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逆当道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九十五章、死结

    
    转日,古城迎来了入冬后的头场雪,天色昏沉。
    飞灰般的雪沫子透过窗缝钻入牢室内,在墙台上结出一片薄冰,让本就冰冷的房间更加阴冷。
    幻竹起床穿好衣物,与枯坐在厅堂一宿的范焱插身而过,冷漠地向牢门走去。
    范焱眯着布满血丝的眼眸,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忽然叫住了她。
    “你的真名叫什么?”
    幻竹立定,缓缓回身,眼神轻蔑地看向他:“这有意义吗?”
    范焱摊开一只手,拿出三颗药丸。
    幻竹有些迷惑,不知道这临阵退缩的家伙为何忽然又改了主意,犹豫了一瞬。
    “徐青”
    范焱恍然,眉间愁绪淡了几分,甩手一抛:“别让我失望”
    幻竹手臂轻抖,从袖口甩出一缕灰烟,将药丸卷回手中,连看都没看,便转身离开了房间。
    ……
    丙字号塔牢。
    夜酩和芦花刚刚早起,就看到幻竹推门走了进来,比他预料要早得多。
    幻竹看了眼扎羊角辫的芦花,又有些迷惑地瞧瞧夜明,略微顿了顿,从怀中拿出三颗振灵丸,又伸出另一只手,其意不言自明。
    夜酩看后,想了想道:“范焱现在如何?”
    幻竹嗤笑一声:“不如何,抓紧时间吧,若不然等他醒过来,就不好说了”
    夜酩微微点头,拿出三枚吊命钱:“我没法确定这药真假,只能先给你一枚,若一切顺利,进入城隍庙,我给你第二枚,回到中土,我会给你第三枚”
    幻竹轻哼一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夜酩一笑:“可以”
    幻竹拿出一枚药丸,换回一枚吊命钱,可接下来的举动,却让夜酩感觉有些不妙。
    只看黑衣少女竟然直接将铜钱放到嘴里嚼碎,吞入腹中。
    接着,她便一言不发,转身走出牢室,沿着墙边步梯朝楼下行去。
    夜酩毫无办法,只能背起竹筐,拉着芦花,紧随其后。
    但是令主仆二人感到意外的是,幻竹并未下到一层,而是带着他们来到二楼一间堆砌杂物的牢室,扯下墙上覆盖的破布,那里有一个漆黑的洞口。
    黑衣少女又回身扫了眼夜酩,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递给他:“你这张脸太明显,这是易首丹,能改变容貌”
    夜酩看看药瓶,微微摇头,从竹筐里拿出一个套着黑罩的花盆,把上面布套扯掉,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株鬼面花,揪下蛋黄大小的花蕊,往脸上一抹,顷刻间变成了一个眉清目秀的白脸少年,正是清风的模样。
    幻竹见到,秀眉微微一挑,倒也没再说什么。
    “这通向哪里?”
    夜酩看向洞口,并没有愣头愣脑的钻进去。
    幻竹道:“这是前些天古城巨变那夜留下的一道空间裂隙,那边是一处荒宅的枯井井底,上去再过一条街,就是城隍庙”
    “为什么不走正常的路?”
    “你现在的一举一动全都在范焱监视当中,他和你来往密切,现在你要逃出古城,就算你是从别人那里得到的振灵丸,他都是被怀疑的对象,若是再被人拿到真凭实据,他一定会遭到重罚,甚至再次被打入死牢,而他眼下仅差一步,就能成为太平楼的上宾,到时他就可以借太平楼的力量做局复仇,所以,如果你执意要这样去城隍庙,便绝对不可能成功!”
    夜酩低头想了想,又看向幻竹:“看来这是个死结,范焱再好色也不该在这事上犯糊涂,莫非你跟他之间也有交易?”
    幻竹表情冷漠:“不错,但你现在还有别的选择吗?”
