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上,一人牵着马踽踽而行。
午后下起了雪。傅易的马狂奔了一日,不愿再跑。傅易下马牵着它往前走。韩松裹着斗篷,双手紧抓着马鞍上的皮革,感觉自己头脑昏沉,身体麻木。两块墨玉坠子垂在她脖颈间,像一股冷泉般冰凉地摩擦着肌肤。她以为这能让她保持清醒,但猛一回神时,发现自己的身子正不知不觉往下滑去。
一只手伸来,有力地扶了她一把。傅易勒住马,问道:“累了?”韩松心知不能逞强,于是点点头。
傅易往四周看去。他面颊深陷,双唇紧抿,看起来成熟了不少,末了说道:“方才路过一间棚屋,我们去借住一宿。”
韩松想问追兵的事,又觉得傅易应该心中有数。她实在累了,便点头默认。傅易调转马头往旷野里走去,过了片刻,果然看见一栋不大的棚屋出现在面前。这屋子不及一人高,几乎难以被称为“屋”,顶上铺着干枝桠和茅草,四面由弯曲的木头拼凑搭成。在周围荒草与积雪的掩盖下,几乎与地面浑然一体。
傅易把马拴在一根较粗的梁木上,给它拖过一些枝干挡风。韩松发现那根木头深埋在土地里,向上生发出不少光秃的枝干。再仔细看时,皲裂的树皮间隐有绿意,这棚子居然是借着一株原本长在地上的树搭的。
内里黑洞洞的,傅易弯腰看了一眼,钻进棚中,脚步一顿,几乎要往后退去,随即说道:“进来吧。”
韩松小心地走进棚中,发现里面还算整洁,能容三四人对坐。地面上有一个不大的石头堆成的烧火坑洞,边上铺着一条草席。那株被充作梁木的树上雕着一个人脸,工笔甚为拙劣,但在黑暗中看上去颇为逼真,是以傅易吃了一惊。再仔细看时,人脸之前放着几个不完整的瓦盆,瓦上摆着一些黑绿相间的草团和叶片。地上还有一些浅浅的灰烬。
傅易说道:“是个野祠。”
草席已经干枯褪色,碰一碰稀疏作响。傅易鼓捣一会儿,把火点燃了。韩松伸手在火堆旁,看见泥水和血水把细白的手掌染得乌黑。她心里又是迷茫,又是困惑,只看着火焰发呆。过了一会,傅易在她身边坐下,轻声说道:“别害怕,我会带你平安回家去的。”
他不说也罢了,这么一说,韩松泪水簌簌而下。傅易出乎意料,不知道如何劝慰,僵坐在一边。他不知道几日之前,韩芷和韩柳都说过类似的话。韩松自己哭了一会儿,喘了一大口气,说道:“要是遇到为难的时候,请傅将军自己保重,不用管我。”
她不熟悉此间的说话方式,讲得有些生涩拗口。傅易片刻才明白过来,十分惊讶,说道:“你不要胡思乱想。”
又道:“我向你叔父许诺要带你出去,你这样说,是觉得我是随意毁诺的人吗?”
他有意要安抚韩松,所以沉下语气,佯装成要生气的样子。
韩松听他这么说,也知道说了无用的话,更觉沮丧,低声说道:“我相信傅将军不会抛下我。但觉得傅将军是好人。若被我拖累,很不值得。”
过了一会,又喃喃道:“我一路遇上的人,全都是好人。”
傅易听出她十分诚挚,知道她亲友丧尽,不由默然。他伸手摸了摸韩松的头发,笑道:“放心吧,我命硬得很,凭你的能耐,且还克不死我呢。”
两人说了这一番话,无形中亲近不少。韩松把脸擦净了,傅易拿一个完整的瓦盆盛了积雪,在火边加热。韩松看那张树上的人脸在火光下阴影浮现,头顶有个树冠,是张目注视的样子。她想起傅易之前说的话,便问道:“这是本地的神吗?”
傅易说道:“景州风俗我也不十分了解,不过听过一些故事,丹岩有位树灵。”
他拾起一个供在灵前的草团,端详片刻,也放在火旁烘烤,说道:“据说上古时候,四方陷入战乱。此地的人民没有依靠,整日哀哭不止。
“有一个年轻人,家里贫穷,靠着一颗树结庐而居。那年轻人没有家人,便与树说自己的心里话。他说道:我如今要保卫家园,上阵杀敌,却没有锋利的兵器,想必不能活着归来,今日便来与你作别。”
韩松听了,十分有感触,问道:“于是树木显灵,授予他兵器了吗?”
傅易说道:“于是树木托梦对这年轻人说:世上有精石,可以锻造利器。我欲要把它的位置告诉你,但是不能直言。你把我身体砍倒,我的血流去汇聚的地方,往下挖掘,便能看见宝藏。
“于是年轻人便把树木砍倒,破口处流出绿色的汁液,并不就地凝固,而是往前流动。流到高山之下,晕染了一片岩石,往下挖掘,果然看见了玄铁,可以铸造兵器,打败敌人。”
韩松听得目瞪口呆,道:“所以此地叫丹岩?”
又颦眉道:“可是树血不是绿色的吗?”
傅易一时语塞,苦笑道:“还有另一个说法。”
他见韩松看着他,便继续说道:“说是年轻人把树木砍倒,破口处流出绿色的汁液往前流动。但是走到一半,遇到溪流,便徘徊不前,停住了。往下挖掘,也没有得到宝藏。
“年轻人见了,说道,一定是树血不够的缘故,我的血液不也是血吗?于是割腕取血,加入到那绿血中。果然血水跨过溪流,停在高山下。染红了一片岩石,伴生绿色碎片。年轻人血尽而死。人们见了异象,往下挖掘,果然得到玄铁,造出宝剑,驱除敌人。”
韩松听完,知道傅易看她年纪小,隐去了一半没有讲全。她听了果然也心有戚戚,说道:“这故事好不讲理,树灵知道铁矿在哪,为什么不能直说,要耗费两人的性命?”
又道:“这树灵本是要救人的,却把他害死了。”
傅易见她脸色活泛些,笑了笑,说道:“传说故事,本就没有道理。”
他把瓦片里烧热的水递给韩松,韩松喝了一半,又递回给他。傅易又递给她两个绿色的草团。韩松确实饿极了,但见是树灵前的贡品,心生犹豫,说道:“这是给神灵的。”
傅易挑眉说道:“你不是说这树灵不讲道理吗?”
韩松道:“我是想,对上供的主人家不太尊敬。”
她话虽如此说,知道礼俗不如性命要紧,还是拿起草团咬了一口,吃起来是麸皮、干饭与野菜的混合。即便是一日没有吃东西,也觉得毫无食欲。但担心之后没有吃饭的机会,还是就着雪水咽下了。她想起在驿站时案上竟有肉干,不由恍如隔世,更别提过往的经历。
傅易手里折了一根枝干,在地面上写写画画,看上去像一幅地图。不久后他把地上的图案涂去了,枝条在手里摆弄,开始轻轻敲击空瓦盆。他试了几次,敲出高低错落的几个音符,竟逐渐成了调子。韩松默默听了片刻,节奏起初欢悦,逐渐迟缓,回环往复,充满怅然。虽然十分简朴,却有未尽之意。傅易一曲击罢,她喃喃说道:“好像在做梦。”
傅易笑笑,把枝条丢到一边,说道:“不经离别意,焉知昨日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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