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酩刚刚热血沸腾,在他爹出剑的那一瞬,他感觉神识似也随着那道冲天而起的剑意,超然九霄之上。
这是他自修行以来从未有过的玄妙体悟,整个人就像突然脱去枷锁,感觉无比轻松,似化作一缕清风,须臾拂过山河大地,融入寂兮寥兮的星海之中。
再看天上那条飞流直下,蕴含着万钧之力的飞瀑忽变得很细小,就像雨后屋檐下滴落的一串水珠。
他想起从那本《修行源解》上看到的对八境修行者三品境界的描述,神思万里、心游万仞、法天象地,马上闭上双眼,将整个神识放空,铭记下这一式。
只是他没料到接下来形势会急转之下。
少年眨眼间被张老铁带到一座山顶,只见这里有一个广场,四周竖着八座高大石碑。
还没等他彻底搞清怎么回事,就看一个浑身裹着黑雾的墟神忽从一个石碑后掠出,朝他们迎面扑来。
夜酩大惊,想不到他召唤出的墟神会跑到这来,被他爹往后一拉,闪出数丈。
那头颅空空,背生一对黑翅的墟神单手捞空,又发出一阵如蛮牛般的吼声,抢步上前,再次挥舞双臂抓来。
夜酩挥手就是一计劈风入玄门,砍向墟神双腿。
几乎同时,张老铁也甩出一道赤红剑光,射向墟神头颅。
父子两人配合可谓天衣无缝。
砰的一声闷响。
墟神头脚同时炸开,化为一团黑雾,却顷刻间又重凝出身形,竟完好无损。
张老铁喝道:“陨月给我!”
夜酩二话没说,双手拳掌相撞,一掰一拧间从体内抽出那把至今仍未能驾驭的本命物,递给他爹。
张老铁挥刀作剑,猛然朝前一甩。
一道形如弧月的黑色剑芒从刀锋前飞旋而出,直斩墟神头颅。
只听喀嚓一声,如同蛋壳破碎。
墟神硕大的头颅应声飞起,无数金沙劫尘从脖腔里狂喷而出,庞大身躯轰然倒地,如同泥偶般摔得粉碎。
然而,还没等他们喘口气,祭坛上方虚空骤然割裂,竟从中飞出一艘通体漆黑,足有江面上行驶的楼船大小的巨舟。
无数如同章鱼触手般的黑雾从船舷两旁涌出,从四面八方朝两人缠来。
父子两人又挥刀狂斩,却有些应接不暇。
正此危急时刻,夜酩忽听远处有人大喊,转头一瞧,只见广场边缘一座“石碑”不知何时已经沉入地下,露出一个洞口,云浪正在内朝他们招手。
张老铁见状,一手抓住夜酩,一手挥刀斩断两条粗如水桶般的触手,飞身掠入门洞。
石碑再次升起,将黑雾隔绝在外。
……
门后,三人沿着一条盘旋通向城下的甬道,一路疾奔,来到城中一处悬桥,见身后没有黑雾追来,才稍稍放缓脚步。
夜酩看到周围街道建筑不再是水晶,已变成了一块块雕刻着兽纹的巨石,再从桥上往下看,还能看到许多纵横交错的道路,就像是繁密的树叉,才恍然发觉他回到天石城中,竟绕了一个大圈子。
这时,就看云浪停住脚步,转身对张老铁道:“外面变天了,你自己把握时间,我去引开他们”
张老铁微微点头。
云浪又朝夜酩略带歉意一笑,飞身从桥上掠下,直落向石城底部。
夜酩不明所以,心中疑窦丛生。
张老铁走过悬桥,又穿过一个石厅,来到一处能看到山外景色的露台上。
夜酩也跟着来到外面,只看天上那片倒悬世界愈发模糊,他想想道:“你还有别的事要做?”
张老铁双手插腰,朝头顶那座水晶山峰望望,轻轻“嗯”了一声。
夜酩道:“刚刚那是什么地方?”
