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访谈故事会

金色的瞳孔3

    
    那叫声一天比一天非人。
    有一天早晨,我出门活动筋骨,突然间感觉寂静得过分,这才意识到往年开春都会有的莺歌燕语完全听不到,看了看树枝丫上,一只鸟都没有。
    何止是鸟,学校的周边,连鸡鸭猫狗仿佛都不敢再靠近。
    又一年春天,屯里又来了个算命先生。
    依旧有不少人围着他算命,财运、寿运、桃花运,算什么的都有。连上课的学生都伸长了脖子,好奇地窥探,我只得用尺子一个个把他们的头打回去。
    过了没一会儿,我远远地看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正朝算命先生的摊子走过去——是德富。
    我连忙也跑过去。
    他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胡子拉碴、衣衫不整,连腰板都变得有些佝偻。他的眼眶可怕地凹陷,像两汪漆黑的深潭,身上散发出难闻的屎尿味,众人像避瘟神一样分开一条路。
    他在人群里看到了张寡妇,试着朝她笑,张寡妇却嫌恶地扭开脸,一言不发地走了。
    我看到德富脸上的黯淡和愁苦,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
    “德富,你还好吧。”
    “诶、诶,还好……我还好,姜老师,”他依旧憨厚地笑,“来算命呢,给我妈再算一卦。”
    他把生辰八字报给算命先生,先生一撒铜钱,盯着爻象细细研究了半天,面露讶色地抬起头,说老太太命格极好,虽一生坎坷,会遭各类劫害灾祸,但又总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至少可保二甲子阳寿。
    李德富听到结果,垂下消瘦的肩膀,愣愣坐在板凳上,我又喊了他一声,他这才缓缓转头看向我。
    “二甲子,真的是二甲子?”
    我说是啊,上次不就算的两甲子。
    他脸上露出一种极其怪异的,我根本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呆滞神情。
    两甲子,120岁。
    他低头喃喃念着,突然又看向我。
    “还有好久呢,姜老师。”
    我手指一抖。
    “德富,你——”
    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远了。
    日子漫长地流逝。
    德富妈的尖啸依然瘆人,德富的哀求和吼骂声也一天比一天响亮,有一天我出门拿柴禾,正好遇到德富,见他脸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他意识到我的视线,连忙伸手把血迹抹掉,笑着说:“没事,没事,不是我的血。”
    “……啥?!”
    德富一愣,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脸上再次慢慢流露出那种极度吊诡的表情。
    “德富,你——你打你妈了?”
    德富没有吱声。
    他怔怔地把手伸到嘴边,舔了舔手上的血。
    “……还真是又腥又臭。”
    他再也没搭理我惊恐的注视,转过身,慢慢走开了。
    春去夏来,气温渐渐升高。有天,我看见德富背着他妈走出门。
    这还是自去年冬天以来我第一次见到德富妈,连忙走过去打招呼。
    德富妈被德富用一件秋大衣裹着,只露出半个头脸,她的脸色黑且蜡黄,又回到了我刚见到她时的样子,眼眶也像德富一样深深凹陷着,最深处的眼珠子却闪着慑人的亮光。
    那亮光微微呈现金黄色——我确定不是因为阳光的原因。
    她死盯着我,从喉咙底挤出一阵模糊不清的咕噜声,涎水顺着嘴角淌到了德富肩膀上。
    我完全听不清楚她在嗫嚅些什么,却莫名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推想,她是想说:“姜老师,你还欠5块钱烟钱呢。”
    我问德富这是要去哪,他说他准备带他妈去镇上看医生。
    我说之前劝你找医生你不是死命说不找吗?现在咋又想通了?
    德富干巴巴地笑了笑,没有回答。我想了想,朝着他的后背大声叮嘱:小心点啊!这时候山上狼多!
    德富不大不小地应了声。
    那天一直到深夜,都没见德富和他妈回来,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总觉得心里有些不熨帖。爬起身打着手电筒出门,先往小卖部里照了照,又鬼使神差地抬脚向屯口走去。
    从屯里通往镇上就只有一条铺土渣的盘山路,一边是峭壁,另一边是陡坡。
    我站在路口照了几分钟,手电筒的电池都耗光了,慢慢地就觉得自己疑神疑鬼得有些可笑。正欲转身回去,突然看到山坡上面有一个黑漆漆的人影正匆匆行走。
    德富?!
