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和二十九年的元旦夜,对于梁国的很多人来说,都是一场噩梦。
没人知道,为什么这晚的夜色来的特别快,又走的特别慢。
梁王宫中,左丘泠望着夜色,一股莫名的情绪萦绕心间。
他还好吗?那个胆小如鼠的家伙。
他是有多胆小,才能见到一支盘龙簪就吓晕过去。
可他的眼睛真好看啊,那么干净,却又那么深邃,好像藏着许多事情。
“公主,该歇着啦,天寒当心冻着。”一旁的嬷嬷已提醒了三次。
“唐嬷嬷,好嬷嬷,再让我看会,父王逼着我明日筑基,往后可没好日子过啦。”公主撒娇道。
“十六岁筑基,公主是我大梁第一人呐!”唐嬷嬷赞叹道。
“赵无回十六岁时,登上了残剑峰,拔出了那把残剑。
洛九玄十六岁时,世上已无人不可入画。
比起他们来,十六岁筑基又算个什么?”
公主说完叹了口气,旋即又咯咯笑道:“还有个家伙,差不多也十六岁,却被我的紫燕追丢了两只鞋子,再搭一双袜子。”
“公主又来说笑,紫燕是马,又不是狗,怎么会追人?”麽麽奇道。
其实她早就知道此事,眼下为哄公主,只能故作震惊。
“可不是吗,我那紫燕性情温顺,别说追人,打个喷嚏都很小声的。”
“公主性子好,养出的马儿能不好吗?”
“可不知怎地,紫燕见了他,就像见了仇人一样,一直猛追不放。
可怜他一介修士,竟被一只马追丢了鞋,跑烂了袜,你说好笑不好笑?”
“有趣,有趣,这人是谁啊?”
“我问了,他没说,我就叫他小小鬼。”
“小小鬼?”唐麽麽这次是真不明白。
“胆小鬼加上小气鬼,可不就是小小鬼吗?”
“他胆小我是知道了,怎么又小气了?”
“他毁我一支盘龙簪,我叫他赔,他就只给了两枚灵石,说我这簪子只值一枚,另外一枚聊表歉意。”
“可是申海君送的那支?”唐麽麽满脸惊讶,大嘴张开竟然忘了合上。
“可不是吗?现在这只是仿的,我还瞒着二哥呢。”
“可恨的小子,那支盘龙簪可是价值连城。”唐麽麽心疼的直撮牙花子。
“你可别这么说他,他虽然小气,但也不怎么可恨。”
“他给你两枚灵石,你就同意了?”
“我哪能同意,那支盘龙簪是二哥花了大力气弄来的,我也心疼啊。
我就跟他说:‘这可不行,我现在正巧饿了,你得请我吃顿好的才行!’”
唐麽麽听得神魂撩乱,心说你这也叫心疼?老婆婆我才是真心疼。
眼下无可奈何,面上还得继续配合,只能出言问道:“他怎么说?”
“他倒是没有二话,答应请我吃饭,只不过犹豫了好久。”
唐麽麽心道,可恨的小子,这你奶奶的还犹豫什么,一顿饭又能花你几块灵石?
面上却仍是带点好奇的问道:“然后呢?”
“然后他就带我吃了一碗面,我要加二两鹿肉,他也加了,只不过他自己一口没吃。”
“再然后呢?”
“再然后,他付了十枚灵币,却要老板饶一碗肉汤。”
听到这里,唐麽麽已有点困意,不自觉打了个哈欠。
公主忙道:“你先别困,听我说完!吃完饭,我说:你这么穷,下次我请你。
他说:我可不穷,我眼中所见全是财宝,不过太脏,我不愿意用而已。
我听不懂他,就转个话题说,我初临贵宝地,你带我见识见识吧。
他说他怕。我问他怕什么。他说什么都怕。
我说我胆子大,你带我去,我保护你。
他说: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怎么保护我?
我当时很奇怪,我堂堂公主,身边暗卫无数,怎么就保护不了自己?
我就这么问他。他说:有些东西你看不到,却也能要了你的命。
我刚想再问,偏偏侍卫牵着紫燕跟了上来。
紫燕见了他,当时就毛发森竖,他见了紫燕也是惶悚不安。两个僵持片刻,他竟撩开脚步先跑了。
他虽说跑丢了一双鞋,可速度着实不慢,紫燕愣是没能追上。
以我现在的修为,想要追上紫燕也不可能,他竟然甩开了。”
唐麽麽实在乏了,只能敷衍道:“看来他也不是一无是处,起码脚底抹油的功夫还不错。”
公主呵呵笑了两声,又望了望天,那抹星云好像他的眼睛。
这抹位于西南的星云,正浮在灵云山上空,真如同眼睛一般注视着下面的一切。
一切都如顾定风预料的那样,张博才在饭菜里下了毒,陈家上百人连夜闯入。
顾定风歪坐凳上,望着陈家黑衣蒙面的上百人,不禁大笑道:
“陈义真,事到如今你还要掩掩藏藏吗?”