    夜酩抓抓头,觉得那颗吊命钱给早了,他又看了眼洞口:“你先进”
    幻竹轻笑一声,纵身钻入洞中。
    夜酩又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交给芦花,在她耳边耳语了几句。
    小姑娘紧抿着小嘴,看着少年眼睛,点了下头。
    有时候明知是龙潭虎穴,人们也要去闯一闯,便是在搏那一线生机。
    ……
    洞外,天地苍茫,远山横斜,哪有什么荒宅枯井,分明是一处离城甚远的野山坡。
    幻竹愣在雪地里,原本冷漠面容上浮现出一抹惊惧,脸色一下变得和周围落雪一样白。
    不仅仅洞外环境让她错愕不及,站在她面前的人也让她感到有些震惊。
    那竟然是刚刚还颓然房中无计可施的范焱!
    只是此时的他已和之前判若两人,身披着一件狐裘,双手拄剑于地,正站在一棵枯树下,好整以暇地眯眼盯着她,眼神充满了戏虐与贪婪。
    幻竹猛然间意识到她犯了一个错误。
    以她对范焱的了解,他不该是那种能在昨夜她自荐枕席情况下,因为一口意气难平,不想被一个女人看扁,就坐怀不乱的人。
    他是一个贼!剑贼!淫贼!
    放着她这样一块早已垂涎三尺的肉不吃,必然是有更大的图谋,她本该早看清这一点。
    但范焱一直等到早上,就是为了让她相信,他仍然有一丝底线在。
    甚至问了她的名字,好似要将她铭记于心一般。
    “原来这都是你的计谋!”
    幻竹在震惊后迅速恢复冷静,声音渐冷,一丝丝如灰雾般的真元从她体内缓缓散发而出。
    非是她不想逃,而是这空间裂隙已被范焱动过手脚,再想退回去怕是万难。
    夜酩和芦花从洞口钻出,看到这一幕也是心头一紧。
    芦花仰头看看夜酩,见他微微摇头,没有轻举妄动。
    范焱歪着头轻笑:“将计就计而已,若不然又怎么能逼你选这条路走”
    幻竹微吸一口气,她发觉确实有些低估范焱这个人,更低估了对方对她的了解。
    “你想怎样?”
    夜酩忽然插话进来,脸色冰冷。
    “三枚金珠,外加一个解释”
    范焱转看向改头换面的夜酩,顺带着扫了眼他旁边的小丫头,眼神轻蔑。
    夜酩暗催气机流转,环顾四周,虽然看不见任何人影,却能隐隐感觉到远处风雪中潜藏着数人,已将他们团团围住,但他并未慌张。
    “振灵丸拿来”
    夜酩摊开一只手。
    范焱一手摸着下巴,一边缓缓摇头。
    “这不是交易,是条件,放你活着离开的条件”
    夜酩皱眉:“就凭你手中的剑吗?”
    范焱忽发出一阵凄厉的笑声:“夜酩,我承认之前低估了你,但同样的错误,我绝不会犯第二次,你该知道我是有备而来,就算你背后有聚义庄撑腰也没用,这次你是用三颗金珠买你自己的命,怎么算都划得来”
    夜酩沉默片刻,有些无奈的摇摇头:“没有用,你有弱点,就是你的家仇,就算今天你在这里埋伏下人手,有把握将我留在这里,也改变不了什么,那三枚金珠中所藏问天三式尽是精髓,我要炼化它们轻而易举,你根本来不及阻止,而你舍不得,也放不下,才会提出这样的条件,你该知道在这里交易振灵丸,你的风险最低,还有,我若想走,你也根本拦不住”
    说着话,夜酩揉揉身旁芦花的头。
    小丫头被冻得有些发白的小脸蛋开始变红,有滚滚水气从她身上散发而出。
    范焱皱起眉头,又一声冷笑:“就凭她这点修为嘛?”
