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史有载,自三百五十年前王室崩塌,昱历始,群雄并起,列国争霸。
景自偏僻西北兴起,百年不鸣,一鸣惊人。
平戎狄,定蛮夷,灭巴蜀,立东碣。
昱历三百五十年,景连破燕、晏、晟三国,横扫六合。
越明年正月,景朝建立,以此为景历元年。
天下一统,四海归一。
然而,受到天命庇佑的景朝在建立元年,却发生了好几件大事,导致民间传言纷纷,差点使得王朝风雨飘摇,还未建立便夭折。
头一件,就是太子嬴铖奉命北上剿灭叛乱的燕国残部,却在沙场上受伤高烧,后遭晏国和燕国联手的刺客刺杀,受伤后不治身亡。
短短几天后,在原本是武安君嬴钧与故晏国安乐公主大婚的日子,大婚的主殿栖霞宫意外走水,这对人人歆羡的新人竟双双葬身火海。
栖霞宫走水当天,景帝受惊,病情加重,苟延残喘了十几日后驾崩,距登基仅一年不到,是为景世祖。
世人皆道天意弄人。
景国太子铖杀伐决断,公子钧沙场无敌,没成想,最后却是不争不抢的幺子嬴理接过了血腥之气仍未散去的大景帝国皇帝之位。
新帝即位,是为景成帝。
成帝性温厚,政清明,劝课农桑、轻徭薄赋,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山河社稷逐渐稳固,社会发展。
如此这般,都已是红尘往事。
转眼间,数百年匆匆而过。
人世间分分合合,王朝更迭,沉默的江山见证了一代又一代文人骚客的笔墨胸襟,也埋葬了无数前赴后继的将士忠骨。
此时的人间,是大唐初年。
长安城,招积酒肆。
今日店小二不知怎的,总有些心神不宁,频频去看角落里的那位蓝衣公子。
蓝衣公子坐在角落闷声喝酒,丝毫不理会旁人。
他身量修长,看着年纪轻轻,俊美得不似凡人,却是一副历经沧桑的样子,周身气度风华却又生生形成一种凛冽之气,叫旁人丝毫不敢靠近。
这蓝衣公子便是化为凡人的武神嬴钧。
天上两年多,人世八百年,他见证了王朝数次更迭,分而又合,合而又分,几番战乱,流民失所。
当时间线拉得足够长,连当初激愤如他,都逐渐明白了天上神不管人间事的道理。
但终究,实在不忍见生灵涂炭、哀鸿遍野,他还是会下界去匡助义君。
几百年间又有数位文神武神飞升,多数都仰慕他的文采与传奇,要来拜谒。
可他这武神的身份……
八百年前,他在大婚之夜的黎明,和他的新娘一起坠崖,死在流水潺潺的断崖之下。
霞光之中,他飞升成神,终于想起了一切。
曾经经历的无数人世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在神君面前,过去不再是秘密。
可当他想起一切之时,他的新娘已不在身边。
他的阿云,已经走了。
最初的他眼见云容的灵息散落成无数银白色的雪花,也曾绝望地不知所措,最后才从湘君处得知他与云容的三世宿命原委。
痛如万箭穿心。
他终于醒悟,第二世的云容为何会那样对待他和嬴铮,而最后一世的她,为何最终也未能告诉他事情的原委。
世间那么多的为什么,不过只是因为一个情字。
可他每每回想,却为她临死前那一瞬间的痴傻而心疼。
他的确曾为昭国的臣子,面对景国的侵略,痛不欲生。
可他也曾逼得安乐跳河。当他肩上负担的是景国的大业,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颠覆所爱之人的国家,绝不因私情而左右大局。
无它,这世上总有些比一人一事私情更重要的信念。
他只恨当时的自己,没有陪她更多一点时间。
他还没来得及对她说出他舌尖萦绕了无数日夜的话。
刚来人间傻乎乎的妖精,运筹帷幄、神机妙算的谋士,身处深宫却通透聪颖的倔强公主。
无论是哪一世的她,无论是怎样的她,最终都会走进他心里。
但在他弄清原委的同时,却也产生了另一个疑惑。
最初的楚岺均身负文神之命而生,最后将文神之命赠予了云容,自己灵息消散。
云容与少司命做了交易,用自己魂飞魄散换回他的神命。
那么,他为何飞升成为了武神?
