弃安庆城不取,绕道直奔南京。令一路人马由大都督杨子乔率领,携带大批辎重、粮草、攻城器械由水路顺江而下,船舰千艘浩浩荡荡扑向南京。
彭鲨鱼闻听紧急军报,得知宁王叛军兵分两路向南京扑来,水路上各种战船、运兵船、辎重船多达上千艘,不禁捧腹狂笑,立即点齐本部军马,再加上水师新近支援了战舰,若计三十艘火力强劲的大型战舰,迎着宁王叛军攻了上去。
宁王兵舰虽多,奈何不擅火炮,他这三十艘战舰一旦迎上去,那就是虎入羊群,还不是任由他的宰割?双方的舰队再次遭遇于翠螺山采石矶。
石壁千寻险,江流一矢争。东吴孙策曾于此大破刘繇的牛渚营,奠定了东吴立国之基;隋朝大将韩擒虎渡江拔牛渚灭了陈朝;北宋大将曹彬攻克采石而灭南唐;南宋虞允文在采石大败金兵;朱元璋、常遇春在此大败陈友谅。如今,东海大盗彭鲨鱼在这里遇上了洞庭大盗杨子乔,孰胜?敦败?
眼见敌方战舰接近,彭鲨鱼的战舰横于江山,黑洞洞的舷炮森然进入了攻击阵形。彭鲨鱼正要下令攻击,忽地发现对方的船舰有些古怪,他正感觉有些奇怪,手下负责火炮指挥的总旗官脸色苍白地跑了过来,惊惶地道:“大人,咱咱们打不得啊!”
“什么打不得?”彭鲨鱼奇怪地道:“宁王叛军在做什么?那帆上怎么挂了那么大个画像?这谁呀这是?吹胡子瞪眼的还挺有派头,旁边写的什么字儿?”
总旗官涩声道:“大人慎言,那上边的画像是是圣神文武钦明应运俊德成功统天大孝高皇帝!”
彭鲨鱼听的目瞪口呆:“这这么长的名字?你他娘的能不能利索点儿,那到底是谁?和咱们有啥关系呀”。
总旗官跺脚道:“我的天爷,怎么能和咱们没关系?那画像上就是本朝的洪武大帝啊!”
朝廷的水师空有强大的战力,奈何火炮却打不过纸张画像,他们只能含恨退缩。在现代听起来匪夷所思的事情,在当时却是顺理成章的,一个礼、一个孝,再加上皇家为了维护帝王的至高尊严和无上权威,必须神化、不可触逆化先帝的政治需要,造成了这样怪异的战争场面。
杨子乔得意洋洋地命令赤龙舟、苍山船、车轮舸齐齐追赶,最后才是三桅炮船和福船,刚刚追赶了一阵,“轰!”水面上激起一道巨大的水柱,一般中型战船摇晃了一下,船舷破了一个大洞,冰冷的江水“哗哗”地灌了进去。
未过片刻,又是一艘船侧爆炸,大明的水师正在撤退,根本没有看到他们放炮,这是怎么回事?杨子乔大惊,他发现轻型船只都能安然驶过去,而前边那两艘被炸的船都是吃水深的战舰。
他心中一动,立即命令舰队放缓行速,然后调了几艘小船过去察看,发现爆炸处果然在水下,江水倒灌迅猛,两艘战舰的舰身已经倾斜,于是赶快派出多艘小船接应船上的人下来。
他听说过明军水师研制出了一种新式武器,叫做水雷,可以在水下攻击敌船,可惜宁王用尽办法,福建军器局列为最高机密的这种武器始终没有搞到,想来就是这种东西了。
这一来对宁王叛军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威胁,要是前方有敌舰在,哪怕冒着炮火这些亡命徒也敢攻,可是现在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敌人,你得每时每刻都担提防被他击中,这样的敌人哪怕只有一个两个,也没人受得了。
盗匪船上多的是鸡鸣狗盗之徒,虽然最擅长的就是歪门邪道,可是倒真让他们想出了办法。他们临时停船,跑去两岸渔户家中抢了几十张鱼网,把鱼网缀连起来,下边坠上重物,然后由小船拖曳着拦江而行进行拉网式排雷,重舰随在后边,这一来安全是安全了,行进速度却如同龟爬。
可是除此之外再无良策,他们也只能如同游山玩水一般走走停停,时不时的停下来清理一下拦住的破烂和偶尔刮住的水雷,用绳索补一补破烂的鱼网,然后继续前行。
彭鲨鱼因为来内河作战,根本没有放下几枚水雷,这东西放下去等于是自毁黄金水道,一旦战事结束,整条江清理起来实在是太难了,到那时靠江吃饭的,不知要饿死多少万人,所以他只布下四枚水雷以为疑京之计,然后便逃之夭夭了。
正德过江了,许泰身负守卫南京的重责,且前方探马来报,宁王已弃了安庆城,孤注一掷直奔南京,所以不敢前来迎驾,关大人和马昂,以及南京六部的高官赶来江边迎驾。
