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一辆毫不起眼的普通马车,从皇宫的方向转上了宁荣街,驶向了位于宁荣街尽头,朔越城东南方的太子府。
远远看到这样一辆马车辚辚驶来,太子府门前守卫的几个御林军互换眼色,尽是疑惑。这家辆车明显就是冲太子府来的,车里的会是什么人?
太子府里幽禁着的那位贺云海可是身份特殊,说不清他到底是庶人还是皇族。先皇废他为庶人,当今的皇上却仍把他当皇族相待。一个囚徒,竟享受着王爷般的待遇。平时也没少有马车往这里来,都是往府里送东西的,再有就是给贺云海看病的太医。但这辆马车着实眼生的很,以前似是没有见过。
几人正疑惑地低声谈论,那辆普通的黑色马车已驶到了府门前,车夫一声吆喝,两匹拉车健马停下,车上跳下来一个人,是个小内侍,也是这几人没见过的生面孔。内侍下了车,反身掀起了车帘,然后,又有一人走下了马车。几个守门军一惊,立刻齐齐跪下,齐呼皇上!
贺云阳挥手让他们起身,仰头看了看门楣上的匾额,漆黑底色上,“太子府邸”四个金字的金漆已经脱落了大半,透出一种颓败的气息,贺云阳脸上有冷笑一闪而逝,淡淡道,“开门!”
贺云海正在屋里和两位侍妾吃晚饭,听到门开的动静,三人停了筷子惊疑互看,贺云海心里暗叫不好。送东西的人前几天刚来过,这几天自己身体还好,没有叫太医,那就肯定是贺云祥那小子又来气他了。
贺云祥每隔一段日子都来“探望”他。真的也就是“探望”,斯文安静地坐一回儿,喝一盏茶,说几句家常话。只是那家常话的内容常常气得贺云海头痛胸闷。贺云祥每句话必然离不开他那位神通广大的哥哥。哥哥打下了宁朝。哥哥打下了恢朝。哥哥已经把齐朝的国土扩大三倍了。哥哥最近得了一种奇药,对火龙鞭伤的止痛效果特别好,银叶汤就不用了,哥哥说了,今年的银柯叶都给你……
贺云海知道人在矮檐下不低头就得碰头的道理。只能老老实实听着,不得不开口时说上两句凑趣的话。他知道贺云祥就是来挑事找茬的,他如果敢对贺云阳显出半点不恭,这位皇太弟立刻就能治他个对上不敬的罪名,现在的贺云祥再不是过去那个可怜兮兮的残疾孩子了,他动动手指就能把自己整得半死。
贺云海也听他身边的宫人闲谈时说起过,皇上下过严令,一定要善待贺云海。他心里也不是完全没有感触,过去他欺负老三的时候,可是半点恻隐之心也没有。如果现在老三想要报复,都不用亲自动手,只要装聋作哑,恨他入骨的贺云祥就能把他生吞活剥了。可也就是这个老三,在八年前的一夜之间,把他从太子变成了庶人,坐上了本该属于他的皇位。然后又回过头来假惺惺地可怜他,给他一些所谓的保护和照顾,以此来显示大度,邀买人心。
贺云海叹口气,想这些做什么呀,还是先把贺云祥对付过去才是要紧。他搁下筷子,起身到院儿去,边走边打点起精神,准备应付皇太弟的又一次探望。
贺云海到了院里,正看见那个刚刚进来的人。他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僵硬了脚步,怔怔看着这个人。八年没见了,自己已是年近半百,老得皱纹满面两鬓斑白,算算这个人也是将近四十的年纪了,却怎么还是一张十八岁时的脸,漂亮得不像话。
“老三!”贺云海脱口而出得还是旧日称呼。
“放肆!”贺云阳身旁的小内侍一声叱喝,“贺云海,还不跪下见驾!”
“不必!”贺云阳阻止道,“让他自便好了,你放下东西就出去吧!”