直到文离和彤宝来找他,告诉他,他们从琰阳消失后,赶去了北部。
在那里,他们与燕国残部合作,趁着嬴铖去平叛之时刺杀他。
杀嬴铖之前,他们告诉了他全部的真相。
这对嬴铖来说,不啻于一个最大的打击。
上一世的嬴铮机关算尽,害死亲兄弟,终于赢得了王位。
可他却失去了心爱的女孩,眼见她当着自己的面跳入刚刚化冻的大河,消失在冰凉彻骨的浑浊浪涛中。
如今,真相摆在他的面前——他心爱的女孩,自始至终爱的都是另一个人,对他好,只是因为她将他错认成了自己的心上人。
大司命派他的杜鹃,给嬴钧送来了嬴铖留给他的口信。
被刺客杀死后,嬴铖飞升成武神,立即找到了大司命。
了解到一切的原委后,他拜托大司命,以他自身魂魄离去为代价,换云容在三世结束后,留下世间一息。
嬴钧在嬴铖的坟前,敬了他三杯酒。
他与嬴钺,一世国仇,一世家恨,一世情殇。
他曾夺他仙缘,骗他所爱,害他性命,灭他家国。
可风云变幻、沧海桑田,自己亦历经几国百年岁月,一国一家转瞬得失实在微不足道。
纵观历史,不过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嬴钺能倾烛燎原以待春草,他扪心自问,虽然手法狠绝,却是先破后立。心念手段,非己所能及。
嬴钺夺了他的仙缘,非他本意,楚岺均不怨他。
可最后的成全,却确确实实是他牺牲了自己奉上的。
种种伤害不可原谅,但往事如烟,他原本就是个清风过耳的翩翩公子。
一杯酒,敬兄长狠厉心肠,为心中明月不惜撕裂星辰、沉浸黑夜。
一杯酒,敬兄长决绝心志,有遮天之能,亦有悬日之功。
一杯酒,敬兄长明鉴心境,挥手别去,长无绝兮终古。
三杯过后,往事云散。
杜鹃带来的口信最后,是大司命的一声叹息。
“若果真有缘,也不知要寻找多久了。世间万般因缘,大约从哪里来,便回到哪里去。”
从那时起,嬴钧便下了凡。
他想,他知道云容若能回来,会在哪里。
那里美如仙境,他曾于梦中惊鸿一瞥。
他游遍山川,相信总有一日,能够再寻到她。
数百年倏忽已过,此时的人间此时为唐,又是一个大一统的王朝。
听说天下安定、万国来朝,都城长安舞榭歌台、香车宝马,茶馆酒肆热闹非凡,连天上的神仙也听说了这盛景,许多小仙叽叽喳喳地说要去见识见识。
这一日,嬴钧便来了长安。
“哟,嬴武神在这里啊。”熟悉的声音响起。
一抹鲜亮的紫色衣袍闪过,那身影已经一屁股坐在了他的对面。
这是天界出了名不着调的云中君倾墨。
他曾下凡历劫,做了一世凡人乐师苌卿仪,又做了数百年的妖精文默。
如今,已经回复神位的他每次遇见嬴钧,总还忍不住咋舌:“我真的是……倒了八辈子霉下凡去碰到你们。”
嬴钧在凡间寻觅了数百年,时间太长太长,有时似乎都快要忘却,自己究竟是为什么依然没有放弃。
但每次看到倾墨,都会让他再次想起当年和他们一起的,那个鲜活美好的妖精云容,乌溜溜的眼眸中闪着调皮的光,促狭地对他一眨:“你轻薄了我,要对我负责的!”
她是他的妻啊。
嬴钧看着桌上的果盘,里面有一串鲜亮如倾墨衣袍的紫色果子,他还从未见过,不由得有些失神。
倾墨已经大大咧咧地嘲笑起来:“这是葡萄,你不会不认识吧?都传进中原好多年了!”
嬴钧笑了笑,心里却想到,云容也没见过这种果子,若能吃到,必定很开心。
两人对饮,酒肆周围的人来来去去,似乎都成了光阴中的尘埃。
不知过了多久,嬴钧在恍惚之间,忽然听见外边许多人在惊呼,似乎说什么霞光很美。
酒肆中的人纷纷都跑出去看,仿佛是一眨眼的功夫,酒肆里空空荡荡,只剩下嬴钧这一桌。
倾墨喝醉了,歪倒在桌边酣眠,嘴里还嘟哝着梦话,什么“太一君你不讲道理,输给我的筹码不兑现……”
嬴钧感到酒后微醺,有些吃力地站起身,想出门去看看。
然而,当他推开门,却一眼望进了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林,云遮雾绕,仙气飘飘。
恍惚间有些似曾相识。
他下意识地走出去,望着山林走了几步,再一回头,视线里哪里还有什么招积酒肆。
四野茫茫,山林涛涛,一刻钟以前车马喧嚣的街市仿佛只是一场梦。
千顷林涛随着层叠众峰蜿蜒起伏,烟岚云岫之间,依稀可见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在众峰之中巍然耸立。
嬴钧仿佛听到了什么冥冥中的声音,不由自主向那座山峰走去。
走近了,可以看到这座山峰的一侧如切如削,光若明镜。
这才是一场梦吧。
嬴钧随山攀登,树林越来越繁密,丛丛修竹掩映间,天色缓缓沉下来。
他的衣袖不知不觉间已挂上了露水,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野花和竹叶清新的馥郁香气,山雨欲来。
熟悉的感觉越来越清晰,可努力回忆也无法记起。
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到自己依然是个凡人时模模糊糊的记忆。
直到他走到了断崖边的一座缓坡。
断崖之下生着一株杜若,枝繁叶茂几能参天,杜若清香温柔地漫溢开来,枝叶中团团花色洁白,纷纷扬扬地落成一片香雪海。
杜若的庇荫之下,远远可以望见一块小小的碑刻。
这是一座坟墓。
万物无声,嬴钧听见自己的心跳。
坟墓上插着一把剑,依然雪亮,毫无锈迹。
上面刻着两字。
“正则”。
这是一千年前,云容为楚岺均所建的坟墓。
他自己的坟墓。
微凉的雨意和云层深处,似乎有琴声起,仿佛自很远很远的太虚传来,仿佛已穿透了亘古不变的时光。
嬴钧突然感觉到什么,心跳怦怦,目光沿着断崖往峰顶望去。
山顶惠风徐徐,崖下流云容容。
从混沌中懵懵懂懂走到今天,万物所等待的不过是这一刻。
雨幕倒流,层云尽散。
天地万物各自喧嚣争艳,可此时的他眼中,一切都成为失焦的虚妄。
唯有那个日思夜想的窈窕身影立在崖顶,仿佛山崖之巅一片新绿的柳叶。
崖顶的山灵往前一步,翩然飘落。
千千万万个日日夜夜的梦境重合,嬴钧却依然如同初见时的腼腆小公子一般,猛地冲了过去。
在漫天飞散的杜若花雪之中,翩翩蝴蝶飘落。
衣袂翩飞间,她微微笑着看向他,眸中有星辰闪烁。
这一次,他终于拥她入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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