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是车轮滚动的骨碌声和马蹄落下的哒哒声,两声相和,有一种宁静的感觉。
迷迷糊糊间,一丝桂花清香钻入鼻间。
钟迟迟嗅了嗅,问道:“是不是快中秋了?”
她半晌没动静,李长夜还以为她睡着了,闻言“嗯”了一声,轻抚着她的脸,道:“还有七天。”
他只说了四个字,就停了下来。
七天后是不是能回到大明宫,现在也不是很确定。
“我想和陛下回宫过中秋……”钟迟迟仍旧闭着眼,小声嘟囔,“你还欠我一个中秋小宴……”
李长夜微微一怔,想起了去年中秋。
去年中秋,他原本约了她在望仙台小宴,却因为巫蛊案失了约。
那时的桩桩件件,无不将两人越推越远。
李长夜不自觉地寻到她的手,紧紧握住,柔声道:“好,我们回宫过中秋。”
钟迟迟也想起了去年那些事,回握了一下他的手,低声道:“太后那条抹额,应该同周云卿有关,当初我为替崔文姬招魂……”
一年前,她还有心思替周云卿和萧怀璧遮掩,如今,却什么都舍不得瞒他。
当初在云亭山谷,决心要不顾一切回到他身边后,这世上就再没有什么比他更重要。
“……我既不愿告诉李玉楼是萧怀璧做下的,更不愿她牵扯到李长暮,才动手杀了她——”钟迟迟说完,觑了李长夜一眼,又道,“我自己也不喜欢她。”
李长夜听得格外安静,一个字也没打断她,但握着她的手一直在漫不经心地揉捏着,在她说完之后,垂下眼眸,拨开她的手指。
掌心相对,十指缠绵交叉。
“朕也不喜欢她——”他的语气低低的,目光幽幽的,“她辱骂你,给你下药,还害我们分离,你走之后,朕恨不能再杀她一次。”
钟迟迟心中一动。
她似乎听柳静姝提起过,李玉台背了弑君之名,无论荆王如何求情,都没能陪葬皇陵,甚至因为毒害驸马的旧案,也没能葬入萧氏祖坟。
最后是荆王李谦出面葬了她。
“荆王待李玉台还真是不错哦?”钟迟迟若有所指地笑道。
李长夜笑了笑,道:“李玉台肖似其母。”
听起来就很有故事!
钟迟迟兴致勃勃地看着他。
李长夜失笑道:“不困了?”
“等会儿再困!”钟迟迟目光灼灼道。
李长夜笑着摇了摇头,却还是将荆王李谦和窦后的一些传闻旧事同她徐徐道来。
她似乎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那么感兴趣,趴在他腿上听着听着,身子渐渐软了下去。
呼吸渐轻渐缓,像是睡着了。
李长夜抬起手,想摸摸她丝缎般的长发,刚刚触碰到,又收了回去。
他无声地勾了勾唇,生怕扰醒了她,索性将目光也挪开了。
却在这时——
“咯咯咯……”
“哦哦哦……”
突如其来的嘈杂声惊得怀中人身子一个激灵。
李长夜皱了皱眉,朝外唤道:“辛别!”
这次羽林百骑出现,冯沐晨已经离开了,重新由辛别统领。
“陛下?”
“吵着娘子睡觉了,赶走!”
“是!”
“等等——”钟迟迟突然挣起身,“我去看看!”说罢,直接窜了出去。
李长夜也忙下车跟上。
马车停在一条河边,离岸不远就是一片农田。
通州刚刚遭遇过蝗灾,田里只剩了光秃秃的稻杆。
有三只家鸡正站在田埂上,鸡鸣声此起彼伏。
钟迟迟跑得比较快,已经蹲在了那三只鸡前。
李长夜抬手制止了身后人跟上,一个人走了过去。
走近前,却发现她神色有些气恼。
“怎么了?”李长夜疑惑问道。
钟迟迟没有起身,懒懒地将下巴搁在膝盖上,有气无力地说:“刚刚它们说,昨天也有一队像我们一样带刀的人路过。”
李长夜先是琢磨了一下她的话,随后愣了愣,问道:“他们是谁?”
钟迟迟朝着那三只鸡抬了抬下巴。
李长夜反应了半晌,才惊诧道:“你听得懂鸡说话?”
