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边的房屋仍在燃烧,光火摇曳,从无数黑甲兵身上拖出长长的影子。他们与路面上的血泊连接,反射出片片破碎的冷光,仿佛从阴影里显出实体的鬼怪。
韩松裹在韩芷的披风里,看见张缄等人目光落在自己和韩芷身上。她咬紧牙关,以为自己十分冷静。韩芷一只手忽然按在她肩上,温暖的手掌与肩膀相贴,她才发现自己实则如一片风中落叶般抖个不停。
那程姓文人上下端详韩芷,说道:“日前听说城中有位韩参军,是小连将军派来的。在下也曾与连守义有些往来,却不曾见过阁下。”
韩芷淡淡答道:“无名之辈,不足与阁下相识。”
程先生若有所思,也不再追问,转而又对傅易道:“小傅将军果然非同一般,百里援义而来,被自己援助的人出卖,也没有震惊怨恨的神色。”
傅易哼了一声,说道:“事已至此,要追着问为什么,未免可笑。”
他目光从齐梁身上转到唐望的头颅上,说道:“先前唐尉与我说,‘队长中不少人都心生退意。小齐先生漏夜与他们谈心,才使他们齐心作战’。之后诸位队长果然待我友善些。傅易向来不会做人,对齐郡丞还有些佩服。怎料郡丞大人这连夜谈心,原来是被人所劝服了。”
他面孔年轻,胸前满是污泥血渍,形容十分狼狈。但目光锐利,缓缓从唐望的头颅看到几位队长面上。几人都是面带煞气的狠戾之徒,被他一一看过,竟都不安地转过脸去。
程先生看了道:“这梁城的得失,若论起最无关痛痒之人,恐怕就要数二位了。在下所见并不算少,小傅将军这样的人物却也难得。将来必然大有可为之处,难道甘愿死在这穷乡僻壤里吗?”
傅易笑了笑,道:“国事如此,天下之大,哪里有无关痛痒之人?说我甘心死在此处,当然是在骗你。可若要与二位同流合污,手中兵器未免放不下去。”
言罢看了一眼韩松,说道:“若说此刻真有无辜,便是这孩子了。”
程先生听了,微微一笑。张缄驭马立在火光之下,如同一座石像,此时冷冷开口插言道:“我手下不杀妇孺。”
傅易扫了一眼背景中燃烧的街巷,脸上有嘲讽之色,但终究没有说话。
他偏头甩去脸上血珠,缓缓将长枪握紧,昂首看向张缄,显然是意欲临死一博。张缄右手一动,长槊亦出现在掌中,双眼如电望来。在场之人无论敌我,都为两人气势所动,面色肃然。程先生却仿佛浑然不觉,纵马退开一步,含笑说道:“君若有遗言,或心中有什么疑惑未解,在下可以转达。”
韩松知道结局难以避免,心中五味翻涌。她看傅易一语不发,将长枪举起,忍不住闭上双眼。待眼前一片黑暗,却又觉悲怆愤怒之情灼烧胸臆,难以抑制。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在剧烈的颤抖中睁大眼睛,看向傅易与张缄,心想:若我能活下来,必要将此刻牢牢记住。
恰是此时,韩芷忽然道:“在下确实尚有一事不解,想请齐郡丞为我解惑。”
他声调不高,却清晰可闻,众人都是一愣。
齐梁坐在马上,原本目光低垂,仿佛事不关己。被这当头一问,更是出乎意料,他看向张程二人,见两人都不阻止,答道:“韩参军请讲。”
韩芷语气平静,说道:“初到城中,齐老夫人见我时曾经说,贵府上与我韩家有婚姻之约。在下与家中消息断绝多年,竟不知道真伪,心中怅然良久。请问郡丞,此事是真的吗?”
这种时候,他竟说起家常来。众人皆表情怪异,连张缄都注目来看他。
齐梁听了却默然不语,片刻后方道:“是真的。”
韩芷道:“若我记得不错,家中成年待嫁的女儿,只有排行第三的阿柳。几日前我来城中时,请托郡丞寻找的就是她,郡丞曾出示她的书信与我,想必是认识的。”
其他人听到这里,更是一头雾水,只有韩松心中一惊,仿佛模糊地抓住了什么。
她思绪电转间,果然听到韩芷继续道:“三娘一人孤身北上,向梁城而来。她在距此地三十里的驿馆送出一封书信,当晚就消失不见了,驿馆中行囊亦被劫走。而我赶来询问于你时,你说她只是途径此地,遣信问候东山先生。
“当时事态混乱,我也不曾有疑。如今回想起来,若阿柳与谁有婚姻之约,恐怕就是阁下。郡丞真不知道我侄女的下落吗?”
齐梁瘦削的脸上表情莫测,嘴唇蠕动了半晌,忽然苦笑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韩参军想起来问我这件事吗?”
韩芷摇了摇头,说道:“阿柳性情宁折不弯,我是知道的。”
他说了这一长串话,眉目间波澜不惊,语及此处,却不由一顿,接着说道:“仲明以为郡丞是被几位队长劝服,才决心投敌。但与阿柳的事情联系起来,未免有些古怪。我等来此时,正听说东山先生前夜里过世了。若郡丞觉得无力支撑重任,率城投敌,那应是在先生过世后的事。三娘来此却是在那之前。若郡丞昨日才决心投降,为何要杀死阿柳?”
韩松听他说出“杀死阿柳”几个字,只觉得耳畔嗡嗡作响,简直难以置信,在这茫然之中,又眼看着韩芷双唇开合,说道:“我想问郡丞的是,东山先生也是你杀的吗?”