    我大喊了一声。
    人影猛地低头看向我。
    他背着月光,我没看清脸。
    人影绕下山坡,跑进了屯里。
    第二天,我被哭喊声吵醒,穿好衣服跑出门一看,德富正跪在路中间哭。
    “阿妈呀!我苦命的阿妈呀——!!”
    他一边放声恸哭,一边以头磕地,周围的人在小声安慰他。
    我连忙拉了拉围观的老赵:“咋了?”
    “昨天他背着他妈出去看病,晚上回来时把她妈放在路边去小解,结果转身就不见人影了,”老赵叹道,“怕是滚下山坡了吧,要不就是被狼给叼了。”
    我看向号啕大哭的德富,他也瞟到了我。
    他瞬间把视线错开。
    “我苦命的娘啊,我千不该万不该,把你一个人丢下来,让你被狼给叼走啊——!”
    他哭嚎道。
    还没哭几声,人群外传来一个喊声。
    “德富、德富!没事,没事儿!你娘没事!哎哟,福大命大啊!”
    我们循声看过去,是骑着三轮车的张旺。
    张旺是开三轮拖货的,每天都会往返镇上和屯里,他跳下三轮车,把满脸血迹的德富妈从后座抱了下来。
    德富的哭声戛然而止。
    “我昨儿晚上回来时,看见山坡下面有两个黑影在那滚,我状着胆子打开手电过去看,你们猜怎么着!”
    张旺又从后座拖下来一只血淋淋的死狼,喉咙断得只剩下一丝皮连着。
    “德富妈咬死的!”
    “啥子?!”
    众皆哗然。
    “德富妈,不得了啊!”张旺手舞足蹈地说,“我看到她时,她就死死咬着那狼的喉咙!我都不知道她咋办到的,她全身上下,就那脖子和嘴巴能动吧?哎呀妈呀,真是不得了,不得了啊!一百零八岁的老太太!”
    众人啧啧称奇。
    老太太真的是福星高照,不对,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啊!
    张旺眉飞色舞地说。
    我看向德富,他在一片赞叹与议论声中如同雕塑般凝固着,一动也不动,脸上蜡白如纸。
    “德富。”
    我小声喊了喊。
    他依然没反应。
    我用力踢了踢他的腿肚,他这才仿佛终于找回魂来,扑向他妈。
    “阿妈,太好了!阿妈呀——”他颤抖着声音干嚎道。
    德富妈一动也没动,连脸上的肌肉都没牵一下。
    她依然裹着那件秋大衣,大衣上沾满了血迹,她的嘴半张着,崎岖残缺的牙齿里,赫然还残留有狼毛与干涸的血块。
    她用深陷在眼眶里的锃亮眼珠子紧紧盯着我,那金黄色的慑人视线仿佛有洞穿人神魂的力量,让我手脚冰凉地转开视线。
    因为我发现——张旺出现的那一刻,自己的心中也充满了失望。
    那之后,又是大半个月没见着德富和他妈。
    那间土坯房成了我心里的一个黑窟窿,我看都不敢往那边看一眼。
    德富妈的尖啸声自从被救回来之后就彻底消失了,学校寂静得吓人,这到底代表着什么,那间漆黑的小屋里,到底在发生些什么,我也完全不敢去细想,也没了去探求的心思。
    搬走吧,我心里想——反正现在学生都在村zhengfu上课了,我在那弄间房子住,老赵肯定也没意见。
    我这样计划着,慢慢收拾东西。
    德富的小卖铺自打学生被我支走以后就没开张过了,我搬走后,他们母子俩靠什么吃饭……我摇摇头,这就不是我能管的事了。
    我已经仁至义尽了呀。
    我琢磨着,搬走之前怎么也得打个招呼,于是就在搬家的前一天,硬着头皮走到土坯房,敲了敲门。
    “德富,在家吗?”
    没人应声。
    卖东西的木窗子也紧闭着。
    我站门口踟蹰了半分钟,推开门走进去。
    里面黑咕隆咚的,货架上的一些零食泡面都蒙着一层灰。
    “德富?”