“嗯……啊……”钟迟迟的语气略带迷惑,“好像突然就听懂了,之前没有这样的……”
李长夜没有纠缠这个问题,在她身边蹲下,低声问道:“问出什么了?”
像他们一样的一队人,还带着刀,这就很不普通了。
钟迟迟顿时眯起眼,杀气腾腾地瞪着三只鸡中那只公鸡:“它说我丑,不告诉我!”
李长夜被这句话震住了。
他呆呆地看了看花娇玉媚气鼓鼓蹲着的绝色美人,又看了看瘦巴巴灰扑扑却仍旧趾高气昂的公鸡,不敢置信:“它说谁丑?”
钟迟迟幽幽地看了他一眼,道:“畜牲看人和人看人不一样……”
李长夜有点不信:“阿金不是一直垂涎我美色?”
钟迟迟睨了他一眼,道:“它是怕冷,当初东方祁和欧阳徐站一起,它还不是选择欧阳徐了,你看到了夏天它还理不理你!”
李长夜讪讪地将目光挪回公鸡身上:“它觉得你不美,那谁美?”
钟迟迟又抬了抬下巴,指向另外两只母鸡,幽幽道:“它要那两只问才答。”
李长夜无语地看了一眼两只母鸡:“那要怎么让它们问?”
钟迟迟好笑地看了看他:“陛下糊涂了吧?”说着,一把抓住公鸡的翅膀,拖到眼前,“好好说话,不然烤了你!”
那公鸡竟然听懂了。
瘦巴巴的身子抖了抖,高高低低颤巍巍地啼叫了一串。
钟迟迟一边听一边收起笑容,抬起头,朝着东南面望去。
那个方向,是荆州的方向。
……
队伍还是继续北行,只派出一队人马由崔离带着往东南追去。
崔离带着人回来的时候,钟迟迟也睡得差不多了。
掩唇打了个哈欠,就着李长夜掀起的车帘朝外望去。
风住尘香,古道斜阳,在绯色官服上拉出明暗交错的光影,便连那张脸也似笼了一层轻纱,犹如孤月皎皎,光晕朦胧。
钟迟迟往车壁上一靠,笑了笑,道:“这么巧啊……”
……
受过蝗灾的田地里呈现出一种灰败的、褪色的土黄,远处的农舍也同样像洗得发白了似的,唯有天色澄碧,明亮而鲜艳。
唔……还有那两株桂花树,开得也很好。
此时队伍已经完全停了下来,马车门帘也全部打起,皇帝陛下坐在车门口,有意无意地将她挡在身后。
钟迟迟一个人坐在车里也无聊,何况这边在说着要事,她听在耳中,如何睡得着?索性靠在皇帝陛下肩头,一边听着这边君臣对话,一边欣赏外面的风景。
但风景真没什么好看的,还不如眼前的人好看。
钟迟迟将目光略略一挪,挪到侍立车前回话的男子脸上,那人也是敏锐得很,立即一个抬眸,迎上她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勾了勾唇。
糟糕!
钟迟迟心中刚闪过这句话,一直被皇帝陛下握在掌心把玩的那只手果然被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顿时有点哭笑不得。
李长夜碰到谁都好,就是对上眼前这个会浑身冒刺。
这人也还是一如既往的大胆和……好看……
钟迟迟遗憾地将目光挪开,挪到男子身后的华服美人身上,美人也在看她,眸中意味浓浓。
崔离带回来的,是送亲队伍,送陈留公主薛瑶远嫁吐蕃的送亲队伍。
送亲队伍自然有仪仗和护卫,还有陪嫁人员若干,总共加起来也就两三百人,跟他们这边两万兵马是不能比的。
但谁能指望几只鸡能数那么清楚?
两三万人也是多,两三百人也是多,反正就看着差不多。
也正因为这么个误会,才让他们撞上了这支已经走偏了的送亲队伍。
是的,走偏了。
走得相当偏。
吐蕃在西南面,他们却往东南面走,一个人能走偏,这么两三百人还能一起走偏?
“……微臣与公主殿下商议过后,改向东南,为寻崔都督而来——”
“哦?”皇帝陛下懒洋洋地回了一声,语气中听不出喜怒,“怎么是你?”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但聪明人知道从哪里开始回答。
“微臣六月中接到调令回京,自请为和亲使。”萧怀璧温声答道。
李长夜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问道:“萧嵩呢?”
