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起来上路,无非是晓行夜宿,直到终于望见夕阳下那座巍峨大城的剪影。 两年了,终于回来了!
别的地方都不去,直奔位于城南的行馆。待得到了江苏行馆门前,执事和一班下人已经在此迎候,按照吴椋的指挥卸行李,分派房间。秦禝先派了人,赶在宫门下匙之前去报了到,又派了人到齐王府里和秦家大宅去通报一声,这才在堂上安心坐了喝茶,看着外面闹哄哄地一片忙乎。
举凡返京陛见的官员,没有赐见之前,是不可以先回家的,当然更不可以与其他的官员做往来应酬,只能在落脚处等候召见。于是明明离开秦家大宅不远,和嫂子却是咫尺天涯,再也打不了主意的,这一晚只好在江苏行馆中独居,孤枕入眠。
睡到凌晨三点,便被吴椋叩门唤醒了。
“爷,到点了。”
其实还没有睡够,但这一声一唤,立刻睡意全无。起身把桌上的冷茶灌了两口,由吴椋伺候着,把全套公服穿起。
穿戴完毕,来到大堂一看,已是烛火通明。江苏行馆的执事自是殷勤得不得了,茶水点心都伺候齐备了。秦禝就着热茶,掂两块点心用了,拿送上的热手巾擦了脸,便双手抚膝,静静坐等。
过了四点,宫里来传旨的太监果然到了:“奉旨,着江苏巡抚秦禝午门候见!”
传完了旨,秦禝放了一道赏,那两名太监却不急着走。
“秦大人,李总管交待了,叫我们伺候您进宫。”领头的那一位,神态恭谨的说道。
“哦?那倒生受两位了。”
秦禝笑着点点头,自去上了行馆大门外早已等候的轿子,由这两名太监骑马带路,吴椋和两名亲兵在后跟随,在夜色沉沉的京城大街上,逶迤前行,一路来到紫禁城的午门。
此刻宫门还没有开,不过就算开,亦不会开午门的正门——只有皇帝出行,皇帝大婚时迎娶皇后,殿试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入宫谢恩这三种情形,才会大开午门。其余的时候,觐见的官员要专走午门东首的侧门。
因为赏得厚,两名太监相陪得极是殷勤,直到侧门开了,才由里面出来的一名执礼太监把他带了进去,过金水桥,进了太和门,便沿着西首一路前行。
这一回,与他第一次进宫的心情就大不相同了。原来作为御前侍卫,内廷行走,依例轮值,宫里的这一套已是熟悉得很。不过再见到宫中的森严气象,一路上的侍卫太监无不紧靠墙边行走,那副敬慎恐惧的神色,仍不免让他生出感慨。
等到进了隆宗门,行过中枢处的时候,却赫然跟正站在门口的彭睿孞打了一个照面。秦禝虽然也已成了大员一方,但中枢大臣是实际上的“当朝宰相”,特别是彭睿孞,不仅是中枢诸大臣中最能干的一位,更是齐王一脉的“自己人”。一别两年,本该问安,但限于陛见的礼仪,无法出声寒暄,于是两人都是以目视意,微微一哈腰,便算打过了招呼。
到了候见的朝房,带班的御前大臣却不是齐王。
“世子!”秦禝眼睛一亮,含笑长揖为礼,“倒是今天运气好,见着您了。”
面前的一个人,小眼高颧,身材健硕,正是诚郡王的长子也就是诚郡王的世子。他是世子的身份,新近点了御前大臣,这天秦禝陛见,便是轮到他带班。
等到江宁破城,正如刘秉言告诉秦禝的一样,这些在京的亲贵,因为诚郡王的缘故,渐渐形成了一股对地方大臣不满的暗流,因此对龙武军的兴起和秦禝的封侯,大表赞赏。
“文俭,恭喜!”诚郡王世子诂仍是那一股子豪爽的劲头,咧嘴笑道,“今儿不多说什么,回头下来,我请你喝酒!”
听说他要请喝酒,连酒量极好的秦禝,也不由微生惮意——酒量再好,那也得看跟谁喝,只要一进诚郡王世子的府邸,必定是要酩酊大醉才出的来。
好在不会是今天。秦禝笑一笑,正要答话,从养心殿来传旨的太监已经到了。
“着秦禝觐见,由诚郡王世子带领!”
