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数十步之外断壁下的崔喜心跳如擂鼓咚咚,他猜测的,果然是真的啊。
羊角宫灯微弱的荧光下,宫门上方已经掉了一角的黑漆牌匾上赫然写着三个字:湛露殿。
湛露殿所在地界极为荒僻,周边罕有人迹。此殿为太祖年间所造,专用于宴会大臣,故名“湛露”。明宗后期,北侧宫门废弃,湛露殿也逐渐破败,未再做修复。
然而,在当今皇帝源铮上位之初,这处久不被人记起的湛露殿,却也是出过几次场的。
厉氏之乱时,林世蕃和延陵王各率兵士入宫,均遍寻先帝而不得,最终是在张平崔喜等人的协助下才找到的,当时先帝便被藏在这座湛露殿之中。而先帝移出湛露殿之后已经病入膏肓,住进皇极殿暖阁之后,很快便驾崩而去,接着便是厉氏之乱平定,从党伏诛,新帝登基,等等重大要事。
连先帝都被人遗忘了,更何况他生前被藏起来的这座破败宫殿。当今在世的人,恐怕只有这么几个人才知道先帝当时是被藏在湛露殿中的。
至于崔喜为什么知道,自然是因为他便是将先帝亲手藏在此处的人。
思绪再次回到那一年漫天的大雪之中。
那一日大朝会之前皇帝骤病,厉昭容称其中风,亲自服侍在皇极殿的暖阁内,其时在暖阁内的还有内监王安,其他的人都被隔绝在外。
还是莅王质子、郡王身份的源铮得知消息,便在皇极门外长跪不起,希望能为皇帝、自己的叔父侍疾。
张平奉命前去规劝铮郡王离开,却在半个时辰后重新返回皇极殿,言说铮郡王要见王安,有关于皇帝病情的事询问。对方是郡王,王安一介小内监自然不敢不答应,便自离开暖阁出了皇极门。
不多时,当年还是仪妃的嘉和公主生母来到皇极殿暖阁外,将一张抄下来的宗室玉牒递进去。
先帝晚年,厉昭容独得盛宠,她人又善妒,皇帝临幸的其他宫人但凡有孕,她会立时在汤药上或者其他地方做手脚,多少皇嗣因此而失去,但先帝被厉昭容蒙蔽,从来不信她会做这样的事,是以直到驾崩,身后也只有一个女儿长大,半个儿子也没有留下。
厉昭容本就因为这个才起了谋逆的念头,除掉皇位的合法序列继承人延陵王和源铮之后,皇室一脉已然断代,届时厉重威用禅位诏书登基做了皇帝,这样也会显得更加名正言顺。
所以在这个时候对于宗室玉牒里关于皇嗣的记录也很是在意,她只看了一眼便听了仪妃的话前去相见,两人还在皇极殿暖阁后的檐下吵了好大一会儿。
也就在这个时候,崔喜和越溪偷偷潜入暖阁,将不能言语的皇帝从床上抱下来,藏在了床下面,便又偷偷离开了。
接下来的事情便自然而然地往所有人预期的方向走了,厉昭容和王安先后回到了皇极殿暖阁,不多时便发现皇帝已经不在床上。
最可疑的人自然是仪妃,但皇帝丢失的消息却不能随意散播,厉昭容只得暗中调查仪妃和身边人的行踪,并未找到可疑点。于是只得一面假装皇帝还在暖阁内,一面暗中带心腹之人四处搜寻皇帝下落。
所以,等来了皇极殿暖阁第二次空无一人的时机,崔喜将藏在龙榻之下的皇帝抱出来背在身上,越溪找出一床干净的棉被紧裹着皇帝,二人就在大雪飞扬的宫苑中穿行。
“快快让开,没看见这是嘉和公主来了么?”崔喜对遇到的宫人们吼道。
没有人能看清他背上的究竟是什么人,但既然他说是嘉和公主,身旁又有越溪跟着,自然没有人会怀疑他的话。
于是,皇帝便被这样送到仪妃居住的宫里。入夜之后,崔喜和越溪又将他送往了湛露殿。
张平和仪妃,都是延陵王的人,他们接到了指令,在厉氏之乱时将皇帝藏起来,留待延陵王带浮屠三卫入京,借用皇帝的手下诏,将皇位交由延陵王。
当然,在这个过程里崔喜留了一手,在张平传递消息的信鸽身上动了手脚,那贪吃的鸽子吃了混有酒的食料,传送消息比往常慢了几日。
于是,延陵王在此事上便失了先机,最后和林世蕃的西南路军同时进宫,又同时找到了皇帝,正因为如此,皇位才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动,延陵王没有得到,反而是林世蕃和文九盛出手,号令朝廷文武百官,拥立源铮为新帝。
往事与眼前的颓败殿宇重叠,崔喜神思一恍回到当下。眼前的越溪已然在收拾篮子和食盒,她要回去了。
崔喜从腰间取下火折拿在手上点燃,火光映在自己脸上。
“越溪姑姑是你吗?”他道。
越溪显然被吓了一大跳,羊角宫灯微弱的光里,她明显是在强自按捺住即将要冲出口来的惊声尖叫。
“怎么是你?”她冷冷道。
“因为我看到越溪姑姑每月都来此地祭拜,也因此想起了从前和姑姑一起经历的一些事。”
“哼,你想拿那件事要挟我和太妃?”越溪冷笑道。
“崔喜你别忘了,你和你师父张平做的事,比我们做的多了去了。”
崔喜嗨了一声,似是叹气,旋即又笑嘻嘻看向越溪。
“我怎会拿这些事出来说,今晚跟着姑姑你过来,自然是为了说一些你我二人才知道的事啊。”
他一语毕,越溪原本冷笑的脸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崔喜将这微妙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他上前几步走近她说道:
“姑姑,你我不如进去说?在大门外站着怪傻的。”
越溪神色未变,也不看崔喜,转身抬脚往宫门走去,崔喜又是嘻嘻一笑,自己熄了手里的火折跟了上去。
湛露殿的大门已经十分破败,看不出原色。其上布着腐朽的小洞,应是门上的紫铜大钉被人卸去所致。
院内荒草已长至半人高,二人捂住口鼻分开杂草丛往里走,进入殿中后看到的情境却与院中大为不同。
与殿外的荒凉不同,殿内明显在近期被打扫过。正堂上十分空旷,进门左手旁整齐地放着一桌四椅,桌上摆着青花茶壶和茶碗,近侧地上放有小风炉和炭盆,再往里走能看到临窗放着一张贵妃榻,其上赫然是一床御用的明黄绫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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