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青纱蒙面的公孙姑娘在听见敲门声后等了片刻,觉得柳三变应该是又回去。于是起身开门准备将那碎银子拾起来,其实并不是她需要那些碎银子,只因为这些银子是他给的。
如若不去拿,她觉得反而会让那个书生愧疚,毕竟有些人生来就是多愁的,对于他人丝毫留不得一丝拖欠,而且极为小心翼翼,柳三变每次也不多给生怕吓跑了那个姑娘,也是为了下次能再来,细水长流。
毕竟,他还想再看看她,明知道她不会见他,可是不妨碍他想见她。虽然当年的自己只是吃了一碗撒了些葱花的阳春面,但是对那个初到金陵如同乞丐的自己来说远比现在桌上那些美味佳肴要来的能填饱,至于是填饱肚子,还是填饱心,谁知道呢?
当年的柳永与现在的柳三变其实没有多大的区别,只不过是看得更明白了些罢了。
容貌毁去的姑娘,在即将进屋子的时候。一个身穿书生衣服,面容阴柔美丽的男子带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站在他的房屋前,阴柔男子透过青纱看见仍旧遮盖不住地疤痕,眼中有些怒意,左手忍不住的握住了腰间的青色短剑。
公孙姑娘也看着他,眼中略带无奈。她挽了挽发髻,将只开了半边的门完全打开,走进院门。要陪短剑的男子牵着少年跟着走了进去,一言未发。可是他的眼中没了怒意,有的只是泪水。曾经多好看的姑娘啊,怎的就成了这样。
“死了吗?”男子握了握腰间的佩剑缓缓的问。
“嗯。”公孙姑娘回道。
听到这的男子这才松手,显得不再那么紧张。“可是全家满门?”男子接着问道,后来又像是想起什么说:“以你的性格,想来也是死了一个吧。怎的还是如此心慈手软,怪不得当年明明可以向上更上一层楼,如今却只能在五楼。”说罢将脑袋转向了一起的少年。
“二师傅,给你。”说罢,少张弃从怀中掏出一块秦国特有的蜀绣锦帕包裹的东西递给男子。男子接过后一只手捧着,另一手掀开蜀绣锦帕。几根琵琶丝弦静静的躺在锦帕之上,男子将琵琶弦递给了那个蒙面的公孙姑娘说:“当年离开的时候,你总是抱怨你的琵琶弦容易断,我后来去了秦国,捡到了这些琴弦。听说是用韩国上好的铁矿,应该比寻常的琴弦好用些。”
公孙姑娘看了看男子手中琴弦,笑了笑。“还是这般嘴硬,捡的能捡到这么好的琴弦?”说罢拿起琴弦走向琵琶,边走边说:“你怎么舍得来看我?不用去忙你的大业了吗?”
公孙姑娘一边装着琴弦,一边又问:“这些年奔波了挺多地方的吧?”公孙姑娘见没人回答,转身看去。男子早已泪流不止,不能言语。
像是想宽慰男子一般,女子将琴弦装好后抱着琵琶说:“没事的,姐姐本就不在乎容貌。来,你不是最喜欢姐姐弹琵琶吗?姐姐弹给你听。”
说完这些宽慰的言语,女子抱着琵琶缓缓弹起,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原来如此好看,在男子眼中依旧如当年一样好看。
男子还记得当时自己从家乡离开,到了鲁国想着学会些鲁国春城剑庐的剑招,想着学会之后自己再去看看这天下,拼搏出个名头。那天是他第一次进入草庐,拿着家乡爹娘给的名帖的他见过了草庐的公孙连城。在被人带着走向后院自己的客房时,看到一个女子,也不练剑,只是身穿一袭白衣抱着一把琵琶弹奏着本地独有的小调。拨弄着琴弦的姑娘看到他,轻轻点了下头,又开始自顾自的弹着。
男子看了看这个姑娘当时只觉得好看,以为是剑庐里哪个师父长老的女儿或是豢养的小妾。后来待得久了,他也就知道了这是自己的大师姐,也是公孙连城的女儿,公孙白芷。白芷着白衣,本就应该这样。本以为以自己的天赋待上几个月就可以领悟剑招的男子,在那待了足足三年,这三年他日复一日的练剑,日复一日的听着琵琶。
他觉得她太善良了,狠不下心。那些练剑的弟子们平时都是以飞鸟练习剑招,以求得一个快字。可是唯独她却不舍得伤害这些飞鸟,所以她的剑总是比寻常弟子还慢了些。直到那天,自诩当世剑法无敌的太白来到剑庐,用以一柄长剑贯穿剑庐家主公孙连城的胸膛的时候,她从那天起练剑时才用上了飞鸟。
那是他第一次和这个姑娘说话:“你的剑太慢了,杀不了他的。”“我何时说要杀他了?”姑娘停下手中的剑说道。“那你练剑做什么?”男子问道。本以为练剑是为了复仇的男子却没想到,她练剑只是为剑庐家主的位子不被自己的师叔拿去。毕竟这剑庐姓公孙啊,也只能姓公孙。
第三天,男子从剑庐的剑阁里拿出了一把软剑交到了白芷的手上,若无其事的说:“你的身形太柔,不适合用寻常的剑。试试这个吧。”
白芷接过剑没有说话,跑回去继续和那只飞鸟较劲。仅仅一个月,女子剑术从原来的三层楼便到了五层楼,也许是因为那把剑,也许是因为没日没夜的练剑。
那一日的问剑,女子赢了。那一天她又在剑庐的后院弹起了琵琶,只因为他想听。
没多久,男子在离开剑庐那天对她说:“姐姐,你的琵琶声中该少些幽怨。”
女子听后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后来男子听说身在剑庐的白芷在一个雨夜,从剑庐家主的位子上被人赶走,赶出了剑庐,赶出了鲁国。而那个人就是当日在她剑下,她却不忍下手的师叔。狠不下心,剑又怎么能够快呢?
