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们都被熊四成骂了。
上课迟到了5分钟。下午第一堂就是熊四成的数学课,他说他坐在办公室里面就听见我们的闹腾了。
“高一这么多班,我第一次看见像你们班这么能闹腾的!这马上就期中考试了,一个个都有没有脑子,知不知道轻重缓急?!”
小白脸发火很可怕,我早就猜到了。
我们这群犯罪分子纷纷垂着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沈映鹤毫不在意,照旧翻开他自己的练习册,也不听课,安心做了下去,好像刚才没有大声笑闹过,也没有被熊四成训斥过,既不兴奋也不委屈。
他和方勺安这样有实力的学生自然是不在意的,用成绩说话,也不必为熊四成的话挂心——那话,明显是冲我和沈沛瑜这样的学生来的。
可是我缓不过来。刚刚明明那么开心,这个班级终于让我有了一种归属感,很温馨快乐的感觉,没想到这么快就重新掉进了实验的冰窟窿。
呆坐了很久,也不知道熊四成在讲什么,突然面前塞过来一个小纸条。
“他现在情绪不稳定,估计是早上刚被老婆用鞋底抽了,你没看到右脸颊上有不正常潮红吗?你忍了吧。”
噗。右脸颊不正常潮红……我笑喷趴在桌上。
其实很可能是中午趴在办公桌上睡觉的时候压到了,现在还没有恢复。然而我却控制不住地想象着熊四成被老婆用鞋底抽过去的样子,笑得直不起腰。
“不过你不觉得熊四成并不是很喜欢余伟吗?”我轻声说。
他停笔,想了想,点点头。
刚开学时候被余伟欢乐的气质打动,我们大家都期待着这对从小到大的老朋友表现出一点不同寻常的兄弟情义,我一直觉得他们就像传说,就是影视剧里面常常出现的发小,生死之交,然而现实生活中基本绝迹的存在。
然而熊四成即使在上下课的时候遇见余伟热情的笑容,他也只是略略点头。同样是刚刚进入实验的新人,熊四成却老成得像混了好几十年的高级教师。
沈映鹤叹口气。
“说实话,余伟这德行,真他妈像单恋。”
后来沈映鹤说,他有点能理解熊四成的心情。
余伟从教学业务到工作的勤勉程度,都比熊四成差出十万八千里。可想而知,学生时代的熊四成也一定是个勤奋克己的好学生,而余伟,估计就是那么吊儿郎当一脸傻笑地跟着他。然而小学、初中、高中、大学,那么多道“物竞天择优胜劣汰”的坎儿,这个既没有自己聪明也没有自己勤奋的傻蛋,居然都优哉游哉跨了过去,现在还一起进入了很多大学生毕业分配时候花钱都进不来的实验——熊四成心里估计早就翻江倒海了。
他们的确从小到大都在一起,但是谁也没说过,一直在一起,就会成为朋友。
我突然想起初中的时候他们说起御用第一名刘懿言和千年老二闵思思。刘懿言的第一名固然值得敬佩,可是很多人都更喜欢甜美的闵思思,说她很有趣,很随和,也愿意和大家一起逛街八卦打游戏。然而这样一个“不那么努力”的闵思思,会不会让全力以赴的刘懿言有种阴魂不散的无力感?
世界上总会有种人,嬉皮笑脸地随手摘取你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够到的神仙果,然后却表现出并不是很稀罕的态度,其实,是有点可恨的。
我还呆着,熊四成已经收起了课本,下课铃打响,余伟从后门晃进来。
“对了,余伟,”这次熊四成主动打招呼走了过去,“你们班这些学生……”
他们低声说什么我不知道,不过看起来,熊四成倒是一副为余伟担心的样子。
“高一结束要重新调整班任的,你还想不想把他们带到高三了?!都野成什么样了?”
似乎只有我注意到了这句有点严厉的话,却听得我心里一暖。
有些时候,很多感情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手牵手去上厕所的小姐妹可能会为了校草插对方几刀,然而冷冰冰的熊四成,其实是很关心这个老朋友的。
虽然还是一张扑克面瘫脸。
我曾经问过沈沛瑜,熊四成是不是方勺安失散多年的舅舅?
校庆的那天早上,我差点迟到,冲进运动场入口的时候,看到三种颜色的校服海洋。
白蓝绿。很干净,很清冷。
大家穿得远比运动会时候齐整,高三的学生基本上也没有携带练习册的。
一个右胳膊戴着红袖标的高二学姐双手插兜站在门口,看起来有点眼熟。
“高一的?”她微笑。
我点头哈腰,“不好意思,迟到了迟到了,不会记名扣分吧?”
