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一路晚上还是没能赶到湖东去,王浩副书记有一个摊子,坚持拉着程一路参加,他也不好推辞,就去了。路上,王浩问程一路:“省里对南州的人事安排不知怎样了,听说任怀航书记和王士达市长都要离开。”程一路听着这话,想起前不久常振兴副书记也问过这话,就在心里笑笑,说:“这是省里的事,连王书记都不知道,我还能知道?”
“你看你看,跟我打逛语了吧。”王浩笑道,“一路同志当然知道。你比我们还清楚。其实谁走谁来都一样啊,不过,像我,在副书记任上也干了好几年,外面说我是瓦罐里养乌龟,越养越缩了。”
“哪能这么说?王书记正是向上的时候。机会有的是啊!”程一路说的是真话。王浩也还不到五十岁,机会随时都可能降临的。如果任怀航和王士达都走的话,省里很可能从南州内部提一个一把手。按常理,符合提拔条件的,其实就只有王浩与常振兴两个人。徐真虽说也是副书记,但毕竟是挂职的,没有什么竞争力,而且她也不会往这个方向想。
程一路正想着,王浩又问:“最近见到过张省长了吗?听说……”
王浩说了一半,其余的话吞回去了。程一路看着王浩,他的脸上是一种莫名的怪笑。程一路道:“我也很长时间没见着他了。”
“啊,不过我听说前不久他来过南州。”
“是吗?不太清楚。省长的事,我们哪能知道?”
“哈哈,也是,也是。”
晚饭后,程一路回到湖海山庄。在花径上,他碰见了阎丽丽。阎丽丽朝程一路笑着,有些不太自然。程一路也没问,快走到房门前时,阎丽丽却追了上来,轻轻地告诉程一路张省长来了,不过心情好像还是不大好,问程一路要不要过去看看。程一路说:“张省长没通知我,我怎么过去?还是不去了吧。”阎丽丽说:“任书记下午去看过张省长,现在好像到仁义去了。”
“到仁义去了?”程一路有点吃惊。
阎丽丽回答说是。程一路想任怀航怎么突然跑到仁义去了?是冯军邀请的吧。任怀航欣赏冯军的猛劲,特别是冯军在矿山开发上的一些做法,任怀航一直持赞成态度。所以,即使关于冯军的检举信,市领导每周都能收到。但到今天,也没有谁去过问,更不用说去查了。
老首长正在看电视,刘卓照因为有事,先走了。程一路就坐下来,陪老首长说说话。不一会儿,鲁胡生就打来了电话,说吴兰兰他们晚上就住在仁义了,市委任书记也在。请老首长放心。老首长有些生气,怪吴兰兰太麻烦人了:“到了地方上,怎么能这么搞呢?一路啊,我看,明天我就回北京了。”
“这哪能呢?还呆几天吧。还有一些您的部下,正往这赶呢。”
“不了,下次再说吧。你给我订明天上午的机票。”
“这……我还想请老首长到湖西老区看看呢。”
“是啊,我是想看老区。可是,这么兴师动众地看老区,我心不安。”
程一路也无话可说了,就问:“那兰兰呢?”
“她?让她自己去吧。不行你问问她。”
程一路想了想还是打电话问吴兰兰,吴兰兰也觉得奇怪,问:“是不是老爸生气了?”程一路没说,吴兰兰说:“那好吧,我也回去。好在这边的事也谈好了。”
吴兰兰确实谈好了事,她所在的投资公司投资一点五个亿,与蒋和川的南日集团合作,开发南州南日小区。同时,她还投资一千万,与冯军合作,开发仁义的矿山。这两项工程,都是大动作。程一路听了却不免有点担心。按理说,有人来南州投资,是对南州经济发展的一件好事。但是,吴兰兰这次投资合作的两家,南日和仁义县,程一路都不敢太过于信任。冯军的小矿山整治势在必行,如果真整了,停了,吴兰兰的钱就打了水漂。蒋和川的南日,现在看起来红红火火,但背后到底怎样。就程一路所知,也并不是十分的乐观。