再见面的时候,她还是这般狠不下心。随着琵琶声落,男子站起身,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我知道,太白是死在你的剑下,那个春城剑庐也是你屠戮的,可是都不重要了。问剑本就是问生死,家主之位本就是谁的剑术高谁便是家主。这怨不得别人。”那个叫白芷的姑娘看了看门外说道。
“你曾经说我的琵琶声太多的幽怨意味,现在呢。还有吗?”白芷看了看眼前的男子,缓缓的说。
“没了,只是少了些孤寡,多了些相思。”说完后,男子想向女子方向走去。
“请回吧。我累了。”白芷突然开口打断了男子本想走向自己的念头。男子无奈只能拉着张弃走向门口,抬头看见那个代表着野莺的木牌,将它摘了下来。想了想,又挂了回去。这是她的日子,自己又能怎么样?
看着男子和孩子的背影,白芷低下了头。女子本就是比男子心软,又怎么能练的了快剑呢?女子看了看怀中的琵琶,想起来刚刚那句少了些孤寡,多了些相思。于是又弹起了琵琶,他应该能听见吧,她应该也能听见吧。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南风真的像个男子的名字呢。”弹罢琵琶的女子看向门外。从那天起,每天清晨,从简陋的屋子中总能传出琵琶声,琵琶声让这巷子更像是金陵了。
“我说你这锤子能不能慢打,打铁急不得,你不知道啊?”客栈旁的铁匠铺子里,二牛用火钳子夹着烧红的铁块说。“师傅,不是打铁要趁热嘛?”张弃有些抱怨的说。
“唉,但你这也太快了。看来要换个更重些的锤子了,要不我这铺子迟早要没活了。”二牛有些无奈的说到。自打张弃来到铁匠铺子,这铁锤已经被他这个打铁师傅换了三把了。虽说一次比一次重,但是张弃也没说什么。练剑嘛,苦一些也是无妨的。二牛兴许是有些累了,说:“咱俩休息休息。你那么急,学不来的。太快了,这体力跟不上,虽说吧,开始的时候兴许可以,但是后来气力接不上,恐怕再想用力都用不上了。”
张弃听到这停下了锤子,看了看这个打铁师傅,觉得这番话好像有些道理。于是放下锤子,从桌子上拿起了茶壶,自顾自得喝了起来。二牛看到这笑了笑说:“我说,小子。你要不给我也来一杯呗。好歹我也是你师傅,你还没给我敬过茶呢。”
听到这的张弃,挥了挥茶壶,又将茶壶翻了过来,倒了倒了。示意已经没了。无奈的铁匠二牛说:“得了,你记着啊,你小子欠我一杯茶水。”少年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笑了起来。
“张弃,那个衣服能再借我一次吗?”正在打铁的少年抬起头看了看,原来卖油郎秦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站在那,可能已经站了很久。原本想等这少年休息,但是久等不见他停下。只好张口问道。
张弃赶忙放下手中的锤子,跟二牛师傅说:“咱们停一下,我回去一趟。”然后又让秦重稍微等会便小跑上了客栈。不一会拿着上次借给秦重的衣服和那双靴子。
秦重小心翼翼结果靴子,笑了笑。说着上次说过的那句:“明天就还你。”张弃也跟着笑了笑说:“没事,不打紧的。你啊赶紧去吧。不要误了时辰。”说完拿起铁锤继续打铁,而秦重则捧着衣服小跑回了住处。
“嘿,这秦卖油,还真像你说的。被个女子迷了心了啊。”二牛说罢用下巴点了点地上的油桶和扁担笑了起来。张弃看了一眼油桶,也是跟着笑了。
秦重回到住处,脱下了一身粗布衣服。小心翼翼的换上了从张弃那借来的衣服,走到了院子里的水缸整理一下,觉得已经很好了,像个满腹经纶的读书人了。秦重赶忙看了看天色,原本还有些光亮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得暗淡下来。于是秦重赶忙出门,向着彩练楼走去。
今天晌午的时候,张妈让小厮满大街去找秦重。告诉了秦重今晚凝香姑娘会从邹府那早些回来,让他早些过去等着。也好成全了他俩这一夜。
听到信的秦重看了看桶里的油觉得自己跑的快些,油应该能送完,自己也能赶上。于是卖完油的秦重还没来得及回去就跑到客栈边上的铁匠铺子里去找张弃又借了那套衣服,想着晚上见了凝香姑娘自己这样也好些,姑娘大多对书生有些好感的。