她笑得更灿烂,“你从小学直升高中啊?都什么年代了还扣分?快进去吧……”她侧身让开,我突然想起她是谁。
“啊,你是……你是上次升旗仪式时候的学姐!”
她眼睛睁得圆圆的,然后又弯成月牙,“哈,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小学妹,你旁边的那个小男生呢?”
我觉得我可能是脸红了。人家也没说什么,我脸红什么。
“那是我同桌。”我郑重地说。
她眼睛里面的笑意更深,“恩,同桌,同桌好。快进去吧,小同桌。”
姜还是老的辣,什么都没说,可是眼角眉梢语音语调都让人心里发虚。
我想起升旗仪式时候湛蓝的天空,还有晨光下沈映鹤穿着黑色T恤的宽大背影,凑过来说话时候喷在脸上的热气,以及那句,升旗仪式就是为了让大家看到平时见不到或者不敢放肆地注视的人。
回过头,那个学姐又开始盘问其他迟到的同学,她刚才笑眯眯地说,同桌,同桌好。
同桌是不需要你等到课间操和升旗仪式才能偷偷瞄一眼的人。他就在我身边,虽然不属于我,可是却会心不在焉地说,小爷我一直都在。
说起来好笑,当时面对浩瀚无际的实验海洋,我突然有些慌了神。如果有一天我远离了沈映鹤,他就这样沉没到一片海洋中,我也许再也找不到这个人。
那时候根本没有想过我是不是喜欢上了他,也许是不敢想,却拔腿狂奔,横穿草坪,哦不,草皮,绕过巨大的戏台,掠过高高的主席台,向着我们班的方向,大步飞跃。
我真的什么也没有想。所以那种感觉,那种朝着一个方向疯狂奔跑的感觉,真好。
还好,离集合时间还差三分钟,大家也正处于散漫状态。
然而刚坐到自己班的区域,我就尿急了。
早上没来得及上厕所,喝了袋牛奶奔过来,现在很想上厕所。
我跟余伟请假,他眉毛耷拉下来活像八点二十的挂钟。
“马上要开始了,你赶紧的,……去吧去吧去吧!”余伟连发火都只能用乘以三的方式表达他的愤怒。
我嘿嘿一笑敬了个礼。
气儿还没喘匀就又站起身朝主席台下面的厕所奔。从书包里面掏面巾纸的时候侧过脸,突然看见沈映鹤正和一个女生讲话。
女生面对沈映鹤,只留给我一个很窈窕的背影,校服抓在手里,并没有披上。身形看着有点熟悉。
刘懿言。
不过让我留心的并不是刘懿言,而是沈映鹤。他的脸对着我的方向,明显不是平时那副“淡定”的样子,他在笑,很社交性的笑容,刘懿言说什么,他就捧场地点头,非常有礼貌,就是看着有点假。
也许他并不假,是我酸。
我看得有点呆,直到耳边响起余伟炸毛的大吼,“你不憋得受不了了吗?怎么还不赶紧去?!”
我在厕所磨蹭了好久,直到主持人宣布仪式开始,礼炮声响起。
实验真拽,早就听说,是88响的礼炮,代表88年。
我不想回班,就靠在主席台下面的栏杆上,目光空茫地望着空旷的草皮,一声声数着礼炮。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什么。
呆着没事儿别总追求浪漫。我刚刚旁若无人地狂奔,文艺情绪泛滥,转身就让人照脑门拍了一闷棍。
“怎么不回班级坐着?”
我回头,是学姐。说实话我还是有点紧张,总觉得她会扣我们班级的评比分数。果然是小学时候在走廊里追赶跑跳被抓导致的心理阴影。
“现在放礼炮,往回跑太煞风景。我出来上厕所。”
她点头,“放到多少了?”
“这声是28响。”
“咱们学校真拽,国庆也放不了这么多啊,居然真的放88响。”
“是啊,而且一声一声这么慢,等到150年校庆的时候,岂不是要放一上午?”
她眼睛看着远方,想了想,认真地说,“估计那时候就改成150响的鞭炮了吧,省时间。”
我笑了,但是嘴角有点酸。
她并没有赶我走,作为带着红袖标的工作人员,竟然和我一起趴在栏杆上发呆。四周很安静冷清,热闹的是头上的主席台,各种领导各种代表都在我们头上发表演说,至于说了什么,我没听。
回班之后,一众班委成员开始进进出出地准备下午的班会,剩下的同学有的吃午饭有的出门散步,虽然平时都是抓紧一切时间学习的好孩子,校庆当前,心里不是不长草的。
我早上起得晚,着急出门忘记带午饭,就坐在座位上啃面包。
哦,顺便做物理练习册。
后来想想,当时不知道在委屈什么,那颗小心脏,攥在手里都能捏出水。
想来想去好像整个班级里面让我觉得暖和的只剩下余伟了,所以发誓,一定要好好学物理。
当然,想法是一回事,能把题作对是另一回事情。
突然后脑勺被弹了一下。
“哟哟哟,转性了啊,平时那么活跃,怎么今天改学术派了?过来帮忙!”
