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往无前战无不胜的天子此刻却一筹莫展,因为荒丘之下四面尽是杀气腾腾的人马,黑漆漆的阵中一点猩红,他知道那必是段归无疑。
司徒靖领轻骑八千围山南,段归则亲率步卒一万困道北,其余兵马分成十七座营寨扎死了山下的各条要道,连唯一的退路也被百里视领兵阻截,此刻他和手下这数千残兵简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而他自以为是制胜利器的杀手曲无颜,竟然也在赶赴啸月城之后便音信全无,别说是司徒靖的家小,如今连她的死活陆昭明都不得而知。
“陛下,不如趁着今日天色阴沉,待入夜后臣等便保着您杀出重围去往荆州,那里是太后的故乡,陛下振臂一呼百姓必定赢粮而影从... ...”跟在他身边的这名将领好像是姓狐,而他具体叫什么名字陆昭明则根本就毫无印象,陆昭明也已经看不清他的脸,因为那张脸早已伤痕累累,一条早就被血迹和泥污染成斑驳的绷带斜斜缠在上面,挡住了一道几可见骨的伤痕,仅露出口鼻和一只眼,其状甚惨,可是仅剩的那只眼中却似有辉光一般。
“... ...你,叫什么名字?”陆昭明负手而立,看着山下迎风招展的旌旗沉吟了许久,半晌之后这才转过身看着眼前的将领,一脸森然地问道——其实他心里略有几分感动,可是他这张脸如今却只能摆出这副令人望而生畏的表情。
“臣狐笃,现任南军云骑尉,家父户部侍郎狐梦岩。”云骑尉,从七品的武职,说白了就是京城禁军中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可如今他已是陆昭明身边仅存的战将。
陆昭明依稀记得他的父亲,据说是个锱铢必较的贪财好利之人,但对于朝廷历年的度支账目却能如数家珍,所以朝臣们都笑他是“度支簿子”,却没想到他儿子居然是个赳赳武夫。
“我记得令尊,有个雅号叫度支簿子,因为朝廷历年的账目都在他脑子里,分毫不错。”
“陛下圣明,能得陛下垂青,是我父子莫大的荣耀。”
“很好,狐氏一门于朕有大功,可惜狐纯大人身遭不测... ...罢了,狐笃听封!”
“臣,狐笃接旨。”
“朕封你为司隶校尉,代朕节制京师兵马,并授予你监察京畿百官之权,至于令尊... ...待日后回京再另行封赏。”
“臣,代家父谢主隆恩。”
陆昭明知道这口头的钦封恐怕连一纸空文都算不上,但天子无戏言,且不说那狐梦岩如今是否健在,假若这等满身铜臭的小人已经降了叛军,那自己此刻若真的大加封赏,岂非成了天大的笑话。
狐笃却对着一纸空文都不如的封赏感激涕零,似乎他已经成了权倾朝野的第二个狐纯一般,再起身时眼神中竟多了几分期待和傲然。
“臣已经细细观察过,山下西南方向阵型松散,应该是薄弱所在,五里之外便是官道直通荆州——事不宜迟,臣这就领人杀过去打开缺口,陛下请速速突围!”狐笃说完提枪便要上马,冷不防却被一只手按住肩头难动分毫。
“不急... ...今夜子时,朕与你们一同下山——将士们听着,朕,今夜带你们斩将突围,到了荆州我们聚拢兵马再图后计,现在,你们所有人来狐将军这里登记姓名,今夜过后,活着的,朕加官进爵,死了的,朕赐你们死后哀荣,福荫子孙!”
“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世上的一切都有一个价格,买不到,大多数时候是因为开的价格还不够高,忠心也一样,这一点没人比陆昭明更清楚,因为他的忠心就是因为卖不了一个好价钱才渐渐地变了质,最终蜕化成了野心。
山上不过只剩三千多人,登名造册用不了多久,而一纸空文的封赏也不需要真金白银,但就是这几句空话却足以让这些残兵士气如虹——毕竟横竖是个死,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横下一条心富贵险中求。
夜色渐浓,山下的火光先是零星几点,随即很快蔓延成片,不消片刻便像是片火海似的将荒山包裹了起来——果然,西南方向有一小片区域的火光 明显比其他地方要来的稠密,似乎那里的人马格外得多,刀枪分外得密。
陆昭明一眼便看出了破绽所在,随即暗笑段归的无能,若是真不想让人知道阵型有疏漏,那便一切如常即可,如此欲盖弥彰无异于告诉身为对手的自己——来,从这里逃命,这里是我的薄弱所在。
“将士们!生死在此一战,随朕,杀!”
陆昭明一声断喝之后横刀纵马直往西南而去,狐笃紧随其后倒提着一柄金瓜锤,身后一千轻骑更是和他们一样用黑布蒙住了坐骑的双眼一往无前,再往后是两千多手握刀枪的步卒,个个争先唯恐落后,简直与下山觅食的狼群无二。
“敌袭!敌袭!”
