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峰造极的痛苦中,悟空的眼前浮现出诱人的画面:
惠风和畅,天朗气清,他以神洲共主之姿坐于王座上,万物生灵拜倒在脚下,非但是那些各路魔王,更有整个天庭,所有神界天人!他杀伐果断,说一不二,世间众生唯命是从,四海八荒马首是瞻。他指点江山,鞭笞天下。他放声大笑,动地惊天……
然而他的意识瞬间涌动,他仓惶大叫:“不!这不是我!……”
那画面顿时切走,转而变成另外一副光景:同样是春风拂面,天地祥和,花果山宁静如世外桃源,群猴尚在,玲珑尚在。他与玲珑纵情山水,畅游云端,集欢声于吉祥,守衷情于美满。……
他虽然仍旧双目紧闭,但他知道自己两眼泪流。他虽然知道往事随风,昔情不可追溯,但他却真的已经为之触动。一个空前强烈的念头见缝插针,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倦与痛苦,他想到了放弃。
但是,玲珑那双善睐之明眸,倏然炸出一道金光,整个世界霎时都被掩盖。须臾,金光黯淡,那双明眸幻化成一双火眼金睛,凝聚着沧桑,映透着悲凉。
悟空两世的灵魂猛然一颤,心底重新蓄积起惊心动魄的力量,他再度回到身处九幽魂渊的现实,而后迈出沉重的步伐,一点点的直冲尽头的世界,艰难前行。
然而,就在他的心志重坚、意念再动之时,前路竟成坦途。他发现自己慢慢运转在一种徇烂到极致的红色云环当中:世界炼成一色,比之天界的晚霞,更加亮丽纯粹而动人心魄。
然而,除去这种极致绽放的色彩,其他尽归于虚无:虚无到无所谓时间,又无所谓空间。
“你终于来了!”虚空中,似有一个空灵飘渺的声音。“原来我从天地崩颓、不周山倾之时等到现在,就是为了等你。”
“你是谁?”悟空茫然四顾,却看不见人影。
“我是盘古大神开天辟地之后,洒落世界天地原生之灵,往古所有光之源,如今一切火之祖。我是当年唯一能与水神共工旗鼓相当、势均力敌的真神,我是助力女娲大神炼石补天、力挽狂澜的元勋,我是镇守不周山、封印焰摩天的砥柱!”那声音豪情满满,越说越兴奋:“我那叱咤风云的名字,不提也罢!……但是世人定会铭记,因为那是光辉无上的两个字:‘祝融’!”
那声音自此顿住,似乎是在等候掌声,等候悟空满脸崇拜、满眼崩着小星星。但是悟空并没有,他平静得让人气愤。许久,这才泛着犹疑道:“那日,我初至这块九幽禁地,浑身竟如酩酊大醉般不听使唤,可是你在捣鬼?”
那声音本打算不再搭理这个不懂事的猴头,听他说话,又忍不住笑道:“我与世隔绝,已经太久太久了,就想提前找你来谈谈心。你看,你走走转转,绕过世界繁华,不还是来找我了?”
悟空喷出一个“无聊”,而后我行我素地大步走开,深入这条漫无边际的云环气带的腹地,开启了探索模式。
朵朵赤焰一般的红色云气,缠绕在悟空周围,挥之不去。那云气中,又有“祝融”嘻嘻哈哈的声音在插科打诨:“小猴子,告诉叔叔,你在找什么?”
悟空怒目而视:“不要叫我小猴子!”
“好的,小猴子!”
悟空气极,挥手将那云气打散。然而打散之后,又重新聚集,如幽灵般魂牵梦绕。悟空法术全废,一番追打,终归无可奈何。
“小猴子,你就别再白费力气了,我是我当年的一缕残魂,现以等离子状态留存于世,你是打不完我的。所以,你最好把我当空气!……”忽而一顿,幡然醒悟道:“好像我本来就是空气的嘛!”
悟空忿然作色,忽而转念一想,故作消遣道:“你既然只是一片气体,那又如何能够说明,你是镇守不周山的柱石,封印焰摩天的砥柱?”