程一路本来想找吴兰兰谈谈,但看吴兰兰兴致很好,冯军和蒋和川也左右不离地护着,实在找不着合适的机会,因此直到上飞机时,他终于没有谈成。他给老首长送了一副字画,是请南州当地一个很有名气的书画家作的。老首长很高兴,说这礼物最有意思。高雅,又代表着南州的地方特色,他喜欢。冯军和刘卓照也送了礼物,冯军送的是一块用仁义县的矿石雕出来的八骏图,刘卓照送了一床湖东当地生产的高级羽绒被。蒋和川本来也送了礼物,但是老首长坚决不要,只好拿回去了。
老首长的突然离开,让程一路心里多少有些不太好受。这个长假,他本来以为能好好地陪着老首长过的,却不想出了雷远程的事,其他的一些事又让老首长不开心。跟老首长在一块,自己能回到自己的青春时代,能感受到当年火热的部队生活。他的内心深处的军人情结,总在不断地萌动。送走老首长后,程一路立即让鲁胡生给一些正往南州赶的战友打电话,让他们不要来了。但是,有几个战友已经快到了。程一路只好吩咐鲁胡生,既然到了也不能怠慢,大家中午就继续在湖海山庄吃饭喝酒。这是假期,适当地喝一点酒也是无妨的。
下午,马洪涛从九寨沟打电话来告诉程一路:“大队人马中有人出了点事。不是大事,但也不是小事,请秘书长指示怎么处理。”
程一路问到底什么事,马洪涛却支支吾吾。程一路有点火了,马洪涛才说是有一个同志晚上到外面宵夜,酒喝得有点高了。结果跑到美容院里,被敲诈了。程一路哼了一声,说:“这还是小事?还有什么是大事?听着,从现在起必须集体行动。至于这个同志,先批评,回来后再作处理。”
马洪涛战战兢兢地挂了电话。程一路的气却没消。吴兰兰来电说老首长已经到家了,心情还不错,又问程一路剩下的几天怎么过。程一路说:回到单身时代,也是很幸福的事。吴兰兰在电话里笑了,笑了后说:其实我真的很想在南州陪陪你的。可是老爸……程一路马上道:我一个人行的。谢谢了!吴兰兰又笑了,然后告诉程一路:任怀航书记晚上要飞到北京来。
程一路委实感到有点吃惊,但是,他没有表现出来,也没有对任怀航到北京表示什么想法,只是在电话里干笑着。吴兰兰也笑,笑声中道了再见。
回过神来,程一路想任怀航怎么突然要去北京呢?而且一般情况下,任怀航的出行都是程一路事先知道的。要说在市委班子里,对任怀航书记的行踪掌握得最清楚、最明白的,那一定就是身为秘书长的程一路了。但这几天,任怀航好像有意识撇开了程一路一样。当然,现在是长假,领导干部的长假,作为秘书长,也是不宜多问的。
中午吃饭时,冯军曾说到过吴兰兰。说吴兰兰风韵犹存,程一路当时听着有点想笑。吴兰兰也才四十岁,职业女性最黄金的年龄才到,有一点风韵是正常不过的。没有,才叫不正常呢。冯军听了,也笑,但是那笑,现在想起来有些莫名。记得冯军还说了一句:任书记对吴兰兰印象特好。
冯军说这话时,眼朝程一路看着,似乎有些说不出的暧昧。
难道任怀航书记与吴兰兰……程一路没有再往下想。任怀航到南州四年来,好像还不太听见关于他的桃色传闻。当然,程一路知道任怀航也不是在这方面干干净净。就程一路所知,任怀航在省城也有一个很要好的女人,是一个大企业的老总。年龄比任怀航小,长得挺好。有一次,程一路陪任怀航在省城请客,这个女人当时就在作陪。从他们的说笑和眼神中,程一路看得出来他们之间是有故事的,而且不是一般的故事,一定是个很久远也很浪漫的故事。到了任怀航这样的市委书记的级别,选择女人就很慎重了。彼此有关系,又必须长期处于地下状态,更重要的是能接受这种状态,这才是最根本的。那种把爱情挂在嘴上,甚至吵吵闹闹的,已经不太适合于这个年龄和这个层次了。
吴兰兰是不是这样的女人呢?
