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六,华灯初上时,左相家嫁女的车队浩浩荡荡地上了街。
人人都知道左相家世代簪缨、家底丰厚,可唯有真真切切地见到几乎挤满街道的车队和成箱成箱的彩礼,才能对此有个具象的认识。
所有人都在猜测,这位身世传奇,姻缘也人人称羡的左相千金,究竟是什么模样?
这一片喜庆热闹的中心,轺车之中,坐着万众瞩目的新嫁娘。
云容身上是制作最考究的纯衣纁袡文锦婚服,乌黑浓密的堆髻上簪着白玉篦和夜明珠玛瑙钗,无知无觉地坐在摇晃的轺车里,心中却是一片冰凉。
靖阳府中张灯结彩,府中上下欢欢喜喜地迎来了新嫁娘。
新郎官是景王三子、功勋卓著的靖阳君,新嫁娘是左相的嫡长女。
揖礼。
那人在堂前遥遥向自己行礼,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却笑了,也向他还礼。
她在心中笑,多么完美的一场婚礼。高门望族的结合,一切仪式都尽善尽美。
若是自己成为了王后……整个孟家都会以自己为荣吧?
揖礼之后,便是沃盥。
两人坐在同一张锦席上,共牢、食黍、咂酱。
同席而坐,同器而食,从此夫妇一体,再不分你我。
人声喧哗的堂上,她低头,像用长袖掩住口进食似的,轻声问他:“殿下,君上病重,我们婚礼怎能如此大排场?”
嬴铄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可他面色分毫未变,转向她时,却在咫尺之距展露出了毫无破绽的和煦笑容:“父王病情已稳定了。婚礼是喜事,会让父王尽快好起来的。”
云容也微笑起来,眸中映着烛光,眼波流转:“嗯。”
她的双眸在一瞬间绽放出极致的美,仿佛落日最后一刻燃遍天空的晚霞。
那一瞬间,嬴铄几乎看呆了。礼官在他身后轻咳一声,他才反应过来——
同席食毕,是最后的合卺礼了。
随后,云容先被送入了寝殿。她看着此刻红烛通明、十分陌生的地方,心头恍惚。
外间似乎有些异常的响动,有人在低声地斥责什么人。
是他连片刻都不愿耽误,甚至没有来得及和她把婚礼流程走完,就开始发号施令了么?
何必这么着急呢。
原来,她在他心中,连一个完整的婚礼都不配拥有。
她从未想过,他竟真能如此残忍。
其实白天她听到云斐的话时,一开始是不信的。可云斐带着荷衣又偷偷去了关着念锦的地方,荷衣回来惊慌失措地告诉她真的见到了被软禁的颍川公主,她才终于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她恨他。
当她在无限自责中依然相信了他,当她在一切艰难抉择中都选择了他,当她在泪水中抛下了一切,安安心心地想要做他的新娘之时,他却在最后关头才粉碎了她的一切幻想,告诉她——
一切都是假的。从你我的初遇,到两年的感情,到这桩姻缘,千千万万个巧合从来都不是巧合,而是精心筹谋的结果。
就连这一辈子唯一的婚礼,也不过是他孤注一掷的掩护。
可老天爷,偏偏要她在马上就要出嫁的时候,让她知道一切的真相!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找父亲对质。可父亲面对她近乎崩溃的质问,却只是皱皱眉头,轻描淡写:“云容,靖阳君马上就会是你的夫君。他登上王位,你就是景国王后。你究竟在闹什么?虽然为父也理解你的女儿家心思,想要一个完美无缺的婚礼,可孰重孰轻你若是看不清,简直枉为我孟家的女儿!”
铺天盖地的绝望弥漫过来,淹没了她。
夫妻一体、荣辱与共,所以无论他做了什么,她都该不明是非地遵从,是么?
她木然地失去了一切力气,似乎听见父亲吩咐下人:“把大小姐带下去看好了,赶紧打扮完,吉时就快到了,靖阳君估计已经在亲迎的路上了……是谁走漏了风声?给我查!”
短短几个时辰的时间里,她已经成了槁木死灰。孟府中的处处红烛,街上的人声鼎沸,这世间的一切都不再与她有任何关系。
良久,她终于把头埋在手中,低低地笑出了声。
她恨他,但她更恨自己。
她从来都知道的,不是吗?
从乐朗言到嬴钺,六十年前她就真真切切地体会过,他究竟多能演戏,他的城府究竟有多深。
前一刻还是磊落如赤日长虹的侠者,后一刻就是刀子捅在你心窝上的君王。
她究竟是有多愚蠢,才会一次又一次地被他欺骗?