声音刚落,演武场外扔来一把粉末,随风四处飘荡。
当中那人眉头一皱,大笑两声,揭去面罩,露出一张黝黑方正的脸庞,正是陈家唯二的筑基修士陈义真,另外一个则是家主陈义明。
“都说顾定云巧思如神,没想到你顾定风不显山不露水,竟也是个人物!”
陈义真声音不大,但人人都听得清楚,语气中倒真有几分佩服。
顾定风嘿嘿冷笑,笑完才道:“不知这入瓮为鳖的滋味如何?”
“未请教,谁人做鳖,谁人捉鳖?”陈义真说完,手下人也跟着哈哈大笑。
顾定风缓缓起身,轻飘飘说了句:“废话少叙!”接着陡提声音,高声喊道:“封山…布阵,随我…杀贼呐…”
说罢一跃而起,立在了酒桌之上。
话音刚落,顾家人已全部起身。
陈义真这才注意到,陈家成年男性全在前排,后排则是老弱妇孺。
上当了吗?
看到那把飘荡空中的粉末时,他就觉得不对劲,但实力告诉他,即便顾家解了毒,即便他们擅长阵法,也一样免不了灭族的下场。
因为他身后站着的,不单单只有陈家人,还有王家人,以及公子晏的人。
只是公子晏顾及影响,他的人不能露面,但他们的实力可不是一张面罩能遮住的。
管你阴谋阳谋,在实力面前还不是要乖乖低头?
杀吧,早杀完早结束!
死了也好告诉顾安贞,这世间光靠谨慎可活不下去。
要识时务,懂吗?
他摆了摆手,轻飘飘道:“杀吧!”
说完就见四周升起一道气罩,他一眼就看出这是五行颠倒阵,那也没什么,破了它!
一挥手,背上那柄宝剑立即出鞘,泛着耀眼的蓝芒直冲气罩刺去。
一剑,两剑,三剑!
顾定风花了一个时辰布下的五行颠倒阵,只困住了陈家人三剑的功夫。
然而就是这点功夫,顾家女子已带着老人孩子缩在一起,布上了防御阵。
她们演练半天,就是为了这一刻不发生混乱。
顾矜葇还是没听家主的,他骗过张博才,去了后山禁地,等到宴席开始才回。
此时她正手持阵盘,盘坐当中,围在她四周的都是跟她年龄相仿的女子,再外围则是老妇幼子。
偏有一人佼佼不群,格外突兀,他就是被三个哥哥合力扔进来的顾怀谨。
“服...丹...呐!”顾定风状若疯狂,吼得歇斯底里,吼完抓出一枚血红的丹药吞入腹中。
顾怀谨愣在当场,他认得那枚丹药,名叫爆元丹,但四爷爷的计划里没有这一环。
他只说引来陈家人,再用高祖留下的七曜灭魂阵便可困住筑基修士,剩下些炼气修士,顾家子弟一场血拼,倒也不惧。
爆元丹,顾名思义,是一种能瞬间压缩真元、提升实力的丹药,位列二阶,售价不菲。
这类丹药一般只能跨阶,不能越境。但若有幸碰到极品爆元丹,还真能直接从炼气圆满拔升到筑基境界。
只是这种提升仅限于真元,不包括神识,想要如陈义真那样御剑杀敌,单靠爆元丹还是不行。
拔苗助长肯定后患无穷,提升的越高,毛病也就越大。
虽然离得很远,顾怀谨还是清楚的看到了,顾定风手里的那枚爆元丹剔透晶莹,血色夺人,当是极品无疑。
这样强行拔升到筑基,即便赢了,他也活不了几天。
就这一思一虑的功夫,老五顾定本、老六顾定平、老七顾定雨、老九顾定仁、老十顾定宁、老十一顾定远也已齐齐服下爆元丹。
“不要啊!让我出去。”
顾怀谨嘶吼连连,吼完不禁泪如雨下,又冲顾矜葇求道:
“五姐,弟弟给你跪下了,放我出去吧!”
然而,任他磕破脑袋,血流满面,顾矜葇只盘坐不动,连那双细长柔美的眼睛都未曾睁开一下。
顾怀谨磕头时,余光所及,阵内竟然没有十七弟的身影,他胆子最小,跑哪去了?
他猛然惊醒,再向阵外看时,众人已厮杀在了一起,场中高台上站着的,不正是十七弟吗?
他眼罩白布,手举大旗,旗上写着血红四个大字:“顾氏当兴!”
