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面成了一片汪洋。
浊浪滔天,树冠的尖儿,在水面上胡乱摇晃着,仿佛一个绝望呼救的人。
这场景反复提醒着人们,原来的世界已经不在了。
娟儿在水下游荡,倒是觉得如今的世界宽阔了不少,能去的地方,倒是更多了。
其实,娟儿早就知道要发大水的事儿。
水面上的人们,永远都是那么不长记性。损人利己丧尽天良的事儿,他们真的是,无时无刻不在做。
娟儿虽然知道了,可身处异界,她无法做出任何提醒,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一步步发展。
事情走到哪儿,她一个小小河神,是没有太大的能力改变的。
水是从上游来的,上游虽然不归她管,可是这条大河上下,除了海里不能去,她在银葫芦不响的时候,经常到处去转转。
去年,上游河岸的大别墅破土动工,开始夯实地基的时候,她就知道了。
当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躲在河床上都落不了一个清净,太吵人了。
后来,她冷眼看着那几座别墅一砖一瓦的盖了起来,雕梁画栋,好不精致。
完工之时,又是好一通闹腾。
主人还请了不少文人骚客,给别墅题名,最后定下来的,都是一些像“临水香榭”,“河畔钟南”之类的附庸风雅的名字。
娟儿不论是作为一个曾经的疍家人,还是如今作为河神,都很难理解这些人喜欢在水边盖房子这件事儿。
把好好的房子盖在河道上,就是风雅有意趣喽?
在这样临水的房子里,吟诗作对,就更容易诗兴大发?佳作屡得?
陆上的人,怎么会偏好这一口!
后来,随着雪水融化,果然水位线一步步爬升,终于有一天,水位攀升到了别墅主人无法忍受的地步了。
好不容易用金子银子堆起来的别墅,怎么能被水淹呢!
管你当初这地方是不是河道,如今盖了我的房子,我就说了算!
把水都堵在家门口,算怎么一回事儿,还是都放了吧。
可一旦开闸放水,下游的人应该会不太好过吧,下游的一个主官,还是当初的同年呢,要是之后找上门来,还是不太好看的。
那就单独给他传个口信儿吧,让他把河边的东西收拾收拾,别给冲走了,过后再埋怨我。
书信这种东西,是一定不能给的。
白字黑色,难以撤销。
要是一旦将来追究起来,那不是成了授人以柄了么。
混了这么多年官场了,这种事儿,不能干。
好在这位大人送给孙权谋大人的口信儿,被烦了偷听了去,才有了后面的大撤退。
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这位要开闸放水的大人,竟然从始至终,都没有考虑过北岸百姓的性命。
也可能在他眼里,那都不叫命吧。
让娟儿觉得解气的是,后来,这位大人的别墅,还是被水给冲了。
因为再上游一些的大官,也有在水边建房子的爱好。
似乎跑到河道上盖房子,是他们这类人共同的爱好。
而再上游的大官,也有和他一样的想法。
人家的水畔金屋,自然是比下游那些看不见的人和事儿,重要多了。
而且,更上游的大官,没他那么好心,人家在放水之前,连个招呼都没打。
娟儿在水下冷眼看着,原本那些歌舞升平的水畔别墅,一座接着一座,都被洪水冲刷着,如今,逐个都进入了水下的世界。
娟儿甚至还进去转了转,桌椅帘笼,一应都给冲刷不见了,空荡荡的房屋中,有小鱼穿梭来去,娟儿游过,带起沉积的泥沙,视线会变得浑浊不清,荒凉异常。
那些雕梁画栋倒是还在,浸泡在水中多日,起了一层淡淡的藻类,望之斑驳。
拂去绿藻,可以见到画工的精细传神,雕工的精益求精,如今,却只能给鱼看了。
眼见他起高楼,
眼见他宴宾客,
眼见他楼……被水淹了……
娟儿觉得,为了这么些东西,将下游的千万生灵视若罔顾,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难道是她做河神多年,不再能理解人间了吗?
似乎不是,当年那个男人,为了所谓的荣华富贵,连她这个发妻和她腹中的亲生骨肉,都能毫不犹豫的舍弃。
只能说,过了这么多年。
这人间,并未改变。
依然还是那个,以娟儿的良善之心,难以揣摩的人间。
后来,娟儿见到了烦了连夜赶到咚妹儿船上报信,后来他们又兵分几路去通报水情,去救人,她都很为这几个孩子感到骄傲。
水上污浊的人间,因为有这些闪光的少年,似乎增添了几分亮色,让人没法彻彻底底的厌弃起来。
娟儿自从那次拉了烦了下水之后,她就知道自己做的有点过火了,她当时,就是突然感到了烦了身上那个人的气息,就急着拉他下来,想问个清楚。
虽然当年的事情,是个傻子都能推断明白是怎么回事。
可娟儿就是有这个执念,她想亲口听那个人承认。
经过这条河的各路神仙,都劝过她,放下这个念头。
放下。放下。
不论做河神,还是重新投胎做人,都能轻松一些。
可娟儿怎么都说服不了自己,她放不下。
就像当初被抛下水的时候,她用了很久很久,直到尸身腐烂,才接受了腹中胎儿死去的事实一样。
如今,她虽为大河的河神,可她想找到那个人,和他当面对质的想法,已经成了娟儿无法忽略,无法躲避的执念。
那次的河上,无风起浪,还翻了船,就是因为娟儿感知到了,他在船上。
他落水之后,她在一众胡乱挣扎的人中,一眼就看到他了。
那个人,他变老了。
而娟儿,永远停留在当初的青春年纪。
他们阴阳两隔,水陆不通。
可她还是想尽办法,找见了他。
刁得志落水之后,那惊慌失措的样子,简直让娟儿看了都觉得可怜。
尤其是看见娟儿漂游过来了,他居然把一个不会水的孩子抛了过来,自己逃命去了。
娟儿看出来那个少年是个旱鸭子,他不是码头的人,他也不是孩子了,腰间没有葫芦。
可娟儿还是将他托起来,尽量让他的头露出水面。
为了救他,娟儿甚至无暇顾及刁得志,眼睁睁放他游走了。
可惜,那孩子第一次经历落水这样的事儿,极度惊慌,胡乱的挣扎着,娟儿费力的托着他,无奈他身形和成年人无异,根本托不住。
那少年几番落到水下,娟儿都给他推上去了。
可直到最后,那少年还是呛水而死,没能等到来救他的人。
娟儿知道,掀翻过河船,是自己又冲动了。
她的执念和怒火一旦发作,后果往往超出她的控制,过后总是后悔不已。
这孩子的死,娟儿认为自己有全部的责任。
她送他尽快托生,心中的难过,却并没有减少半分。
娟儿在无人处实验过,她发现只要想到刁得志,她每次都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只要刁得知的气息出现,她就疯了。
虽然她也知道,比起其他河流上嗜好杀戮的河神,她这么多年下来,算得上保得这条大河很太平了。
可有人因她而死,这依然让她很不安。
一次次求而不得,擦肩而过,娟儿要见到刁得志对质的执念,却是越来越深了。
当初,拉烦了下水,就是因为这孩子身上的气息,和他太像了,娟儿冷静了这么多年,那个瞬间,却突然失控了。
好在咚妹儿和大尾巴救了人,而且后来,咚妹儿也和她说了,那孩子平安无事。
幸好,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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