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费心了……”润泽回答。
坐了下来,端起碗,吃了起来……
众人见着润泽开始吃东西,这悬着的心也算是放下心来。
总之没有闹死闹活的,便说明问题不大。
润泽将饭吃了,道了谢,便拿起农具下地干活了。
话很少,只有宁宁远远的跟着,守护着他。
自从出了事,平常热闹的劳动场面,大家似乎都冷清了许多。
也都刻意的不去招惹润泽。
润泽每日都是按时上工、劳动,回来后也是很少,偶尔的点灯继续着他仅有的残片的翻译工作。
他是这样的,一年事情没有干完,总是忍不住的惦念。
不论多么艰难总要有始有终才算是心安的。
既然曼琳的下落不明,凶多吉少但自己仅仅靠着自己的力量是绝少能完成的。
那么只有将自己沉浸在某项事务之中他才能活下去……
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他无数次的追问,寻找生命的意义……
到头来,这个意义似乎也变得毫无意义……
作为一枚火烛能够燃烧自己散出点滴光与热已经很是幸运。
若是这蜡烛,被融化了,或是踩碎,冲走,抛弃了,她本身的价值不再显现,那一切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润泽庆幸,自己还有点用处。
能翻译,能下地干活。
这或许就是活着乃至什么的意义。
哪怕是星星之火也是光芒。
自己认可便已足够。
劳动继续着,润泽自是干的更多了,吃的更少了。
怕是半个月后,说是在下游100里的地方发现了一具尸体。
面目尽毁……
无法辨认……
通知润泽去认尸体……
润泽掀开白布的时候,那个泡的发白,浮肿散发着恶臭的尸体让润泽惨不忍睹。
面目都看不清了,如何判别?
上下打量,终于他看到了她手腕上的一个橡皮筋。
这橡皮筋上有着一朵用蓝布做的小花。
润泽记得这是刚来的时候,有一日曼琳在菜园里看菜帮润泽缝补衣服,一大块蓝布剩下了一小条,曼琳说是可惜,作了一朵蓝花缝在了皮筋上。
说是干活的时候可以把头发绑起来,这样利落些。
润泽看到急忙提醒他,干个活还要绑朵花,应该多多注意自己,
需要朴素些。
然而女子总是爱美的,曼琳想着若是被别人发现了再传了出去,当然是不好的。
后来想了一个办法便是,将它绑在手上,算是个手链。
那个时候润泽想不明白为何只有一个头花可有可无的东西,能让曼琳如此坚持,非要带着这只头花呢?
或许这就是女子爱美的天性吧……
这一个美字竟然能让曼琳冒着这么大的风险……
如今看来,倒也是幸事,他靠着胳膊上的这枚头花判断出这具尸体就是曼琳的……
但他又几曾不希望没有这枚头花……
如果判断不出,是不是就还能有希望……
一个知识分子,饱读诗书文学哲学的当代学者,此刻竟然靠仅有的迷信幻想支撑着自己……
润泽指着这头花,点了点头,已经整个人不停的颤抖……
来了两个人将润泽扶到外面了。
后来叫了个拖拉机将尸体拉回,找了一个偏僻的地方生产队的社员们挖了个坑,掩埋了。
至此曼琳的一生的道路走完了……
终结了。
润泽守在坟前,无悲,无喜……
他们这对夫妻到了今日那当初的爱恋似乎早已磨损终结了。
他们更像一对伴侣。
每个人身上都是一堆的毛病,爱情道后来似乎变成了革命的友谊。
他们休戚与共、命运相连。
彼此互相拖累着……
“走吧,安心的去吧,这人间已够苦……从此天国无伤亦无痛……阿明我会注意的,听说他在河西下乡,他年轻怕是出不了什么事……曼琳你就安心的去吧……”
润泽只呆呆的坐在坟前,宁宁似乎懂事一般远远的守护着……
曼琳这一生似乎是大海里漂泊的一艘小船。
见过了惊涛骇浪,享受过风平浪静,遭遇了暗流搁浅……
她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一个中国人。
在这时代的大潮中她似一粒微不足道的砂砾……
或者是一粒微尘……
飓风吹过,这粒微尘再也找寻不到,飘远了……
生命的终结不过是呼吸之间……
润泽想着自己的日子怕也快到了。
也快走到了人生的边上了……
人们总是这样,常说生死似乎对自己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然而,至亲的人的离去总是给自己迎面的冲击……
不知怎的润泽想起了霁月。
她似乎是润泽心中的白月光。
或是应了那句话,“得不到的永远都是最美的……”
在曼琳的坟前想起了霁月。
对于曼琳来说这恐怕是极不公平的,但润泽想了,他的灵魂出轨了,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虽然残忍,但润泽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
虽然已经活成了个糟老头子,但内心深处住着的少年还是耿耿于怀当初的遗憾。
或许这才是完美的,这才是最好的结果。
求而不得,那记忆中的霁月便是所有美好的化身。
润泽在霁月身上赋予了太多太多关于女性的美好。
听闻她身体不好,似乎在帝都疗养……
听闻她按照家里的约定嫁给了另外一个数学领域的大专家。
在学界具有颇有声望的影响力,他们夫妻琴瑟和合,似乎传为佳话,很是恩爱……
润泽是羡慕的也是庆幸的,她一切安好便是对自己最好的消息。
是啊,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他也成为了一个老者。
心中的那个少年,也只属于那个少年。
虽然已经没有过多的泪水,虽然肉体似乎已经感觉不到了痛苦。
但内心的滴血的感觉却从未消失。
或许成长就是这个样子的,哪怕内心深处早已鲜血淋漓,但面容之上还如同没事一般的挂着笑颜。
这就是成长吧!