小内侍狠瞪了贺云海一眼,把怀里抱着的一个口袋放在旁边的茶桌上,就躬身出去了。
院里只有两个人默默相对站着。贺云海在纠结,到底要不要跪下行君臣之礼呢?他这个人其实也没什么骨气,但是要他给这个从小就欺负惯了的老三下跪,他的膝盖有点发僵,不容易弯下去。
贺云阳也在纠结,他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开口唤道,“大哥,你还好吧!”
贺云海刚回了魂,被这一声称呼又弄愣了。他和贺云阳同生在贺家,却无半点兄弟情分,自己一直叫他“老三”,他一直叫自己“太子殿下”,从没有对彼此用过有些亲情意味的称呼。过去他被自己欺负得时时有性命之忧,也没有主动向他示好,求饶妥协。今天,他都已经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了,自己的性命都在他手里,他怎么反而向自己低了头,纡尊降贵地到这里来,还叫得这么亲热,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大哥,我给你带了一些治火龙鞭伤的药来,”贺云阳来到桌边,打开口袋让贺云海看里面鲜艳欲滴的红色果实。“这是龙血珠果,止痛的效力最好,每次火龙鞭伤发作时,取几颗泡水,喝了就不痛了。”
贺云海体质差,每个月都要被火龙鞭伤折磨得死去活来好几次。但他只是往袋子里随便扫了一眼,眼睛就又回到了贺云阳身上。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可贺云阳要向自己求什么呢?自己一个阶下囚,有什么东西能让一国之君低声下气地来求呢?
“老三,”贺云海还是这样叫他,“你要什么?”
贺云阳微怔,嘴角抿出一丝笑来,“大哥,看来这么年你也没白过,变得聪明了些。我确实是来向你要一样东西的,那样东西只要你给我,不但这些龙血珠果是你的,我还会给你自由,赐你王爵的地位,你看怎样?”
贺云海真的不再是当年那个浅薄愚蠢的太子了,这么大的好处摆在面前,他脸上还是不动声色,淡淡道,“你说,你要什么?”
云阳沉吟了一下,道,“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宫里曾来过一个道士,他给过你一颗药丸。”
贺云海皱着眉,回忆了好一会儿,笑道,“是的。的确是有过一个道士来向父皇要钱修道观,父亲给了他三百两黄金,他很高兴,就给了我们几个一人一样东西。嗯,确是给了我一颗药丸,淡绿色的,那香气很好闻。给了云涛一把锋利的匕首,给了云祥一道很灵验的符。嘿嘿,老三,好像什么都没给你啊!”
贺云阳不动声色地点头,“不错,什么都没给我!那颗药丸还在吗?”
“你要那个?”贺云海眼色疑惑地上下打量他,迟疑道,“在的!”
贺云阳眼里划过的光似喜似悲,他把那个袋子推到贺云海面前,“把那颗药给我,这些龙血珠果都是你的,明天我就下旨放你出来,给你封王封地。”
“你要那颗药做什么?”贺云海问。
“不关你事,这只是一场交易而已。”
“可我答应和你做交易了吗?”贺云海笑得很诡,“老三,我真的很好奇,那颗药丸到底有什么神效,让你不惜对我低声下气,而且还许给这么多好处。既然你不告诉我,那我猜一猜啊。嗯,顺理成章地想,那颗药应该能彻底治好火龙鞭伤,对不对?”
贺云阳不言不语,不置可否。
贺云海继续自说自话,“那颗药或许有这个神效,但你不是为自已求的。你何等骄傲,岂会为了自己的命来求我。莫非,是贺云祥出了什么事等着这颗药救命?也不对啊,五天前,他还带着他那一双儿女从我门前经过,出城打猎去了,那欢声笑语的,分明就是在向我炫耀。不会这几天工夫就要死了吧?”
贺云阳还是不说话,抬头看着天边越来越深重的暮色。
贺云海转了转眼珠,继续死盯着他看,好像贺云阳身上写着这个疑问的真相。
突然,他重重一拍手,叫道,“对了,是陈天景,是陈天景快要死了,对不对?”
贺云阳猛地回头,喝道,“不许你叫她的名字!”