    我又喊了一声,还是没人应。
    里屋仿佛有声音——嘶嘶的呼吸声。
    我站在里屋的门前,又在心里斗争了半分钟,硬着头皮推门而入。
    屋里闷热难耐,混合着浓郁的尿骚和屎臭味,德富妈坐在里屋的床上,靠着床板。
    接近盛夏的季节,她被一床厚厚的棉絮裹住了全身,只露出一个头,那被子上还缠着线,把她绑得死死的。
    她用金黄色的眼珠子瞪着我——这下我确定那是金黄色了,因为她的巩膜(眼白)部分,完全变成了带斑驳纹理的暗金色,瞳孔则是个漆黑的圆球。
    她发出嘶——嘶——的呼吸声,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我感觉自己被某种原始的惧意给慑住,手指不住地轻颤,背后升起一股刺骨的冰凉。
    要不是见她被棉絮被子裹着,我肯定扭头逃跑了。
    “德、德富——!”
    我绕过床,边喊边走向后门,拼命控制自己不去看德富妈。
    我知道她肯定在盯着我看,背后的凉意清晰得很。
    德富不在屋里,不知为何我松了口气。
    赶紧走吧,我心里想,赶紧从这搬走,离这对母子越远越好,以后也别再扯上联系。
    我把手伸向后门门把,背后的德富妈突然发出一阵咕噜声,我差点脚一软跪在地上,用力转过身。
    德富妈还坐在床上,依旧紧盯着我。口里模糊不清地嚅喃着些什么,她的牙已经掉光了,牙龈上只有些坏死的烂肉,涎水从嘴角不住地垂下来。
    我说,德富妈,烟钱我已经还给德富了。
    她仿佛没听到我说的,依旧呜啊呜啊地嚅喃着,并且试图把头从棉絮中挣出来,我看着她的样子,不禁有些可怜又好笑,心想自己怎么会被这么个行动都不能自理的瘫痪老太太给吓到的?
    但盯着看了几秒,又逐渐感觉不对。
    不对啊,
    她怎么还能拿正脸对着我的?
    我进里屋时,她就用正脸对着我,我绕过床走到了她背后,她还在用正脸面对我。
    她的身体早就不能动弹分毫,还被棉絮给裹绑着,那也就是说——
    我冷汗涔涔地看着棉絮上的那颗头。
    也就是说——她把头扭了180度。
    我靠在门板上,竭力支撑着自己发软的双腿,用颤抖的手疯狂去摸门把。
    德富妈见到我的动作,头扭动的幅度更大了,她成功把脖子一点点地扯了出来,她喉咙上的皱皮一颤一颤的,紧贴着棉絮滑动,就像老树的枯皮——
    不对,这形容已经不对了,那皱皮已经皲裂成了更细、更小,整齐排列的圆片,就像……
    鳞片。
    那下面的身体,到底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
    她把脖子从棉絮中不停地伸出来。
    将头越抬越高。
    我撞开后门,连滚带爬地跑出屋子。
    跑了好几十米,才翻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气。抬起头,发现德富提着桶水,愣愣地盯着我。
    “姜老师,你怎么能随便进人屋呢?”
    他喃喃说道。
    “德富、德富——你、你妈她!!”
    “你怎么能随便进人屋呢?”
    他又重复了一句,面无表情地绕开我,自顾自走进了屋。
    *
    我搬离了学校,搬到村政府住下,再也没有回去过。
    学校变成了一片鸟兽都不敢靠近的无人区,我偶尔路过那里,能看见德富佝偻着腰砍柴。
    夏天过去,秋意渐深,我跑了趟省城,申请了一笔款子,打算给屯里新建个学校——毕竟一直挤在政府楼里不是个长久办法。
    顺带还买了批老鼠药回去,屯里鼠害挺严重,一年不打就满街乱窜,我把老鼠药分给几户闹得厉害的人家,正准备回屋,突然看到远处有个身影。
    是德富。
    他躲在路边的篱笆下面,似乎不敢过来,又一直不离开。
    我想了想,走过去。
    德富已经瘦得不成人形了,两腮深深地凹陷下去,腰像老头子一样弯着,他原本是个一米八的壮实汉子,此时却仿佛一阵风就能刮跑。
    我说德富,有什么事吗?