不再如同孩子一般的哭闹……
看惯了风雨,适应了苦难,存入心中,换做一幅笑靥面对人生……
不是苦就是更苦……
亦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人生总是这样。
每个人都得面对真实而平淡的生活。
“喜怒哀乐”本就稀松平常。
“生死离别”本就是人生的常态……
哀莫大于心死,这是人生的终结……
润泽照例是每天干活,只是话越来越少了,有的时候半个月也见得能说上一句话。
他习惯了孤单,习惯了寂寞……
渐渐的似乎生产队里传起了一个传闻……
说是润泽将将获的允许遣送返回帝都……
这个传闻说了很久,后来终于尘埃螺钉,结果只是个谣传。
离开此地还回帝都的是另一个教授。
他的情况更是特殊……
润泽一时间很是尴尬。
但总是要面对的……
然而,谣言的传播有的时候并不都是坏事……
润泽的事情最终还是引起领导的重视……
“年纪大了,一身毛病……妻子工伤致死……”
这些让领导改变了决定。
后来,又问了润泽的劳动表现。
得到的回复倒是客观公正。
三个月后,润泽真的得到了一个新的通知。
说是他的劳动期限满了,可以回去了。
那一日他收到通知的时候,神情寂寥。
似悲似喜,他去看了曼琳。
他想起来,曼琳曾经问她,若是当初直接离国,是不是更好。
那个时间润泽坚定的说“不”
他说了:“我们都是中国人,不能忘本,新中国站起来了,我们这些留洋的人不为这个国家做贡献,还指望谁?爱国是每一个中国人唯一的选择!祖国需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踏踏实实的做什么,不要因为自己出了国,留了洋,有些洋墨水就沾沾自喜,国家给我们机会教课,我们就踏踏实实教课,国家让我们下地劳动,我们就下地劳动。能成为一只蜡烛,能够燃烧自己,能够给这个社会一点光芒,已是三生有幸!”
这方慷慨激昂,曼琳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茬。
润泽最后说了句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无悔……”是修人的最高境界了吧。
不是什么宏图大志,不是什么指点江山。
只是作为一个中国人,所想热爱和贡献的。
这一次不是虚言,润泽被获准返回上海。
回想在这里已是劳动了五年了。
后来,陆陆续续大家都回去了。
曾经,润泽用买牛剩下的一块多钱,换了三包“大前门”散给老乡。
老乡们很是淳朴。
润泽没有想到,只是一包大前门,便能换回内心真诚的善良,还有长久的惦念。
这“大前门”的事情是很多年前的了。
润泽没有料到,老乡们还记得。
走的那天,来了数十个老乡,手里挎着篮子,里面放着稀罕的鸡蛋,还有窝头。
说是给路上吃的,这一路上怕是要一天一夜,总要有吃的再放心。
这些东西,珍贵的很,无不是老乡们珍贵的东西。
润泽自是舍不得拿,哪家不是有孩子要照顾的。
这些东西自己吃了,家人的口粮便是少了。
润泽推脱,后来拗不过,拿了一个鸡蛋和一个窝头。
这在那个年代是最珍贵的好东西了。
卡车缓缓移动,跟润泽一起这次回去了近20个人,这个公社显的空了许多。
听闻,接着又来了大批的知识青年。
年轻人总是创新的,但也是传承的。
他们接过老一辈传承下来精神,在农村这片土地上挥洒着青春和年华。
后来知识青年走后,又归地方驻军使用。
润泽的归程花了两天一夜,终于到了上海。
润泽被分配到了一处门房里暂时居住。
收拾好地方,润泽便急忙打听阿明的下落。
一个礼拜后收到消息。
阿明他们这一批知识青年还短期不能回来。
回到上海了,只有自己一个人。
不管怎么说总是孤单的。
但孤单似乎也是高贵的。
他想起了急切要完成的翻译工作。
还好他零碎翻译的稿件都带了回来。
涓涓滴滴积聚,总共花费了六年多的时间终于完成了这部作品的翻译。
回想建国已经二十多年,润泽觉得自己尤其是到了研究所之后。
自己的工作成果终于实现了零的突破。
虽然成就甚少,润泽也算是淡然,这么多年他可观察世事人情。
或是这样可以深入、真切地体味到人的本性。
这年底全稿译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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