沈映鹤的脸晃得我心烦。
“又不是我一个人转性,谁不会变脸啊,我又不是班委,帮什么忙?舞台剧的台词我都背熟了,放心。”
转过头接着啃面包。
他老半天没出声,估计是走了。
“你家平抛运动水平方向还做功啊?”
我吓得不轻,转过头就看见他那张大脸,“干嘛?”声音都发颤。
他用食指点着我卷子上的第一道大题,“我说这儿,平抛运动,水平做功为0,你想什么呢?”
我拿出橡皮擦干净,说,“知道了,谢谢。”
他索性坐到我旁边,似乎是刚刚跑完腿,满头大汗,手里还攥着抹布。
“你怎么了?”
“没事儿啊。”
“你肯定不对劲儿。”
“我说了我没事儿。”
他眯眼睛看我,“我又惹你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对,你惹我了。你以为你是谁……我心里想了N种答案,仍然无法解释自己从清晨中狂奔的活泼少女变成现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勤奋学生的转变。
然而智商死灰复燃。
“对了,”我拿出相机,“早上我拍了几张照片,随手抓拍的,结果里面有你一张,还有个美女和你站一块儿呢,你等着我找给你看哈。”
他立刻兴奋起来了,“真的假的?来来来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然后我哭丧着脸抬头:“……怎么没了……”
他大叫,“我靠你行不行啊,照个像都能弄丢,小心我让你做平抛运动!”
我那装出来的八卦兮兮的假笑终于撑不下去了。
“我弄丢一张照片你就让我平抛?”
他楞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我会当真,连忙摆手,“开玩笑开玩笑……”
“可惜了,”我努力装作很真心的样子,语气却轻描淡写,“那个小姑娘特别好看,怎么就找不到了……你认识她吗?咱们级的?”
他点头,“恩,我初中同学,刘懿言,在二班。我和刘懿言高堂清他们在师大附中都是一个班的。”
我似乎是被他的口气安抚了一下,假装平静也不是那么困难了。
“你认识她?照片上看不出来啊,你特紧张,笑得也假。”实话实说,虽然有点恶狠狠的。
他明显有点受挫,“是吗?”
“对。”我万分肯定,死死盯着他。
沈映鹤红了脸,摸着后脑勺,傻笑,“……哪个男生跟美女说话不紧张啊……小爷我也是凡人……”
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来诱导沈映鹤说出刚才和刘懿言的交谈内容,几乎耗费了我17年人生经历所积累的全部智慧。我第一次发现,原来电视剧里面那些处心积虑是这样被激发出来的——当你开始吃醋,开始在意,开始嫉妒……当你开始喜欢一个人。
我一直笑着,就好象面对着镜头,可是照相的人迟迟不喊“一二三茄子”,所以你就只能一直僵硬地咧嘴,永无止境。
刘懿言来找沈映鹤通知他们初中同学聚会的事情,顺便聊了几句自己班级的事情,以及散布在实验各个班级的老同学这两个月来的近况。
“你喜欢她啊。”本来想用疑问句,然而说出来的时候,语调是下沉的,就那样变成了陈述句。
沈映鹤又开始紧张了,而且脸红。
我把嘴角咧到最大,“当然,谁不喜欢美女啊。我知道了,用不用我帮忙追她?”
最后一句话似乎把他震醒了,他忙不迭摇头,“喜欢就要去追啊,我喜欢的人多了去了,喜欢分很多种,我还喜欢樱木花道呢,难道我就要去搞gay?你懂什么啊!”
我心里漏跳了一拍。
“喜欢刘懿言和喜欢樱木花道怎么能一样?”我小心翼翼地确认。
“怎么不一样?”他伸手弹了我脑门一下,用力很猛,“你是不是发烧了啊,怎么有点不对劲儿啊?”
然后我终于笑了。
这次是真的在笑。
在沈映鹤心里,刘懿言只是等同于一个二维人物。我把这个念头加粗画线,历史性地印在了心里。
于是生活又充满了阳光。
余伟,不好意思,我还是以后再报答你吧。
我合上物理教材,问他,“你们忙什么呢,用我帮忙吗?”
他挑挑眉毛,朝我的练习册努努嘴,“不做平抛运动了?”
我也朝窗台努努嘴,“是你想做平抛运动吧……”
他嘿嘿一笑,把抹布递给我,“来,帮我擦黑板。他们要往上面写艺术字。”
在我乐呵呵地清理黑板槽的时候,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儿。
怎么有种被耍了的感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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