程一路也拿不准这一点,毕竟十年了。十年的时光能改变的太多,一朵花会凋谢和开放十次,而每一次的凋谢和开放,又绝对不同。吴兰兰这样一个生活在京城的单身女人,内心世界的花朵到底怎样,早已不是现在的程一路所能感知的了。
程一路感到有点累,回到家里,张晓玉打来了电话。接完电话,他和衣上床,很快就睡着了。
南州的五月,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天气温暖,花朵开放。程一路好好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天已经黑了。王传珠打来电话,问秘书长晚餐怎么安排。他是担心秘书长一个人在家,生活不方便。程一路说:“不必了,我一个人有办法。”
程一路穿上衣服出了门。楼下是一大片的樟树,在夜晚朦胧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迷离。樟树的香气,一缕缕地漾过来。这是一种好闻的香气,十分清新。出了大门,外面就是街道,街道两旁已经搭起了很多的大篷。这是一些夜间做小吃的人家使用的。大篷有红色的,也有绿色的,一字排开,有的里面已经放好了洗净的菜。程一路差一点想停下来,但是还是往前走了。肚子还好,还没有到非吃饭不可的时候。
沿着街道一直往前,程一路边走边看。晚上上街,最大的好处就是不容易碰见熟人,不像白天。作为一个市领导,程一路最怕的事就是白天上街。以前张晓玉最喜欢拉着程一路逛街。可是后来有一次,张晓玉再也不干了。那次程一路走在街上,一连碰上了十几个熟人。有的连程一路自己也弄不清是谁。但是,一样打招呼,一样停下来说话。虽然说的话都是不着边际的,但总得说。刚说完一个,又上来一个,谄着笑,客气地喊秘书长好。程一路只得停下来,再说一次不着边际的话。张晓玉问谁啊?程一路说我也不知道。一趟街走下来,大部分时间是和别人打招呼去了。张晓玉从此再不喊程一路逛街,程一路也乐得清闲。好像有一年多没有正经地在街上走过了。
夜晚为程一路设置了最好的屏障。没有人上来打招呼,程一路一个人轻松地往前走。转眼就到了老街。老街上透着淡黄的灯光,有几分古典。街上虽然也有一些小摊子,但生意显然清冷。白天各式各样的手艺店,都关门了。只有门面关后的门板缝里,偶尔挤出几缕亮光。这些亮光,程一路是熟悉的。小时候,他喜欢晚上在老街上奔跑,借助的光亮就是这光。不过那时候,街上人气旺些。晚上,邻居们都到街上来沿门坐着,互相说话。现在,没有看见一个人,也没有声音。只有不远处的江水声,隐隐约约地传来。
老街上的最初住户,大部分已经搬走了。现在的房子,只有白天才发挥作用,经营一些古玩,小工艺品,以及一些其他地方买不到的商品。像冥货,像各种手工锻打的农具,还有就是经营南州的一些传统小吃。
程一路边走边看,仿佛看到小时候的自己,在老街上晃来晃去。再走一段,到了程一路自家的老房子。程一路没有拐进去。他知道那房子已经很老了。去年,他曾来过一次,门前和院子里的草,足有一米多高。屋要人气,一旦不住人,屋子马上就破了,旧了,败了。这老街上,像程一路家的老房子一样的建筑,还有很多。因此,当市委决定对老街也就是滨江大道改建时,程一路虽然心情复杂,但还是投了赞成票。
一个城市,每天都有一些东西在消失,也有一些东西在成长。程一路走完了老街,又回头看了一眼。夜色中的老街,浓重得像一幅泼墨山水。他想,过不了多久,他就要以另一种身份,再次来到这老街,成为它的最后的送行者。老街无言,但程一路心里的留恋,还是不断地弥漫了开来。他走到江堤上,江风吹着,远处船家的灯火,照着江水。江水因之更加浩淼,更加旷阔了。
程一路没有再从原来的路上往回走,而是选择了另一条路线。南州城里的大街小巷,程一路都是熟悉的。城市虽然在变,但基本格局还在。这个格局,程一路是再熟悉不过了。就像他小时玩的捉迷藏,角角落落都能找着。程一路就这样找着走着,又看见市委宿舍门前的一大排大篷了。
篷子里透出的已经不再仅仅是灯光,更多的是食物的香气。程一路的肚子也确实有感觉了。他看看四周,就选择了一个没有顾客的红色的大篷,揪开门帘,走了进去。他要了一份牛肉砂锅。主人很麻利地点上火,然后在砂锅里放进作料。十分钟不到,热气腾腾的砂锅就端上来了。程一路很久没有吃过这样的砂锅了,还是程小路在家时,硬拉着他来吃过。他喜欢吃。可是平时,要说堂堂的市委常委秘书长在街上吃砂锅,谁也不会相信,谁也不可能相信。
吃着砂锅,程一路突然想笑。他觉得自己这回真正地平民化了,朴素的日子也有朴素的好处,自在,快乐。他慢慢地吃着,大篷的主人,显然没有认出他来。这是程一路高兴的事。他刚吃完,正要起身付账。门帘开处进来一个女孩子。这女孩子一见程一路,立即笑开了:“秘书长,哇,也在这儿小吃啊?”
“简韵”程一路准确地叫出了简韵的名字,也笑了,说,“怎么?只准你们吃,我就不能吃?怪事!”
“哪敢!只是看得少。要是早知道,我扛着摄像机来了。”简韵道。
“你这个……”程一路想说你这个孩子,但话到嘴边改了,问,“一个人?”
“一个人啊,刚从台里回来。台里在加班搞专题。”简韵说着坐下来,问程一路吃了没有,程一路说吃了。她自己就要了一个青菜面,坐在程一路对面吃起来。程一路看着简韵。简韵抬起头,看见程一路在看她,脸刷地红了。程一路马上转过脸,准备告辞出门。简韵却喊道:“秘书长,你不请我吗?”
“这……”程一路没有想到简韵会说这样的话,立即停住了,迅速掏出钱包,付了简韵的面钱。简韵脸依然红着,只是样子更调皮了,对程一路说:“秘书长,你是第一个请我的人。”
程一路笑笑。出了门,程一路想简韵刚才说的话,也许还应该有一个字,“秘书长,你是第一个请我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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