他提出这一桩秘闻,直如石破天惊,在场众人无论高低,都注目看来。寂静街巷中卷过一阵簌簌的私语声。张程两人听了,亦看向齐梁,目光中都有探索之意。
齐梁迎着众人目光,呼吸逐渐急促,忽然从喉咙里呛出一道似悲似喜的笑声,哑声说道:“你韩家人的性情,光是自己宁折不弯倒也罢了,却还非要拉着旁人一道粉身碎骨不可。”
韩芷尚未答话,他便又冷笑道:“偏偏还一个个如此大义凛然!”
他说出这话,便是已经默认自己杀死韩柳。韩芷道:“原来如此。”
他语气平淡,齐梁听了却十分激动。他原本相貌堪称俊朗,此时双目圆瞪,颧骨上泛起一阵潮红,竟颇为狰狞,急促说道:“什么叫‘原来如此’!你又懂得什么?又怎么敢把祖父之死载在我的头上?你不明白当时的形势,如何来指责我?若有选择,我安能杀自己的未婚妻子!若论是谁害死我祖父,便是韩郁州也要排在我齐士衡的前面!你可知道——”
韩松日后想起,觉得那一夜自己过于惊惧,反应迟钝,所以眼见的景象难免有了神秘色彩。韩芷一只手掌原本放在她肩上,他说“原来如此”时,把手收了回去。齐梁那一番话尚未说完,她身后一空,韩芷已经消失了。但见暗影之中剑光一闪,仿若一道寒芒迸射。再看时,韩芷身如鬼魅,居然已经在十余尺开外,正立在齐梁背后。
火光映照之下,齐梁面孔上又惊又怒,神情凝滞,纤毫毕现。他脖颈上忽然张开一道鲜红裂口,血浆披漓而下。随即整个身体如木偶般倾倒,从马背上跌落,一道涌泉似的血光随之溅起。
韩松目瞪口呆,不觉间双手紧捂在脸上,耳边只听到一片惊呼喝骂之声。恍惚中看见韩芷立在那长嘶的惊马背上,眸光如电,手中剑锋倒转,靴尖在马鞍上一踏,纵身向张缄刺去。
他突袭齐梁时尚能出奇制胜,此时扑向张缄,直如自投罗网。黑甲兵四面惊起,汹涌而来,韩芷剑在手中,如浓重的黑色海潮中闪亮的一道白芒。眼看就要与巨浪直撞上去,忽地脚尖在一柄长锋上一点,身体如一羽孤燕般,轻捷一个急转,倏然扑向潮水边缘的程先生。
程先生身周环绕数骑亲卫,亦被那杀意漩涡裹挟,往张缄处涌去。此时纷纷仓促迎战,程先生自己也反应迅速,袖袍一挥,把什么东西掷向韩芷面孔,正与长剑相撞。只听铿然数声震响,光斑铁片四射。韩芷身形落在程先生背后,一手制住他胸口要害,一手中三尺利刃横在他的脖颈。身周四具护卫尸体逐一跌下马去,坠落在血泥之中,发出四声错落的沉闷钝响。
韩芷此前与齐梁理论,面色倦怠,语气平和,马前还抱着一个孩童,可称得上毫无戾气。无人料到他竟暴起发难。这一番起落只在转瞬之间,顷刻中五人倒地,血流成瀑。一众黑甲兵挤往张缄身边,见韩芷中途折返,后退不及,又纷纷持刀架弓指向程处。城门下数百人的阵营前后推挤,夹杂着哨令声声,竟被搅得人喊马嘶,一团混乱。
傅易亦是一脸震惊,但须臾便回过神来,纵马斜纵至韩芷马前,横枪把韩松拦在身后。他身后尚存的十余骑亲卫亦跟随涌上,拱卫在侧。
这程先生自露面以来,一直是风淡云轻的悠然姿态。此时利刃抵在喉间,终于也变了脸色,缓缓说道:“这位韩参军太也自谦……阁下这样的身手,三军之中可取上将首级,怎么会是无名之辈呢?”
韩芷眼睫一动,滑落一滴血水,语气平平,说道:“哪里比得上程先生运筹帷幄。”
又目向张缄道:“还请屏林将军放我这一行人出城去。”
张缄手中亦张弓搭箭,在甲兵包围之中遥指二人,双眉微微颦起。程先生见状,竟又面露一丝笑意,说道:“韩兄虽然身手不凡,选的目标却不很准确。若是方才趁人不备,一剑杀了张将军,一军大乱,你等便能趁乱逃走。此时要以程某一个说客来换你等这许多人等性命,如何能够?”
韩芷并不辩驳,只把剑锋向上一提,程先生苍白脖颈上顿时现出一道血痕。他倒也乖觉,当即闭口不言。傅易在一旁听到,冷笑道:“姓程的何必装模作样,你二人一看就不是一路。张公默若是能杀你,哪里容得你整日在此唧唧歪歪?”
张缄把手一抬,止住了几人对话。他手中弓箭也放下了,简洁地说道:“放下他,我放汝等出城去。”
韩芷道:“在此放人,我们如何走得了。我带程君出城门,将军不得追赶,天明之前我必放人。”
张缄道:“若是你途中杀人,我亦毫无办法。”
韩芷泰然与张缄对视,道:“韩芷平生言而有信。”
张缄回视他双眼,忽然调转马头。他把手一挥,只听一片金甲碰撞之声,麾下骑士让出一条道路。韩松从傅易斗篷间望去,只见城门从黑压压的人群中乍然洞现。一阵冷风从背后飒声而过,目力所及之处旷野一片黑蓝,直通向晦暗不清的夜幕深处。
张缄道:“便承君一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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