    夜酩低头看了眼芦花,因为刚刚看外面下雪,他从须弥物里找出寒衣披在了小丫头身上,但孩子太小,穿着就像是个大斗篷,把本该这时候露出的小手都彻底挡住了。
    他蹲下身将寒衣袖口卷了起来,露出芦花肉乎乎的小手。
    直到此时,对面的范焱才看清这不知来历的女娃手里竟握着一根能有成人小拇指粗细的香头,香灰已燃尽一指。
    这东西他再熟悉不过,一抹震惊随之凝在他脸上。
    甚至,就连一旁认为夜酩不过是在拖延时间,今日已免不了要打一场恶仗的幻竹看到这一幕都感到很意外。
    那竟是一根早已点燃的寄魂香。
    可以按香索骥、神行千里的一气观秘药。
    “呵呵”
    幻竹忽然发出一声低笑,有些刺耳。
    她没想到夜酩还备了这么一手,轻易就破除了眼前这无解之局,心中隐隐生出一丝忌意。
    范焱的脸孔渐渐扭曲,就像是正在被两只无形的手狠狠揉捏。
    他踌躇一阵,终于还是从怀中取出两枚振灵丸,却看向夜酩身旁的幻竹。
    “看来你也没拿到吊命钱,若不然绝不会带他走”
    幻竹冷笑:“交易总要一点点来,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你若相信我,对咱们三个都好,可惜你太自负”
    范焱眼神冰冷,忽扬手将两颗药丸丢给夜酩,又对幻竹道:“但愿你们的交易能善始善终”
    夜酩接过药丸,转头看向幻竹,缓缓摊开手。
    幻竹知他所虑,低头瞄了一眼,微微点头。
    夜酩收起振灵丸,手掌一翻,从须弥物中拿出三枚金珠,直接抛还给范焱。
    “两不相欠”
    范焱接过金珠,却是没有说话,只一颗颗将珠子都吞入腹中,在夜酩刚要转身之际,又忽然往嘴里丢入一颗豆粒大小的莹绿色药丸,同时将手里的剑鞘狠狠往地下一戳。
    幻竹见状,脸色再度震惊:“小心,那是升龙丹,能六进七,保持一炷香”
    便在黑衣少女话音未落时,落在两人身周的雪忽然变得凌乱起来。
    天空中隐隐传来如庞然巨兽的怒吼之声。
    有三片颜色各异的奇光在百丈之外亮起,就像是一座座雄峻挺拔的高山拔地而起,非但将凛冽的寒风隔绝在外,甚至就连天地元气都变得稀薄起来。
    范焱看向夜酩,冷森森道:“你说的对,问天三式确实是我的软肋,但现在它们已不在你手,我便可以留下你,你既然和青城山那些老不死的有瓜葛,应该认识这是什么阵,或者你试试寄魂咒,看看是否走的脱”
    幻竹暗咬珠唇,恨范焱一再出尔反尔,身周的灰雾愈发浓郁起来,已隐隐形成一个高大的巨人轮廓。
    夜酩再次看看周围,心下恍然,范焱所设的这座大阵乃是青城剑宗的护山大阵,他轻叹道:“想不到青城剑宗的四象阵山剑全在你手中,当真要不死不休?”
    到了此时,范焱已全然再无任何顾忌,神情因为兴奋而变得扭曲起来。
    他心中现在唯有一念。
    那就是杀死面前这个似乎总能算计到他后手的少年。
    幻竹小心翼翼展开神识,发现四周至少隐藏有八个人,其中三人已与这座大阵融为一体,都似有七境修为,另外五人守在阵外,气息不明。
    她有些迷惑,塔牢里那些活饲的修为她大部分都清楚,能修入七境的凤毛麟角,各有靠山,绝不会如此听命于范焱。
    除非……
    黑衣少女忽想到一种可能,心里骤然涌起一股寒意。
    在塔牢,只有那些终日难见天日的牢尸,才会这般不计较厉害去帮范焱。
    也唯有这样,事后才更好善后。
    “周围这些人都是牢尸,亡命之徒”
    幻竹出声提醒。
    夜酩听到后,脸色微变,却最终仍是摇摇头。
    以他对范焱的了解,这人虽然好色不端,但隐藏在那放浪不羁外表之下的应该是个心机深沉之人,若非如此,他便根本不会整天想着报仇。
    他不能理解,明明刚才死结已解,他为何还要冒险出手。
    这并不符合范焱冷静的性格。
    夜酩缓缓道:“你不只一个软肋,如果你真要鱼死网破,那先死的必然是你”
    少年又摸摸身旁芦花的头。
    小姑娘举起了另一只手,撸下袖管,露出小拳头,一双凤眸狠盯着范焱,手指间捏着一枚铜钱。
    芦花用还带着些奶气的声音道:“这是你的吊命钱,不想死的话,就站着别动!”