“呀!小猴子,你以为我是吹牛皮的啊?我告诉你,我的功绩比天还高,比地还厚,我那些可歌可泣的故事,能从天地初开,讲到世界末日!只是我向来低调,为而不恃,功成不居,不与有心之人争个长短高低罢了。”
悟空啧啧笑道:“那你先告诉我,不周山在哪里,焰摩天又在何处?”
“我寄身所在的这片流云,即是不周山;困在里面那处一无所有的黑暗,就是焰摩天啊!”
“不知就是不知,何必拿瞎话骗人?难道云即是山,山就是云吗?”
那声音忽而变得沉默,悟空正欲骂他“自吹自擂的骗子”,却在尚未脱口之时,整个流云之环忽然起了惊天动地的变化。无边的流云霎时凝聚,不竭的赤焰瞬间升腾。一座顶天立地的雄山耸立眼前,“云”真的塑成了“山”!
那山雄伟广博,超乎想象。
壁立万仞,上及云霄,下抵九泉。
放诸天下,可吞没世界!
山周呈圆锥形,山顶是个中空的孔道,孔道中则是深渊一样的黑暗。
遥远的天边,纵来一道蓝色的光焰,射到巨山的一侧,霎时就将整面山体尽数冰封,几至于冻僵崩裂。
一个仿若来自洪荒的身影,乘着电光,极速飞来,一往无前,毫不犹豫地撞向巨山。
天崩地裂之声骤然响起,转瞬之间,巨山倾颓成灰烬,中央黑暗的深渊暴露无遗而迅速扩张。殃及之处,光明坍缩成黑暗,黑暗跌落于虚无。
眼见世界尽毁,另一个赤焰一般的身影倏然而至,绕着那团黑暗飞翔四周,形成一个巨大的光环,暂止黑暗吞噬脚步。与此同时,一位雄伟如天地、注定力挽狂澜的女神,运动丹田之气,往黑洞外围发出耀世之光,尽将光环锁定,从而封印整个黑洞。那光环也从此变成一道亮丽的赤焰云环……
“你说的对,云即是山,山就是云。”祝融的声音再次响起,萦绕着淡淡的忧伤,却又极力掩饰得漫不经心,近乎嬉皮笑脸道:“小猴子,你看到了吧,我并不是自吹自擂的骗子。”
悟空充耳不闻,他还沉浸在不周山崩之时的惊心动魄中。须臾,他抬起头,射出天地为之让步的目光。那目光又为赤焰所煅烧,镀上一层海枯石烂亦无法改动的颜色。那颜色越发提炼到极致时,他已倾尽浑身解数,直冲赤焰云环围拢着的黑洞,义无反顾地纵身而去。
电光火石间,赤焰一般的流云化身成丝,丝结成网,直将悟空牢牢抓住。悟空全力以赴,却终究力不从心,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拖回云环当中。
“按照女娲大神的遗训,你是第一个凭借一己之力,穿越九幽尽头,而见到我的人,将有权操纵焰摩天……”祝融语重心长道,“但是封印尚在,结界犹存。你这样赤-裸裸地过去,非但不能启动焰摩天,反而三下五除二被它吞噬,只是白白送死。看在我们的交情上,我怎舍得见死不救?”
悟空呼出一口闷气,问道:“依你所说,我却要如何才能启动焰摩天?”
“只缺一味猛药。”
“猛药何在?”
祝融道:“当年女娲大神封印焰摩天时,曾经留下解印之法门,即以水火共济、至阴至阳之本体,以‘女娲泪’为引,以造化之力为驱动,方能启动焰摩天。适才我已将你透视清楚,你两世灵魂皆是炉火之体,此火为我之神火所嫡传,因此唯独缺水。若要补水,‘共工九魄’为不二之选。当年他的原生三魄崩落不周山,此时为你所吸收,不足为奇。让我困惑的,却是你这纯阳之体,早已据有他那洒落人间的纯阴三魄?……”
经此提点,悟空恍然想起当日他与二郎神的大战,由于苦大仇深,他生出满口獠牙,趁机就在二郎神的肩头狠绝一咬。当时不怎么觉得,事后总有种异样,仿佛就在那一口中,有股奇妙的力量涌入身体,融入灵魂?莫非那缕洒落人间的共工三魄附在人身,又被二郎神炼制成丹,却最终为他所得?