“嚓~”
阵前小卒远远地看见人马直奔他们而来,慌忙起身呼叫起身边或坐或卧的同袍,却不想一句话刚出口,陆昭明已经纵马到了面前,手中长刀一挥,斗大的脑袋便顷刻间搬了家。
“杀!”
接着他长刀一指顺势驻马,一千骑兵便冲到了阵中,待步卒赶上他才又纵马前驱,而片刻之前还屈居第二的狐笃,此时却一马当先成了破阵的先锋。
陆昭明勇冠三军不假,但他能当上先登营的统帅并不完全是因为其武功卓绝敢打敢拼,更重要的是他比那些悍不畏死的勇将更聪明,同时也比那些逡巡畏进的聪明人更勇猛。
骑兵在前,步卒殿后,陆昭明正好将自己置身于两队之间,足以保证自己的安全,同时还可以做出一副身先士卒的样子来激励军心。
段归似乎全然没有料到他们这些将死的困兽竟然被围的第一夜就发动了突袭,于是阵型理所当然地被冲垮,火光渐渐竟被撕裂成两片,眼看那道暗色的利箭便要从火光之中突围而出。
“陛下,敌阵已破,您快走,臣殿后!”眼看就要突围成功,狐笃却抛下前队调转马头回到了陆昭明的身边。
他脸上的绷带已经松脱,再次露出里面骇人的血痕,一身本就残破不堪的战甲此刻已经是七零八落,连头盔都不知道失落在了何处。
“今日之事,朕当铭记终生——狐笃,保重!”陆昭明竟然由了些许的感动,竟在马上对着他抱拳拱手施了一礼才错蹬而过。
可就在他纵马将要冲出重围的那一瞬间,忽然一股山呼海啸般的巨力就砸向了他的背门,陆昭明一口鲜血喷出之后便跌落马下,此时他才看清,砸向他的似乎是一柄金瓜锤,而那锤子正捏在狐笃的手中。
“僭君在此——请魏王开恩,我等愿降!”
随着他一声高呼,身后的骑兵中竟有半数纷纷抛下兵器,其他人一见陆昭明倒地不起身边同袍又弃械投降,也就纷纷有样学样放弃了近在咫尺的逃生希望。
“狗!贼!”陆昭明趴在地上怒骂,但就这两个字却又让他忍不住口吐鲜血。
狐笃的锤头足有甜瓜大小,而且这一击他早有预谋,乃是趁人不备运足了力气猛砸其后心要害,故而即便是陆昭明此刻也是气血逆行五内翻涌,还能吊着一口气,已经足以说明他身手不凡异于常人。
“住口!你这贼子假冒真龙僭越帝位死不足惜,今日留你一条命,已经算是便宜你了!”狐笃此刻神情大变,之前的忠义和慷慨全然不见分毫,转而露出了一脸的奸险与狡狯。
姓狐的始终是姓狐的,绝不会辜负了自己的姓氏。
“参见魏王!”
“参见魏王!”
“参见魏王!”
人群山呼海啸之后缓缓闪开了一条通路,皆知一骑高头大马从人群之中缓步而来,马上之人顶盔掼甲一身殷红如血,只是面容稍有些憔悴,不是段归还能是谁。
“段!归!你这叛贼!”
“左右,掌嘴。”
陆昭明怒不可遏地恨声低喝,而段归却微微一笑,马鞭一指地上犹如烂泥般瘫倒的皇帝,随即便有两名胳膊四棱子起金线的悍卒上前噼噼啪啪地打了个又脆又响。
“孤知道你的底细,所以切莫再放肆,否则,下一次就要你的命,懂了么?”说完,他下马走到了陆昭明的身边,不等他回答便是狠狠一记马鞭,抽得龙袍迸裂血痕森然。
“带下去,小心看押——你,叫什么名字?”
“启奏殿下,末将狐笃,今后愿为殿下牵马坠蹬万死不辞。”
“呵呵~好,那你就领几个人看着他吧,不过记着,如果他死了或者跑了,孤要你们所有人的脑袋。”
“遵、遵命... ...”
段归走回坐骑身边,似是无意地瞥了一眼早已翻身下马战战兢兢跪在一旁的狐笃,对方虽然跪伏在地,却像是头顶长了眼睛似的立刻爬到段归的身边,躬身在地把自己变作了一块上马石。
他用头顶着段归的虎头靴,不动不摇地将新主人送到了马鞍上,随后这才起身弓着腰目送其离开,在转过身,盯着陆昭明的眼神须臾间就没了适才的温顺谦和,转而尽是怨毒阴狠。
“他妈的!那娘们还说你一定可以卖个好价钱,害的老子白费这许多的功夫——捆起来,我们走!”
陆昭明此刻才终于了解到,在特定的时候,有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真的比一纸空文的封赏更诱人,那就是活下去的希望,人尽皆知段归已然江东四州有其三,胜负已经十分明显,而愿意继续跟着他亡命的,不是傻瓜就一定是别有所图。
连百里涉那样的傻瓜都已经献城纳降,自己却还相信这世上有比他更傻的人愿意一死以全忠节——陆昭明此刻即便再不甘心也不得不承认,原来自己竟是这天下第一号的蠢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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