萧怀璧微微一笑,道:“吏部李尚书卧病不出,叔父暂摄吏部事宜——”
钟迟迟听得一声嗤笑。
萧怀璧的叔父萧嵩原本是尚书左丞,李谦这是要拉拢萧氏呢!
但这并不是全部。
“兵部王尚书暂摄尚书省诸事,门下……金吾卫……”
有些是安插亲信,但李谦也没有很多高位的亲信,大多数只能靠拉拢。
荆王李谦其实并不具备夺位的能力,过去几十年都老老实实,也没什么野心,这次突然暴动,除了可能同李玉台之死有关,多半还是受了谁的蛊惑。
萧怀璧对长安的局势所知比千灯阁和崔离的探子都深,说了足足两刻钟才停了下来。
李长夜看着他,淡淡道:“还有呢?”
不过是送些消息,萧氏手里不至于没有人,何必萧怀璧带着薛瑶亲自跑一趟荆州?
萧怀璧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敛,上前半步,轻声道:“八月十五,破相府,杀窥机。”
李长夜眉头一紧,追问道:“消息属实?”
窥机是于允元的保命符,杀窥机,也是杀于允元。
于允元一死,就是动手的信号。
他不怕李谦先动手,但于允元,他也要保住!
“崔九郎从陆舍人处得来的消息。”萧怀璧道。
崔舍当然是信得过的,但是陆群——
“臣以为,消息一定是真的,只是不排除故意透漏的可能。”萧怀璧凝视着皇帝陛下肩上那一缕柔媚青丝,“也许是一个针对娘子的陷阱。”
钟迟迟靠在李长夜的肩头,沉默不语。
不管是不是陷阱,他们都不能眼睁睁看着于相和窥机去死。
她是不是应该闯一闯?
李长夜也沉吟了片刻,却没有就萧怀璧说的这些有所反应,而是吩咐道:“你还是继续护送陈留公主往吐蕃去,从扶州走,出关时令扶州将士警惕些。”
萧怀璧施礼应下,抬起头,却是犹豫了一下,道:“还有一件事,臣尚摸不清底细——”
李长夜正要令人放下车帘,闻言顿了一顿,道:“你说!”
“臣听说大明宫承欢殿闹鬼——”
钟迟迟猝然坐起身,目光倏地越过萧怀璧:“薛瑶!”
薛瑶一直在看着她,一听到传唤,立即快步上前。
“承欢殿闹鬼的事你知不知道?”钟迟迟紧盯着她。
薛瑶毫不犹豫一点头:“承欢殿似乎关了一名男子——”
钟迟迟下意识地将李长夜的手臂一捏:“我先一步进京,大明宫等你!”
说着,身子便往外挣。
李长夜忙揽住她,冷声道:“萧怀璧都知道这是针对你的陷阱!”
“知道又如何?”钟迟迟转过脸看他,神色坚持,“他们要是拿太后作陷阱呢?你能不救?”
李长夜脸色变了变,道:“你冷静点,他既然被囚在承欢殿,对方必然有所准备,只等你自投罗网,杨月眠都躲不过,凭你能如何?当初你和不归能进来,是朕放了破绽,大明宫没你想得那么好闯!”
钟迟迟咬牙道:“不好闯也得闯,大军压境只会打草惊蛇,我必须提前见他一面。”
杨月眠陷落得太莫名,不可能没有古怪。
李长夜沉默许久,叹道:“让崔离陪你去。”
钟迟迟下意识抬头看他,他脸上很平静,只是眸色沉沉,看不出在想什么。
看不出,钟迟迟却隐隐猜得出。
李长夜,似乎是伤心了。
他阻止她,是因为危险,但是她明知危险,还是要坚持抛下他独闯。
她无法否认,抛下,是因为觉得他跟不上、帮不上。
李长夜明白,所以退一步,让跟得上、帮得上的崔离与她同行。
钟迟迟缓缓地抱住他,轻声道:“算了,还是不去了,万一打不过,都没有陛下来救我……”
她这条命、这个人,已经不只属于她自己了。
窥机也罢,杨月眠也罢,都自求多福吧……
她都放弃了,李长夜当然不会多此一举反过来再劝她去,只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背脊,朝薛瑶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退下。
薛瑶却没有离开,犹豫地看了李长夜一眼,道:“有一人,想见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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