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外天色深黑,暴雨如注。韩松坐在席上的阴影里,看谢冰袖手在门前等待。过了不久,有五个年轻人依次被岑楚的家人引进来站在厅中,看服色三人是文员,两人是武将,其中一武将身上甲胄滴水不断,仿佛正执行军务。所有人表情都有些困惑。
谢冰向几人深深行了一礼,说道:“几位的品行都是我能信重的。今日有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要恳请诸君帮忙。”
几人都面露讶异,纷纷回礼。那着甲的武将身材高大,看起来性情也爽朗,答道:“我说过,谢先生的恩情,可以以性命来报答。先生有什么请求,我当然没有二话。”
另一武将面容文秀,表情也很沉静,说道:“先生所言与此时港口的情形有关吗?季殳听凭先生差遣。”
另外三个文员也纷纷表态。谢冰不再多说,走过去打开身后岑楚房间的推门,只见昏暗中薛都尉躺在里面,脸色狰狞,喉咙上有一道明显裂口,满地血块已经开始变黑。血腥气猛然弥散开来。
众人望着地上的尸体,都一阵沉默。那武将说道:“先生,话说在前头。要是拿了周持这条命也不顶用,咱下辈子继续报答。”
谢冰此人平日没什么大事也面容紧绷。此时生死关头,竟哈哈一笑,说道:“何至于此。”
五人都惊奇于他的潇洒态度,面面相觑,一青衫文员说道:“先生想怎么做?”
谢冰道:“薛庆本欲今夜率军偷袭樊山营,队伍已经在港口准备登船。首先需要瞒过此事,安抚士卒。”
此时这绵城里行政与军务的隔阂清晰地表现出来:三个文官都一脸震惊,难以置信。而周持和季殳都毫无诧异之色。
那发问的文官喃喃道:“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然后他马上说道:“库中有酒肉,可以发放出去。就说先犒劳大家,改日再出发。今日如此大雨,又是年节,想必士卒都多有抱怨,不会疑问。”
谢冰道:“其他武将怎么办?”
季殳道:“我早前见港口混乱,过去询问时,已有传言说是薛庆抛下随从私会美人去了,诸将都有怨言。他行事本就随心所欲,也说得过去。只是尸体要尽快处理,若有人找来,也不能放走。”
另一文员道:“不如再发些财货出去,说庆贺喜事。他手下都不是精细人,拿到钱财,就不多想。”
周持道:“我与阿殳的人手加起来也有限。这些伎俩只能骗过今日,明日怎么办?”
谢冰道:“我在等傅司马派兵来接管。应当两日就能到达。”
众人闻言,竟都面露喜色。周持大叫道:“小傅将军?”
又扼腕道:“先生如果早计划此事,为何不等他到时再杀?”
谢冰苦笑一下,并不回答。
季殳道:“既然如此,不如趁今夜杀掉薛庆的心腹。”
周持拍手附和。一文官忧虑道:“杀掉这么多头领,若引发哗变,你们无法控制。”
季殳道:“传令说营中放年假,几日里或许不会有人发现。还有些队长是段府君的旧人,我能说服他们加入。”
那文官道:“这也无法保险。”
季殳道:“总有风险。”
谢冰问道:“需杀哪几人?”
季殳毫不犹豫,说道:“常,魏,曹,方,肖。”
周持迟疑道:“魏宽原本也是段府君的人,又与薛庆不合,为何杀他?”
季殳说道:“两人不合是因为魏宽一心要压过薛庆。恐怕他乘乱夺权,增加变数。”
几人说完,都看谢冰。谢冰道:“加上魏宽。”
他们几句话间就决定了此事。谢冰又说道:“动作要快。周队负责城防,还需增加人手。桃源会派三千人到南港,预计夜半后鸡鸣前抵达。”
五人都一脸困惑。周持问道:“这关桃源什么事?”
谢冰说道:“我本欲今夜向桃源郡王献城。”
他说此语时一脸平静。几个年轻人都目瞪口呆。季殳原本一副深沉理智的样子,此时也双眼圆睁。过了片刻,他问道:“薛庆鬼迷心窍,非要打下樊山,莫非是先生劝他去的?”
谢冰心平气和地道:“是。”
季殳说道:“那今日这是......”说了一半停住了。显然他无法理清到底发生了什么,正努力思考。周持倒不计较,只埋怨道:“先生若有这样的想法,早可以告诉我们一起参详。”
谢冰道:“我如今知道了。”
他语气很温和。几人都没有说话。季殳转而说道:“桃源既然是来接城的,想必没有攻城器械。只怕城上士气的问题。小傅将军什么时候能到,最好让我们心里有点准数。”
谢冰道:“我的信刚刚发出去。”
然后他顿了一下,问坐在角落里的韩松:“你发信给你义父时怎么说?”
几人都大吃一惊,好像完全没意识到韩松端坐在那里。韩松说道:“我说我打算先下手为强,阻止薛都尉出城,想必他不会不当真的。”
谢冰笑了一下,转向众人道:“那最早今日日出。”
几个文官武将议定计划,都分别领命出去了。季殳回头看韩松数次,险些撞上门框,周持伸手把他拉走。谢冰走过来对她说道:“你先去休息吧。”
*
韩松想要抗议。但她消耗了太多精力,已经没有余力反驳。她回到屋里,采薇在里面,阿裴已经回到他的小房间里。那把染血的匕首放在几案上。采薇凑过来碰到她的肩,她浑身一颤,退出几步远。她被安逸生活抚平一些的创伤反应再次被激发了。
采薇没有惊异,只轻声说道:“外衣打湿啦。”
韩松道:“好。”
她换了衣服,简单洗漱,看见有几块淤青在细白的小腿上。她心里想有些话要对采薇说,因为之前她向众人解释想法时,毫无预兆地说出了她知道采薇来自甘露教,想必采薇很受冲击。但是她此时忧心的事情太多了,无法聚集精力进行这样的情感沟通。
她蜷缩在被褥里,头脑嗡鸣,浑身酸痛,但精神过于紧张,无法入睡。今夜的暴雨中,有人在纵饮,有人在杀人,有人在轻舟渡江,有人在枕戈以待,或许还有人正在向这城池疾驰而来。而这仅仅是这广袤土地上斗争中的小小一隅。她侧脸贴在冰凉席面上,感觉自己贴着一层薄薄的冰面,数尺之下水流危险地回旋。
她这样半睡半醒,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雨停了。只听到零落的积水一滴滴滑下屋檐的声音。采薇走来低声说道:“小公子,谢长史请你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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