    他干巴巴地笑了笑,
    “我、我听说你买了老鼠药回来,姜老师。”
    “噢,你那边应该也有老鼠吧,我给你拿两包。”
    我说着转身往回走,走了两步,腿肚子猛一颤,停下脚步。
    我转回头,看向德富,他的眼睛直愣愣盯着地面,抬都不敢抬起来,眼珠子在不停左右动。
    我走回房间,盯着老鼠药,怔了半天。
    良久,拿起两包,走出去,递给德富。
    他把药攥在手心里,头依然不敢抬起来。
    “这……这要怎么用?”
    我眼皮猛地一跳,说我他妈怎么知道,你不会看说明吗?
    德富依然杵在那,翻来覆去地看着那包装。我揉了揉猛跳个不停的左眼皮,慢慢凑过去。
    “拌在饭里面。”
    我听见自己小声说。
    “诶……诶。”
    他转过身,匆匆走远。
    几天后,德富妈死了。
    这回是真死了,躺在棺材里,裹着厚厚的寿衣,只露出一张漆黑的脸。
    德富在灵堂里以头戕地,哭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见者无不感慨。
    我远远看着,没有靠近。
    我怕和他对上眼神。
    “哎,是该死了呀。”
    老赵在我身边叹道。
    “哪有老而不死的道理嘛,是吧,姜老师?”
    他说着,深深看了德富一眼。
    “总得腾出位子来给年轻人生活嘛。”
    可德富的生活并没有因为他妈的死而回到正轨。
    他依旧蜗居在那栋土坯房里,如同幽灵一般在村子里四处游荡。他不仅没有变回当初那个开朗、敦厚的人,反而变得愈发阴森、怪异、沉默寡言。
    我有几次在路上碰见他,发现他的腰一次比一次佝偻得更厉害,身形也越来越像个古稀老人——有一次我甚至把他的背影当成了回魂的德富妈,吓得差点坐倒。
    村民们如同避瘟神般躲避着他,一些让我头皮发麻的谣言在屯里流传,大部分都和德富妈的死,以及他的怪异转变有关。
    有一次,我又在路上碰到他,连忙偏开视线,正欲改道,被他主动一把拉住。
    他的头此时已经比我矮了。
    瘦得几乎已经只骨头包着一层皮的脸上,唯有眼珠子闪闪发光,亮得瘆人。
    他说,姜老师,你有没有梦到我妈?
    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我破口骂道,李德富你他妈说什么胡话?我为什么要梦到你妈?我他妈又没做亏心事我为什么要梦到她?!你们母子俩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他妈和你们没关系!
    他也不反驳,只是直愣愣地盯着我,说我又梦见我妈了,每天都梦见。她满身满脸的血,往我嘴巴里钻,她钻进我肚子里了,姜老师,她肯定还没死!我放少了,我、我放少了……
    我挣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屯子里的动物开始奇怪地减少。
    最先是老鼠,起初我们还以为是下的药有了效果,但老赵说不对,药死的老鼠应该留下尸体才对。他来回找了几圈,带回来一些黏巴巴的毛团。
    我说这是什么?