众官员还没参拜完毕,彭鲨鱼的战舰就急急忙忙的退了下来,正德的舰队虽见对方打的是大明旗帜也丝毫不敢大意,早早派船迎了上去,勒令他们停船禁行。彭鲨鱼听说皇帝已经到了,不禁喜出望外,老家伙风风火火地跑来见皇帝,要请他对这种无赖仗拿出个章法。
张璁没到前舱去,这位天子面前第一红人,威名赫赫的国公爷远远的躲在后边,就他现在那副形象实在不宜见人,官场上对于形象是十分注重的,形象太差的人,纵有才学也不准坐堂为官,张璁贴着个白鼻子,要是在百官面前露相,不免被人传为笑柄。
三位公主换上了侍婢的服装,和唐一仙四人站在一起。张璁偶尔眼神溜过去,都会看到永福公主歉然、关切和温柔的眼睛。因为张璁已经对她解释过,上船时由于船体摇晃,不小心碰了鼻子,痛楚难忍,临时溜去找太医了,这才没有去见她。
永福公主心疼还来不及呢,哪还顾得上自已的套郎大计,可张璁也不敢多看,那眼神儿一瞟过去,就会发现旁边多了两道目光,那是湘儿公主的眼神。那眼神,就象正在看着她们家养的那只猫儿,一只偷腥的猫儿。
张璁只得赶紧移回目光来:唉,总算花言巧语的暂时稳住她了,可怎么娶她过门儿呀,那不是比登天还难?好在湘儿还小,车到山前必有路,拖得一时是一时张璁正对自已那颗受伤的心不断做着心理辅导,忽然发现龙舟前方正德皇帝不知因为什么事大怒起来,面前的官员跪倒了一片,在那儿连连嗑头,唐一仙见状连忙走过来悄声道:“大哥,你快去看一下,他还没下船呢,这又发什么疯了?”
张璁点点头,轻轻摸了摸他造型独特的白鼻子,大踏步地走了过去:“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闹心!”这就是威国公爷南巡以来的深切感受。
“岂有此理,如此宵小之计,就让你掩军败退,任由叛军直趋南京?若是南京失守,朕唯你是问!”正德在怒吼。
彭鲨鱼赤红的脸庞都有点发黑了:“皇上,叛军高悬洪武皇帝的画像和灵牌,臣子们不敢动手啊。刀枪无眼,万一伤了洪武大帝的神主灵牌,毁了画像,那是大逆不道啊,小臣匆匆赶来,就是为了向皇上请旨的。不过小臣退兵之时曾在水中遗下四枚水雷,谅来可以阻滞一下他们的行程,可是现在也得早做准备了,这疑兵之计难以持久呀”。
正德大怒:“请什么旨?宁王无君无父,起兵造反,眼里哪有大明?哪有洪武皇帝,如此伎俩只是用来捆缚我们的手脚。不要理他,给我马上返回去,打!狠狠地打!”
“皇上不可!我们是天子之师、正义之师,岂能遗人以柄?为求一战之胜,炮轰祖宗灵位,这是大逆不道,岂是为人君、为人子孙者当有的行为?恳请皇上收回成命,咱们另寻两策”。
六部官员齐刷刷跪倒,连声反对,把正德皇帝气的恨不得撸起衣袖,冲上军舰,亲自艹炮,给那狗仗人势的宁王叛军当头轰上一炮。
就在这时,张璁匆匆走了过来,拱手道:“皇上何事发怒?”
他那鼻音儿听起来就和太监差不多了,南京六部的大员们诧异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位仁兄才这么短的时间不见,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正德脸色铁青,怒不可遏地一拂袍袖道:“你自已问他!”
张璁急忙向彭鲨鱼问清经过,彭鲨鱼对他大吐苦水,张璁听了想了一想,然后换上一副笑,用鼻音儿道:“诸位大人都起来吧,宁王兵马这么做,分明就是一计,可明知是计,咱们就是不能去碰破它,否则这道义上就自陷尴尬了。诸位大人所虑甚是,我再和皇上商议商议”。
劝起了群臣,张璁向正德皇帝一拱手,向一旁示意道:“皇上,借一步说话”。
正德皇帝哼了一声,大步走到一侧船舷,望着起伏不定的波涛,他的心中也如波澜般起伏不定。张璁慢慢走到他身边,轻声说道:“皇上,洪武皇帝的灵主牌位和画像不可轻易触碰,您听说过谁的家里叔叔和侄儿打架,却把祖宗牌位打的一团烂的么?要是那么做,外人只会骂这两人忤逆不孝,会去理会谁有理谁没理么?”