到了彩练楼的秦重一来就被张妈拉到二楼凝香的闺房里等着,这一等就等到了夜里快子时,桌上的菜是冷了拿去热,热了又放凉了。就在秦重想着要不回去得了。房门开了,一个小厮背着姑娘,身边还有个婢女扶着就进来了。
后面的张妈也随着一起进来,嘴里抱怨着:“唉,这杀千刀的邹老爷,怎的就灌了凝香这么多酒。都不省人事了,算了算了。反正做那事也不一定要醒着。”
说完这话的老鸨看着秦重一脸的你明白了就好,我就不多说的意思。可是心中却想着,这样也好。姑娘醉着,也不知道是个卖油郎,不然凭着她的性子说不定这事还成不了。
秦重送走了张妈和小厮婢女之后,看了看床上的凝香。喃喃自语道:“真好看啊。醉了也是那么好看。你说你要是知道一个卖油郎攒了几年的钱来见你,你会是什么想法?是高兴呢,还是嫌弃呢。也得亏你醉了,不然说不定你还不愿见我呢。”说罢又走近了些,想要好好看看眼前这个姑娘。
突然凝香皱了皱眉,发出了“额”的轻音。秦重赶忙拿起床榻边的痰盂,接住了凝香吐出酒水。凝香又倒了下去,喃喃道:“水,春香,水。”秦重放下了痰盂,转身去桌上倒了杯早已凉掉的茶水,扶起凝香,放在她的嘴边。凝香小口吞着,身上的酒气让秦重有些睁不开眼,心中想着:“都不容易啊,这是喝了多少啊?”
放下凝香的秦重提起衣服一角闻了闻。怕之后粘上酒气,还回去让张弃说些什么,于是便将衣服脱了,只穿着内衬。
随着一声“水”,秦重又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扶起了醉酒的凝香。这一折腾就是一夜,秦重也就这么守了一夜。直到天空蒙蒙亮的时候,坐在椅子上的秦重这才用手撑着头沉沉的睡去。
第二天快到晌午了,薛凝香缓缓的从床榻上爬起来,看到睡在椅子上的秦重又看了看房内。这才反应过来什么似的,赶忙将衣服整理了一番。坐在桌边打量着沉睡的男子,其实仔细看去,秦重虽然算不上英俊但是眉宇之间总还是透着一股子英气。
可能是因为右手撑了一夜,有些麻木了。秦重手一酸,脑袋从右手滑落了下来,醒了。醒来的秦重,四下看了看,看到桌子对面的凝香用双手撑着下巴看着自己,赶忙站了起来。
“凝香姑娘,你醒了?”秦重磕磕巴巴的说。原本在家中练了多次话,到了此刻竟然有些不利索了。
还没等凝香姑娘开口,秦重便磕磕巴巴的说:“凝香姑娘,我……叫秦重。几年前见过姑娘一面。自此念念不忘,平时靠卖油为生,攒了几年银钱,就是为了来看你。”
薛凝香看着眼前的男子这样磕巴,有些想笑却笑不出来。“昨夜是你照顾我一晚上的?”凝香轻声问道,好像丝毫不在意秦重之前的言语。
“是的。我见你,”还没等秦重说完,凝香长叹一口气。看了看秦重说:“好了,我知道了。凝香谢过公子,昨夜有劳公子费心了。我会和张妈说的,这银钱也会还给你。”说罢,起身打开房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等到秦重抱着衣服出门的时候,凝香开口道:“还望公子别再来了。奴家觉得晦气。”说罢重重关上房门。只留下秦重站在门口呆呆的发愣,周边有些起的稍早出来透气的姑娘看到这掩面笑了。
“怎的?还不走。难不成丢了魂了?”一个嘴利的姑娘叫唤了一声,让秦重这才拉回了神。秦重抱着衣服走出了彩练楼,一路上脸上带着笑意。
他本就是来看看她的,盼望着见她一面。和她能够说上一些话,至于什么郎情妾意的,比翼双飞什么的。对于这个终日奔波生计的卖油郎来说根本没想过。自古那些什么才子佳人成双成对的故事只出现在说书人的口中,唱戏人的戏里还有文人墨客的小说话本里。
世间之事本就不像书中写的那般万事皆如意,善意换善待。倒霉的人只会更倒霉,穷苦的人只会更穷苦。这才是南国的金陵,这才是秦重所熟悉的金陵。
没什么好抱怨的,因为秦重想要的本来就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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