“天石中”
张老铁给出了一个出乎少年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的答案。
夜酩又稍稍回想尚未来得及全部消化的神将记忆,才发现原来这天石城顶部和底部一样,都隐藏有一片空间。
少年皱眉道:“是谁伤了你?伤的这么重,还有,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一个想抢夺天石的神将,有酒吗?”
张老铁收回视线,走到一处石阶旁坐下,岔开话题。
夜酩从竹筐里拿出早前从冯猴子那里要来的一坛雁烧头,转手递给他。
张老铁撕掉坛上泥封,乍闻浓郁酒香,眼眸一亮,仰头猛灌了一口,结果被呛得一阵剧烈咳嗽。
夜酩翻了个白眼,忙来到他身旁,帮他轻轻敲敲后背。
张老铁微吸一口气,大赞道:“雁烧京,够烈!从哪弄来的?”
“朝一个朋友讨的,你还没回答我”
夜酩脸色渐肃,每当他爹摆出这副做派,他便知道必然是有事瞒着他。
中年汉子也知道这个坎绕不过去,放下手里的酒坛:“这都是你娘安排的,你知道她是九境圣人,能看到许多我们看不到的事”
夜酩有些迷惑,缓缓蹲在他爹身边。
类似未卜先知这种事,在他过往的人生经历中也曾发生过几次,他没再纠结,又稍稍整理思绪,道:“我来时见到了小淳”
张老铁脸色忽变得有些落寞,语气迟缓道:“是吗,她……还好吗?”
夜酩唰一下从地上蹦起,转身看向他爹,一脸惊愕道:“你早就知道是不是?她怎么会成为大周国教圣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老铁看着夜酩发红的眼睛,一时有些语塞,不知如何说起。
整件事无论对夜酩,亦或是小淳,都太残酷。
中年汉子迟疑了好一阵,才缓缓道出实情。
“当年你和小淳被掳走,我和你娘赶到时,他们已经将小淳送往雍都,你也最终因为重伤不治,三光离散,你娘亲为了救你,不得不借助天道回旋,回到事发前,将你从过去带到现在,但我们谁都没想到这会改变小淳的人生轨迹”
夜酩对于当年被掳后,他可能已经死过一回的事情,早有心理准备,却有些迷惑小淳的改变。
“你是说,因为救我,改变了她的命迹?”
张老铁微微点头。
“那会怎样?”
“她会成为瑶池金母,将来会是……”
说到这里,中年汉子又顿住,仰头灌了一口酒,只感觉心如火烧,再说不下去。
“我的敌人,对吗?”
夜酩想到在进灵金藏之前,云浪在船上跟他讲过的话,深深吸了口气。
张老铁没有去看夜酩眼睛,只是点点头,神色有些凄凉。
夜酩倒没觉得这是多么大不了的事:“人是会变的,如果真有刀剑相向的一天,我会让着她”
张老铁苦涩一笑,低声道:“那就好”
可夜酩还是觉得不太对劲,他忽冷道:“还有什么?别瞒着我”
张老铁哑然,发现已经再没法像是哄骗小孩子一般去应付儿子,又道:“你们两个的命迹已纠缠在一起,只要她活着,你便无法改变历史”
夜酩一怔,缓了一阵才弄清楚他爹这话的意思,脸色由迷茫转为震惊。
“就算我将来杀掉那个狗皇帝,也再没法改变发生的一切?”
张老铁又点点头:“你既然能来到这里,应该已经知道天道回旋能做什么”
夜酩眼睛瞬间睁大,终于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之处,怒道:“为什么无法改变?”
张老铁摇摇头:“这就是命迹纠缠的真相,它会将陷入纠缠的人永远锁死在一条时间线上,就像一条线两端各栓着一只鸟,相互牵拌”
夜酩一时陷入沉默,心中烦闷已然无以复加。
许久,少年才勉强挤出一丝干笑:“总会有办法的,你们把我从过去带回来,这中间跨越了多少年?”