“唯谨啊,世间美好你还没见过呢!“顾怀谨喃喃道。
他却不知,顾唯谨此时双眼紧闭,脑中全是美好。
小白会走路了,可它太胖了,走起来像个团子。
红儿也要下崽了,过了正月,又会有两匹马驹,到时一定要向五姐讨一只。
她不像八姐那么凶,一定会给我的。
八姐其实也不错,她虽然骂了我,还是给小白带了吃的。
九哥更好,他答应给我炼丹,到时就不用怕那只紫不啦叽的臭马了。
不对,它可不是臭马,它身上的气息不对,可它明明长得像马啊!也可能像骡子。
那个傻不拉几的丫头也不错,起码没讹我,虽然她那支簪子只值一枚灵石,可人家也没多要啊,多出去的那枚是我自己好面子给的。
想到簪子,他不禁起了一身冷汗。
那簪子好凶啊,明明是一条白蛇盘绕,偏偏被人画成了龙,可怜那傻丫头还带着臭美,她是有多傻?
不管她有多傻,起码仗义,还想着请我吃饭,可惜这顿饭怕是吃不成啦。
快要死了吧!死了也好,投胎选个胆大的,可我没见着轮回的路啊,那些人该不是骗我的吧?
入不了轮回就入不了轮回吧,一干二净倒也清爽。
反正太爷爷说的事情我也办到了,眼下顾家的大旗不正是靠我扛着吗?
哎!眼睛又开始疼了,杀鸡时疼,杀羊时也疼,可我现在都蒙上眼睛了,怎么还疼?
“嗖!”一把飞镖飞来。
顾唯谨听到声响,忙伸手去接,结果没能接住,手掌倒扎了个窟窿。好在经他一挡,飞镖转了个方向,远远扎在了地上。
掌心血流如注,直往下滴,诡异的是,那些鲜血落到半空便消失不见。
眼睛更疼了,以至于让他完全忘了手心也才扎了个窟窿。
虽然顾唯谨扛着的这面大旗对于顾家来说意义非凡,但对于对手来说却没什么大不了。
胜负不会因为你多面旗帜,就倾斜于你。
陈家亮出来的实力已远超顾定风的预料,他本以为陈王两家五名筑基最多出来三个,公子晏那边顶多再派一人压阵。
结果,场内竟有七把飞剑到处乱窜,正跟他们服了爆元丹的人数相当。
眼下他们每人应付一个,勉强能遏制飞剑,但根本近不了身。等爆元丹药效一过,顾家便只能束手待毙。
还是小瞧了公子晏啊!输了吗?不会的。
即便这些人都死绝了,顾家也还有人,我良谨孩儿还活着,并且会活得很好。
那我们还怕什么呢?
“服...丹...呐!”顾定风再次拉起嗓门喊了一句,这次他更加疯狂,眼里已往外渗血。
志康、志杰、志合、志勇...一个个志字辈服下丹药,霎时间,场中血气弥漫,杀气盈天。
顾诚谨刚好在顾志昌身边,听到家主吼声就做了准备,见老爹拿出丹药,一把便抢了过来,反手送到嘴里。
顾志昌一失神,腿上中了一剑。
“孩儿不孝了!”
顾诚谨嘶喊一声,气息陡升,瞬息来到圆满,再看贼人时,已是血红一片。
他先撩开敌手一剑,再冲砍了老爹的那人斩去。
这一斩,有去无回,势不可挡。
那人挥剑去挡,却被顾诚谨连剑带人劈成了两半。
原来与他对敌的那人,见他后背大开,急忙斜刺里送出一剑。
顾诚谨来不及退避,只能急转身体,好让那剑刺偏一点。
剑自腰间刺入,穿体而过。顾诚谨左手拿住剑尖,右手反身一剑。
剑气呼啸而过,将那人光亮的额头消去了一半。
顾志昌急忙上前一步,扶住儿子,刚想把他往后拖,就见一把飞剑如光一般划过,瞬间就刺穿了二儿子厚实的胸膛。
顾诚谨两眼一合,又猛地睁开,嘴角扬了扬,却笑不出来,只能无力说道:
“爹,孩儿想听你再唱一句:小儿辈大破贼!”
顾志昌书读得不多,却特别喜欢听前朝这段‘小儿辈大破贼’的故事。
他总在幻想,若有一日,自己也能‘下棋听报,不异于常,轻唱一声:小儿辈大破贼。’,人生便再没憾事了吧。
“小儿...辈...大破...贼...啊...啊...”
梁人擅音律,梁腔因此多变,这一句里连变三调,从低沉到高亢,再到嘶哑,高亢时热血沸腾,嘶哑时却是苍凉无尽。
尾声未完,顾诚谨已合上双眼,嘴角那抹笑始终也没能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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