“看来,你已经找到了问题的答案……”祝融释然道:“眼下,你只缺最后的水神三魄。”
“三魄在何方?”
祝融静默须臾,叹息道:“水神三魄在‘无支祁’,很快你就见到。”
仿佛为了印证祝融的判断分毫不差,赤焰云环的虚空中,慢慢出现一个步履蹒跚的人影。他遍体鳞伤,血肉模糊,悟空却可辨出他那老树皮一样的本来面目:花果山的土地神?
难道他是尾随自己,穿越九幽尽头而来?单凭这样以身涉险的勇气与视死如归的坚韧,即便他并不是真正的水神三魄,亦可是个远胜常人的孤胆英雄,悟空不由得肃然起敬。
“‘无支祁’这个名号,我很久没有听到过了,也许再过几年,连我自己都会记不清谁是无支祁!……”土地神撑着奄奄一息的枯萎的眼皮,艰难地看着悟空。“我知道我确实就是遗落人间的水神三魄,因为万年以来,我一直都有这样的意识。最近,又在梦里与他相遇,他的模样,一如你在花果山废墟中的样子……”
不知为何,早有一股年深日久的辛酸蒙上了悟空的心头,当即让他满眼泛着泪线,满心似刀绞般痛苦。
土地神仰天叹息道:“当年我是淮涡水神,后被禹王收服。禹王飞升之后,感慨我已改过自新,而良心未泯,于是将我隐姓埋名,改头换面,作为天河一介船工,从此混迹天庭。我一心一意,奋力只求一个功名……
“那时天河时有洪波,我便在那天河中清淤治水,一浸便是几个天年。我的功绩,赢得了回报,慢慢升迁至天河元帅,却因为天后王母路过天河遗失了手上的玉扳指,而坐罪被罚下界,成了花果山的土地公!……”
土地神说到动情处,禁不住哽咽连连:“我并没有气馁,我仍旧一丝不苟地做好我的工作。你以为自己是神洲共主,就对花果山的一草一木和大妖小怪,了如指掌,一清二楚吗?不!最清楚它们的是我,是我这个神界最为低端、连那些天仙们的脚趾头都舔不到的阴司土地神!我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就连当日你们群魔聚义之事,我都奔走相告,汇报阴司,汇报五老,汇报天仙,但他们只当我是个升迁无望的官迷。可我问心无愧,我跑断了腿,我跑折了腰,我消磨了斗志,我湮灭了豪情,我忘了我是‘无支祁’,我忘了我曾经是个如你们一样的‘妖魔’!……
“我只想着凭借自己的努力,堂堂正正地做回我的天河元帅,名正言顺地做个‘神仙’。直到那一日,漫天罗网从天庭降下,形同炼狱的火海中,我的那些花果山的精灵们,在我眼前一个个的变成灰烬!……
“我被他们踩在脚下,我苦苦哀求,却是回天乏术。那一刻,我才终于懂了:原来我一直都是的妖魔们,也常怀有仁慈之心;原来我一直都想成为的神仙们,也都做着只有妖魔才做的事!……”
悟空不觉已是满目泪帘,他再次听到了来自灵魂深处的嘶吼。
土地神定睛看着悟空,声音虚弱,却又难掩豪情道:“如今我来了,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悟空尚来不及收敛神情,虚空中的祝融感同身受地酸涩难言道:“现已集齐共工九魄,只差女娲之泪,须你自行领悟,我已没有丝毫建言通融之余地。”
悟空忽而抬起泪眼,斩钉截铁道:“我已无需领悟了,因为我就是‘女娲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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