    他说不是药死的,是蛇吃的,蛇吞了猎物,消化不了的东西,羽毛、皮毛之类的,就会这样吐出来。
    我打个寒颤,想起草料堆里的那几根鸡毛。
    不久,鸡果然也开始失踪。
    今天这家丢一只,明天那户丢一只,各家人只能看紧自己的鸡棚。
    再之后,丢失的动物开始变成羊羔和猫狗。
    恐怖的流言开始在屯里流传。
    有些人从学校接回了自己的孩子,锁在家里不让出去,我也不好阻拦,因为羊羔和猫狗的体型,确实已经很接近小孩了。
    这样下去不行,老赵说。
    不管是个啥玩意儿,得想办法把它抓住,弄个陷阱之类的东西吧。
    我说,别弄太致命的,老赵闻言转过头,用无比怪异的视线看向我。
    没过两天,陷阱还真的抓到东西了,我们赶到羊圈时,就看见德富蜷在网里面,肚子鼓胀鼓胀的,正在胡乱挣扎。
    他向我叽里咕噜地说着些什么,可那声音听着完全不像人话,和他妈曾经的那些嚅喃十分近似。见我没有反应,德富向后稍微退了退,在网里以一个诡异的姿势蹲伏起身,用力张大嘴。
    他的嘴张得如此之大,远远超过了人类可能的极限,将面部的其他器官都挤到角落。口腔里面,上颚与下颚、牙床与舌头都已经彻底错位分开,接着,从蠕动的花蕾深处,翻出一个血肉模糊,尚在颤动的猫头。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只半死的猫一点一点地吐了出来。
    ——蛇在遇到危险时,会将肚子里的猎物吐出来,以期能减轻身体负担,得以逃跑。
    我想起许久前在书上看到的这句话。
    *
    德富被关了起来。
    他被拴牛的绳子绑着腿,关进曾经用来教书的空教室,教室的窗户紧闭,蒙着黑帘,只能听见他在里面发出一声接一声的嘶嚎与尖啸。
    这要怎么办?
    老赵六神无主地看着我,请医生还是喊巡捕?
    我的眼皮猛一跳,说不行,这不是医生能看的病,也不是巡捕能管的事。
    那要咋办呢?
    我说,请个道士吧,茅山的道士,灵得很。
    老赵闻言,用惊疑的视线看向我。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一个教书的知识分子,竟然会想到这种迷信的法子。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察觉,我是害怕巡捕过来。
    我怕李德富那张早已发不出人声的嘴,会将他妈的死和农药的事给抖出来。
    道士请来了,黄袍玄巾、桃剑卦镜,看上去颇为仙风道骨。他揭开黑帘看了眼,又让我们带他去看了看德富吐出来的死猫。眯起眼、捻着胡子,喃喃自语了几句后,睁开眼道:
    “此物自东南巽位而来,乃一得道蛇怪,巽位有风无火,逃到艮位来,又借了山势,因此得以逃过灾劫。此物凶险难测,若不尽早祓除,只怕会慑了这人魂魄,再夺其舍。”
    他摆起法坛,在教室周围贴满符箓,开始焚香作法。
    法事一直做到深夜,一道炸雷响彻天空,暴雨倾盆而下,浇灭了灯火和香烛。
    血色雷光在郁积的云层中不断地翻滚、绽放,在夜空抹出一道接一道的诡异猩红纹理。道士提起桃木剑,踢开教室门,走了进去。
    我和老赵在狂风暴雨中瑟瑟发抖地等了几分钟,听见门里面的黑暗中,传来道士的大喝、惨叫和德富的尖啸、嘶嚎。
    我不顾老赵的拉扯,跑进教室。
    道士头破血流,倒在地上。有一个人形生物赤身裸体,蹲伏在黑暗与光的交界处,正痛苦地扭动挣扎。
    它的身体上缠着一层乳白色的、仿佛麻皮袋的半透明薄膜,我愣在原地发了好几秒的呆,才意识到它的挣扎和扭动是想从那层薄膜中挣出来。
    我强忍着恐惧,小心翼翼走到那个生物面前,慢慢蹲下身。
    “德富?李德富?”
    一道炸雷将黑夜映成白昼,也把屋子深处的黑暗短暂地驱散,我看到屋中挤满了一种奇特的生物。
    它们有硕大而扁平的头,金黄色眼睛分列在头颅两侧,细长而光滑的身躯上披覆着灰绿色鳞片。它们豁开上下颚,狂舞的血信中,传来整齐而空洞的吟诵。
    那些吟诵,和德富妈瘫痪后的嚅喃与咕噜有着相同的韵律。
    我猛然明白过来,那不是失智老人的呓语,那是咒文。
    邪恶的、亵渎的、远古的、蛇神的咒文。
    我坐倒在地,身旁的德富在咒文声中放声尖啸,猛地跳起,压在我身上。
    他也有着硕大而扁平的头,金黄色的眼睛,瞳孔竖成一道罅隙,光滑的身躯上——即使隔着薄膜——也能看到刚刚新生出来的绿色鳞片。
    它极限地张开上下颚,但因为头部也被薄膜给覆盖着,无法用下方的尖牙与毒信伤到我。
    就在这时,从它大张的喉咙深处,冲出一张早已腐朽的人脸。
    人脸撞在薄膜上,一边尖啸,一边扯着薄膜向我挣扎逼近。
    那张脸的模样,曾无数次地出现在我最深沉的噩梦中。
    “德富妈啊啊啊啊!!”