正德皇帝怒道:“自然没有在祖宗的宗庙祠堂大打出手的,可是也没有打仗的时候把祖宗牌位顶在脑袋上边的呀,这样的无赖仗让朕怎么打?现在是什么情形?他是反叛,是谋国之贼,是在谋朕的江山社稷呀”。
张璁低声道:“皇上,永乐皇帝在北平做燕王起兵靖难时,铁铉在山东济南府也用过这一招,永乐皇帝雄才大略、一代霸主,还不是干瞪眼使不上力?
为什么?就因为别的事都能做,唯有这件事不能做,否则就是自弃道义,成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而且这罪名永远也没有办法洗刷。
以子孙身份而冒犯祖宗,如果因为对方和自已正在打仗就可以这么做,那岂不是告诉天下人,如果事情危急,就可以不要祖宗了?岂不是告诉天下人,如果事情紧急,就可以不要君父了?天地君亲师,纲理伦常一旦崩坏,天下岂不大乱?”
见正德脸上的怒色渐消,张璁又道:“再者,宁王谋反,用的是什么名义?他谣言惑众,诡称受了太后密旨进京整顿宗室,说皇上您不是先帝骨血,而是抱养的民间婴儿。
皇上,您毫无顾忌地一炮轰在洪武皇帝头上,这不是坐实自已的罪名,给宁王叛军送去一个有力的口号,让他造反更显的出师有名了么?他会到处讲,说皇上这么做,正因为您不是朱家皇室子孙,所以才毫不在乎。
这样的谣言一旦传开,就算今天大败宁王,甚至剿灭了所有叛军,也会在民间一直传下去,做为皇上您不是先帝骨血的有力证据,不但皇上总是被人在后边指指点点,就是您的子子孙孙,也要经常为此苦恼了”。
“唔”,正德皇帝回过味儿来,他默默地点了点头,问道:“那你说该怎么办?当初永乐先帝不敢以利炮攻城,怕误伤灵主牌位,只能困城肉搏,我们现在也只是吃了这个亏?哼!那也罢了,朕的兵马正在集结,就算不动用大炮,他也休想占了便宜。”
“那倒也不必,宁王既然这么做,咱们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
正德皇帝眼睛一亮,追问道:“爱卿有何妙计?”
张璁近前一下,对他低语几句,正德皇帝呆了一呆,忽地仰天哈哈大笑。笑完了他嗵地一拳擂在张璁胸口,赞道:“真有你的,若论歪门邪道,天下无人及得你,哈哈哈”。
正德皇帝向前两步,招手道:“杜甫,来来来”。
随驾南行的司礼太监杜甫忙一溜烟儿跑到他面前,正德嘱咐几句,喝道:“去,马上准备,一会儿交给水师的彭将军”。
“奴婢遵旨!”杜甫答应一声,领着隶属司礼监、尚宝监的几个太监匆匆奔进船舱去了。
正德皇帝又送回船头,肃然问道:“水路情形如此,陆路如何?你们还没有说完,继续”。
马昂忙道:“是,臣等出发前,得悉宁王军久攻安庆不下,于是绕过安庆,兵分两路,径往南京城而来。许泰、江彬两位将军正在城中备战,依路程看,他们走陆路要比水路难行的多,大约明曰辰时方能抵达南京地境”。
正德皇帝冷笑一声道:“好!那朕就与他决战于南京城下,叫他知道知道,我这个少不更事的侄儿皇帝的厉害。退下!”
迎驾的众文武一听,急忙施礼退下船去,在码头静候,趁此机会,正德对张璁道:“朕马上摆驾南京城,你去吩咐一声,朕的护航战舰留下一半在此驻扎,另外一半一会儿随江南水师溯江而上,迎头痛击宁王的战船,给朕狠狠地打!”
彭鲨鱼扯帆重新南下了,这回不但他的战船来了,就连天子护航的舰队都来了一半,大浩浩荡荡,杆立如林,帆布如云。
杨子乔一路小心而行,果然捞上来两口奇怪的水底武器,可是再往后就没什么正经东西了,当他终于确认江水中再没有那种可怕的水雷武器时,这才命人撤去拦网,大船在前,小船殿后,全力进军。
船队刚刚进入快速、平稳的航行,就见前方战舰疾来,竟比逃走时还快。只见对面冲在最前的一艘船在江面上正划着弧形进入射击轨道,炮舱挡板纷纷升了起来,露出黑洞洞的炮口。
杨子乔立在船头,一见大奇:“彭鲨鱼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他还敢来,奶奶的,老子就不信邪,我就不相信他个海盗出身的彭老鲨,真敢放炮轰了朱重八的灵位?”
“轰!”一声炮响,前边一艘船摇摇晃晃,被削去一大片船帮子。杨子乔大惊,猛地张目望去,只见对面雪白的帆布上一行硕大的黑字:“大明仁祖淳皇帝之灵位!”
杨子乔瞠目道:“仁祖淳是何方神圣?”
旁边一个私塾比他多上过两年的水盗头子答道:“仁祖淳就是朱五四,朱元璋他爹!”
朱五四打朱重八,老子打儿子,天公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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