她是不可饶恕的罪人。
最不可饶恕的,就是她为了岺均来到这里,却终究背叛了他……
云容猛地睁开眼,眼泪已在眼眶中烧干了。
她已经万劫不复,但她绝对不会容忍上一世的悲剧,再次发生在她的呆书生身上。
“合卺之礼——”礼官高声唱道,惊醒了心神恍惚的云容。
侍女捧上漆盘,两只玛瑙杯在烛火中熠熠闪光,酒液清澈荡漾。
嬴铄已经走进来了。
他上前看向她,眼眸中含笑,目光中是毫无杂质的温柔。
她扬起一抹笑,也走上前,纤纤玉手捧起一杯酒,却低头含羞,捧给了身边的男人。
嬴铄接过酒,触到那冰凉的纤细指尖,两人仿佛忽然被烫了似的,猛地缩回手。
云容又端起另一杯酒,两人在礼官的注视之中,合卺而酳。
若他们是一对寻常夫妻,此时便已在天地见证之下,永结同心。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谁人不艳羡这样的一对璧人?
她把酒杯放回漆盘上,轻颤的睫毛缓缓抬起来,就着烛光细细地看他,从轮廓锐利的眉眼鼻梁和脸庞,到一丝不苟的黑发爵弁,再到刺绣着大片精美暗色花纹的玄端长袍。
他的眼眸明亮得像是星辰淬火。
他其实,真的很好看。
她终于悲哀地发现,她已经不可逆转地爱上了他。
在这个再无挽回余地的终局,爱上了这个披着人皮的恶魔,这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礼官或许说了几句吉利话,已经悄悄退了出去。
“云容……你真美。”他低头张开双臂,她便依偎进了这世上她最依恋的温暖怀抱之中。
洞房红烛,彩凤双飞。
所有美好的辞藻堆砌起来,都无法描述此刻的这对璧人。
他忽然不可抑制地咳嗽起来,怎么都压不下去。
他不安地想要推开她,可她细瘦的手臂就那样死死的抱住他,仿佛任何人都不能从她手中抢走怀里的这个人。
他咳出一口什么,胸口剧痛。他恍惚低头,看见一朵血花开在她肩上的刺绣之中,不过片刻便洇染进玄色的锦衣,仿佛一朵转瞬即逝的花。
她抬起头,看见他的嘴角渐渐流出了更多蜿蜒的红线,刺目惊心。
她松开手,他便踉跄地退了两步,靠在墙边。
她或许是笑了,因为她看见了他震惊之后难以置信的神情,那是近乎绝望的哀恸,“你……?!”
云容不想看他,也不敢看他。
可他那双落满星辰的眸子仿佛也拥有了群星漫天的魔力,她根本无法移开目光,只能看着那深邃的瞳仁映出幽幽烛光,映出华美的雕梁帷幔,映出一个扭曲的她……
“嬴铄,你自己知道你做了什么……”她像是安慰自己一般喃喃道。
红烛影摇,芙蓉帐暖。
已经是隆冬了,很快春天就会再度到来,那时的新人们,便会拥有花好月圆。
而在这方寸之间,他终于靠不住墙边,腿一软歪倒下来。
她在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一把接住了他。
他倒在她怀里。
我在做什么?!我本该推开他的!
这双眼睛,这张面孔,这副蛇蝎心肠,她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
六十年前,这个人灭了她的国,逼得她和楚岺均不能相守,最终害死了他。
六十年后,她有备而来,却依然栽进了他的圈套,不可饶恕地爱上前世的仇人,背叛了她的呆书生。
他和她都是有罪的人,他们都只配得到最凄惨的下场。
可不知怎么的,她仿佛失去了对身体的一切控制。
胸腔中跳动的再也没有心,那里只剩下一个鲜血淋漓的窟窿,而她的手颤抖着抬起,抱住了他。
他没有力气了,想抬手也抬不起来,唯有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她。他嗫嚅着,嘴唇抖动发不出声音,她却毫不费劲地看懂了,他在问她——
为什么?
她想闭上眼,可她做不到。
她眼神失去了焦距,只能梦呓一般呢喃:“你死了,就知道了。”
他的眼里,满天星辰都碎了,刹那间迸发出璀璨的光芒。
这光芒渐渐地黯淡下去,直到最终熄灭。
他死不瞑目。
云容失去了一切感知,恍惚间似乎听到外间有嘈杂的人声和金属撞击之声,空气中隐隐飘来刺鼻的血腥味。
可她只是呆坐在原地,怀里是他渐渐冷下去的身体。
不知何时干涸的泪水洇花了新娘的妆容,红烛泪尽,星辰稀薄……
寝殿的门突然轰地打开了。
外面是厮杀的人群和幢幢火光。火光之中,是一个一身银甲、手持长剑的男人,恍若踏火而来的天神。
嬴铮身上的血迹尚未干涸。
他一把将云容抱进怀里:“不怕,云容,一切都结束了。我接到了你妹妹云斐拼死逃出去的密报,嬴铄谋反没有成功。”
“天就快亮了。”
葭月十六的漫漫长夜,星河散尽,破晓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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