    我放声尖叫。
    “不是我——不是我啊——!!”
    我尖叫着晕了过去。
    昏昏沉沉地醒来时,发现自己完好无损地躺在地上。
    李德富就跪在一旁,脚边是刚刚褪下来的苍白色薄膜。
    他依旧赤身裸体,但在我模糊的视野中,是一副人类模样。
    他恭恭敬敬地向着教室深处的黑暗连磕了三个头。
    “孩儿不肖、孩儿不肖。”
    “孩儿想活……孩儿想活啊!”
    他保持着以头磕地的姿势,就那样,断断续续地痛哭了起来。
    我看向教室深处,黑暗正慢慢褪去——天亮了,东南方向的阳光洒进了教室。
    再次醒来时,我已经置身医院。
    老赵来探望我,我连忙询问德富和道士的消息,老赵说那两人都没大碍,一个只是皮外伤,一个是精神因为丧母而受到打击,才做出了那些诡异行径,服用几次药物以后,已经渐趋稳定了。
    我不敢置信地说精神打击?
    我对于医生将这一切都归咎于精神问题感到既安心又有些担忧。
    安心的是农药的事应该不会抖出来了。
    担忧的是——德富呕出死猫的诡异情景我们可是都有目共睹,那能用精神问题来解释?
    “噢,医生说了,那只是某种异物吞食癖,是异食癖的一种。虽然极其罕见,但也不是没有其他病例,德富和他妈,估计就是得的这种怪病吧。”
    “异食癖……”我哭笑不得地摇头,“那他褪下来的那层……那层皮呢?”
    老赵一脸疑惑地问什么皮?
    我说那层蛇皮啊。
    “我冲进教室时,只看见你们仨倒地上,可没看见什么皮。”
    “没看见皮?”
    我瞬间愣住。
    “姜老师,你好歹是个教书人,怎么也被屯里传的那些迷信流言给迷住魂了?我看你怕是也看到了些什么幻觉吧?”
    我哑口无言。
    *
    难道那一切,确实都只是我在恐惧与自责之下产生的幻觉?
    我不得而知。
    德富的身体经过医院调理,迅速地好转,等到出院的时候,他的腰已经完全不佝偻了,脸上亦恢复血色。
    他一家接一家地送柴禾与鱼,为自己怪异行为造成的影响道歉赔不是。屯里人本来还有些闲言碎语,也都被他的诚恳态度给堵住了。
    某天我在路上和他碰到,他立即露出笑容,大声和我打招呼,我犹豫了半秒,也笑着回应。
    申请建新校区的贷款没批下来,我只得带着学生又搬回老学校。德富依然在小卖部里卖零食,对谁都是一副乐呵呵的笑脸。
    第二年开春,我看见张寡妇提着个包,又住进了土坯房。
    我说德富,这回真该修房子了。
    他摸着头笑了笑,说再等等,按规矩,要给我妈守完三年呢。
    “你没梦见你妈了?”
    我试探道。
    “那哪能呢?天天梦见,她老人家保佑着我呢。”
    德富一边给我拿烟一边说。
    说完,他抬起头,用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深深凝视我。
    “我现在是连同她的命一起在活着呢,姜老师——我的命现在是两人份的了。”
    我闻言,呆怔良久,用力拍了拍他的肩。
    “好、好,德富,说得好!好好过日子吧,日子还长得很呢。”
    “长得很、长得很。”
    他憨厚地笑了笑,把烟递给我。
    我递过去十块钱,他把钱收进柜里。
    我等了好几秒,他都没有给我找零。
    “……德富?”
    我忍不住催了句。
    “正好啊,不用找了,姜老师。”
    他低着头,一边数钱一边说。
    “啊?”
    他慢慢抬头,用隐隐透出金色的瞳瞥向我,瞳孔在眨动间短暂地竖成两道细隙。
    “——你不是还欠5块钱烟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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