    范焱冷着脸,从领口掏出一根红绳,上面坠着三枚铜钱。
    幻竹刚刚还以为夜酩又能给她一个惊喜,没想到一下露怯,脸色不免有些难看,以通心术对夜酩道:“合力出手,擒贼擒王”
    “别妄动,阵法玄妙,外面这些人你认得几个?”
    “东面,高长恭,西面,皇甫轩,北面是个胖子,不认得,外面五个太远”
    夜酩见没能钳制住范焱,又不动声色地从背着的竹筐里拎出一个大坛子,猛地摔在地上。
    哗啦一声,一大罐子铜钱散落在地。
    只见他提气朗声道:“不管你们是被这位范贷主请来,还是要挟而来,我现在给你们一次机会,谁能杀了范焱,我就把吊命钱还给他”
    一声过后,那些围在他们身后百丈开外的数人都并未作声,但其中有一面青光屏障却微晃了一下。
    范焱怒道:“不要听他胡说,他根本就是虚张声势,吊命钱对太平城何等重要,岂会被他们带在身上”
    夜酩见范焱不见棺材不落泪,喝道:“芦花,把高长恭、皇甫轩、还有北面那个胖子的吊命钱都给我找出来!”
    芦花绷着小脸,虽说眼下这情况夜酩事先并没有吩咐过,但两人多年相伴,她早已很熟悉其的行事风格,知道这是让她虚张声势,不过她却并未照做,而是咬破手指,滴了一滴血在铜钱上。
    范焱见状,不想再给夜酩和他身边这个让他隐隐感觉怪异的小丫头翻盘的机会,猛然将一股澎湃真元灌入手中苍龙剑,解开剑鞘上的禁咒,就要启动大阵。
    然而,地上的铜钱却在这时燃烧起来,冒出黑色火苗。
    “不用那么麻烦,婆婆说,不听劝的人,就通通烧死”
    话音未落,就听四野惊呼不断,三面如青山般的剑幕轰然崩碎,隐隐有哀号声传来。
    “住手”
    “快住手”
    “……”
    夜酩看向彻底陷入震惊的范焱:“你还有什么招数?”
    范焱的脸一下变成猪肝色,额头青筋纷张,他不甘心被夜酩一再算计,却已无计可施,几欲拔出苍龙剑,与其拼个你死我活,但心中尚存的一丝理智却告诉他,此时拔剑很可能会遭到牢尸围攻,他根本没胜算,他就像是一只突然被关进笼中的猛兽,一时进也不是,退又不是,最终只能硬咽下这口恶气:“夜酩,这次你赢了,但你不会总是赢”
    说完,范焱从地上拔出苍龙剑,转身走入风雪中。
    夜酩等了一阵,确定范焱已经远去,才对芦花道:“可以了”
    芦花却嘟着小嘴,冷盯着范焱消失的方向,摇摇头:“这怪叔叔就是欠揍,主人,你先撤,我善后”
    夜酩把手轻按在小丫头肩头,“我说可以了”
    芦花有些不情不愿地又抬起小手,将那滴血摄回。
    四周哀呼声渐止,竟有十多条人影相继退去。
    夜酩见大事已定,忙又从须弥物拿出一个罐子:“芦花,装钱,扯呼”
    芦花却摇摇头,将握在手里的香头递给夜酩,催促道:“主人,你快走,婆婆就要来了,我能感觉到”
    夜酩闻听一惊,看到小丫头正用力捏着咬破的手指,心下略有恍然,却没再犹豫:“芦花,记住我的话,等我回来!”
    芦花低着小脑袋,默不作声点点头。
    夜酩一笑,捏捏她的小脸蛋,吹燃寄魂香,又看了眼幻竹,一起默念寄魂咒,身影转瞬消散在风雪中。
    直到此时,小丫头才抬头看向远方,脸上已满是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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