张老铁抬头望向远方群山:“十年”
夜酩听了又有些发懵:“怎么这么久?”
“天道回旋,十年是最短时间间隔,只能回到十年前,或者更遥远的过去,再按部就班”
夜酩忽想起槐根手札上的一些记载,确有这种说法,他一下僵在那里。
“这么说,已经十七年了”
张老铁喝了口酒,没有作声。
不知不觉间,露台上的父子两人头上已沾满雪霜,心情亦是沉重到了极点。
当夕阳西下,火红的晚霞蔓上山腰。
张老铁缓缓起身,拍拍夜酩肩头,轻道:“走吧”
少年又仰头看了眼天空,倒悬在天幕上的世界已隐不可见。
“我们去哪?”
“地下,水晶洞”
“去那干嘛?”
“了结一件事”
……
夜酩没多问,只是默默跟在他爹身旁,沿着石城内道路,再次来到最底层地穴。
两人从通天石树之间掠过,来到水晶洞内。
夜酩从须弥物中拿出火把,照亮四周,发现周围一片狼藉,似发生过惊天动地的战斗,水晶岩壁上还留有许多剑痕。
张老铁见状,神色骤惊,飞身掠向前方。
两人来到山洞深处,发现有几处岩壁已被人打破,有些巨人骸骨散落一地。
夜酩拿火把一照,看到晶壁深处有很多红雾涌动,好似从山体深处渗出的鲜血。
他来时可并没见过到这般景象,按神将的记忆,这些晶壁深处封存的东西多来自上古,早已经是死物。
“快走”
张老铁催促一声,加快步伐。
两人不多时来到那处刻着壁画的崖壁前。
当看到这里完好无损时,张老铁才轻嘘一口气,如释重负。
夜酩疑道:“咱们来这干什么?”
张老铁望着水晶壁上的壁画:“我要回去一趟”
“去哪里?”
“二十年前”
夜酩闻听骤惊:“什么?”
张老铁手举着火把,转身看看儿子,目光中隐含一丝温柔:“这世上不是所有事情都能重来,你那么聪明,应该早有感觉,对吧?”
夜酩脸色瞬间雪白,如遭雷击,像是想到什么可怕的事。
张老铁道:“我现在唯一离开这里的方法就是通过这面石壁”
夜酩脚下站立不稳,一屁股蹲坐在地,眼泪夺框而出。
从刚刚在天石中,感受到他爹施展出的那一剑所蕴涵的玄妙时,他便觉察到与他爹之间似有种玄妙感应。
那感觉有点像是他身处宝图中,与周遭天地的时时共鸣之感。
他又想到神将临死时所说的话,感觉胸中像是结满锋利的冰碴,每呼吸一口气,都带着一阵钻心的刺痛。
张老铁微微一笑,像是知道夜酩想问什么,缓缓道:“你现在比我预想要好很多,我必须回去,确保这条时间线不再出任何意外”
夜酩只是一个劲摇头,什么都再听不进去。
张老铁蹲下身,用手按住少年的头:“人终有一死,我算好些,还有选择余地,能向死而生,如果不出意外,明日天道逆转,我们就能再见”
夜酩忽然一下扑到他爹怀里,死死搂着他爹的腰,哭得稀里哗啦。
“不行,你又变着法的骗我,我答应过娘亲,要好好照顾你,你答应过我,要一起救小淳的,她现在虽然是大将军,但过得一点都不好,你一下跑那么远,若是出了什么问题,怎么办?”
听到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张老铁有些无奈:“那怎么办,难道你想某天醒来,忽然发现周围一切全变了,朋友成了仇敌,爱人远走,家园破碎,国将不国吗?”
夜酩激动道:“我不管其他,只要你活着,一定有别的办法,我们可以回太平城”
张老铁黯然叹息:“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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