他眼里的杀机让贺云海后退一步。他定了定神,干笑道,“老三,你果然痴情,居然会为了她来向我求药。你到底是不是真的想要那颗药丸?如果你真的想要,看在咱们兄弟一场的份上,这笔交易我就和你做,不过你开出的条件不行,既是你求我,就得由我来开条件。”
“好,你说,你要什么?”
贺云海犹豫着,他也觉得自己要提的条件有点痴人说梦。要是一句话真的惹恼了贺云阳,那个后果,可能会害死全家人的,要不要赌一把呢?
贺云海从少年时就好赌,而且赌运不错,赢多输少。赌徒胆子都大且敢于冒险,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出,“老三,我要你的命,和皇位。”
贺云阳无言,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竟然笑了,“我来的时候,就估计你会这样张狂,提这么不知好歹的要求。贺云海,你不觉得你很可笑吗?你的命现在就在我手里,我是看在你姓贺的份上来和你商量,如果我杀了你,自己去拿那颗药也不是不可以,你说呢?”
贺云海口中发苦,也觉得自己太莽撞,面前的人毕竟不是当年的老三了,他是齐朝的皇帝,岂能受自己这个阶下囚的要挟。
但凡事都有惯性,贺云海的惯性就是在贺云阳面前嚣张,不管贺云阳是老三还是皇帝。他咽下一口苦水,强笑道,“不错,你可以杀了我。但是我知道你不会。老三,你要杀我早就杀了。如果你不想和我交易,派个人来就向我强行索取,或者干脆抄家细找,怎么样都可以。可你偏偏自己来了,还好声好气地跟我商量。就说明你不会杀我。老三,我敢打赌你不会杀你,我听说了,你为帝的这八年,对父皇是很好的。你连父皇都能宽容,何况是对我。”
贺云海在桌边坐下,翻弄着袋子里的殷艳果实,笑道,“这只是交易嘛,买卖不成人情在,你不愿意可以走。或者你现在就可以拔剑杀了我,然后自己去找想要的东西。不过我敢保证你找不到!”
他听到贺云阳的呼吸有些重,这是他在极力压抑怒气,贺云海的心跳也有些快,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这么笃定,他提出的这两个条件,当然是他日思夜想的好事,杀了老三,重得皇位,他无数次的梦到过,从梦里笑醒后又难过得想哭。他本来以为这两个愿望永远都只能是梦了,可是今天他有了个机会,他手里攥着那颗不知名的药丸,就等于攥住了陈天景的命,而攥住陈天景的命,是不是就等于攥住了老三的命呢?他想试试。
贺云阳在抉择。如果贺云海真是他的兄长,他会立刻杀了他,然后抄了这座太子府,挖地三尺地找,不信找不到。可他不姓贺,他没有权利杀贺云海。
如果他能下得了狠心再也不管陈天景,他会立刻拂袖而去,让贺云海这个痴人说梦去吧。可若是他能下得了不管陈天景的狠心,他到这里来干什么?
贺云海好整以暇地坐着,贺云阳站在他面前做着最后的抉择。如果现在有人进来看到这一幕,一定会以为是自己眼花。
贺云阳觉得自己真是贱真是没出息,似乎没有了陈天景就真的没有了生趣,皇位,霸业,都不再有吸引他的力量。陈天景向他讲述她的前生时怎么没有讲到他?她的前生里一定有他的,他一定做了很对不起她的事或者欠了她很多,不然这辈子怎么会对她这么死心塌地,这么贱这么没出息!
“行!你的条件我答应。不过齐朝的江山不能都给你,我会把齐朝分成南北两部分,你和云祥各占一半。就是这样,你答应就这样办,不答应,那药丸你就自己留着吧!”
贺云海一惊,再略一沉吟就点了头,“就这样吧。不过老三,你可真行啊,齐朝的江山竟在你手里分了家。”
“呵,现在的齐朝版图,有七成的土地是我打下的,我为何分不得!”贺云阳傲然一笑向他伸手,“把药拿来,我要试过真的有用,才会办到你的两个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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