诚郡王世子抓起桌上的官帽往脑袋上一扣,也不说话,向秦禝点了点头,便当先走了出去。秦禝跟着他的脚步,出了朝房,来到养心殿的门口。
“江苏巡抚秦禝候见。”诚郡王世子在门外躬身报名。
“进来吧。”还是那个干净好听的声音答了话。
这一回,秦禝与两年前的那一次来,大不相同了。
上一次来,还是刚刚结束政变之夜,得到赏赐之后,觐见谢恩。一进九重,仿若梦游,到了养心殿门口,听到这一声“进来吧”,更是紧张到汗湿重衫。今天再来,已经变得很从容,迈步进殿,按照礼仪疾趋几步,看到了前面摆着的一个垫子。
这个垫子,却是李孝忠替他安排的,特意往前摆了摆。
这是太监们惯用的小花巧——凡是人缘好、打赏厚的官儿,就替他往前摆一点,这样跟皇帝回话,无须大声,就可以让皇帝听得很清楚,同时皇帝说的话,自己也能一下子就可以听得明白。
反过来,则恨不能把垫子给他摆到门口去,那么觐见的人,每每就会有麻烦——声音不够洪亮,让皇帝听不真切,也还罢了,毕竟太后还可以让御前大臣过来问个明白,再去回话。可是皇帝所说的话,若是听不真切,那就麻烦了,未必还能说一句:“臣下听不清,请陛下大声一点”?
今天是秦禝觐见,自然格外不同。李孝忠特意交待,要把垫子摆在“最最近”的地方儿。
这些关节。秦禝不知道,也没有去想,到了垫子上,撩起官服,向下一跪。
“臣秦禝恭请圣安!”
“抬头说话吧。”这一句,仍是由李念凝来说。
“谢太后。”秦禝把帽子戴起来,至此才可以抬头一望。
果然是“最最近”的地方。两张淡黄色的纱幔背后,丽人的丰姿,隐约可见。
照例,臣下陛见的时候,都是由东太后先问。这回也不例外。一般来说,她开头说的几句,无非是这两年你辛苦了,路上走了几天,可看见了什么没有之类的话,秦禝早已做了准备。然而今天东太后的一句话问出来。立时便弄得不像奏对的格局了。
“秦侯爷,恭喜你啊。”
话是好话,却让秦禝有一点失措——准备好的答案没用上,只得俯了俯身子,答道:“这都是皇上和两位太后的恩典。”
“嗯。”东太后喜滋滋地说。她心里一直觉得对秦禝有所亏欠,这一回替他封了侯。算是补上了。“你是哪一天到京的?”
自然是昨天,何须再问?秦禝心想,这位太后,有时候真是懵懂得有趣。
“臣是走的海路,前天到的津门,昨天到的京城。”
“路上可还太平?”
太平不太平,当然问的不是海路。陆路的话,虽然没有遇到盗匪,但一路行来,民不聊生的情形,倒是见得不少,无论如何也说不上“太平”二字。
“回太后的话,都是太平的。”
“你这两年在江苏打了好些大胜仗,辛苦了。”
秦禝心中暗笑:原来还是这个套路,只是顺序有点不同。
“臣蒙皇上和太后特达之恩,理当竭力尽忠。”
到这一下东太后就没有话了,转头轻声说道:“妹妹。”
*
东太后问话的时候,李念凝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秦禝身上。
她的心情,与东太后不同。东太后是高兴,她除了高兴之外,还混杂了一丝自豪和骄傲。
李念凝的性子,做为垂帘摄政的西太后,自有一份敏感和虚荣在里面——当初那一夜,他还只是一个五品的将军,芝麻绿豆大的官。这一次再见到他,却已经是一位侯爵,主政一方的大员了。而这个男人,现在正替她儿子的江山在打拼。
这个事实,让她的内心深处,洋溢着一种奇异的安慰和满足。不过虽然是心潮起伏,说起话来,却如往常一样的平静。
“秦禝,你这次回京,要办军费的报销?”
“是。”
“龙武军不打算再打仗了么?”
这句话问得极是锐利,仿佛一下子便将秦禝的用心看穿了——按照当时的惯例,如果接下来仍旧要继续打,又何必急于奏销兵费?
“回太后的话,龙武军是国家财政一力养起,臣以为军费报办,当以明快为佳。迁延俞久,俞是繁难。”这是准备好的回答。并不为难,“按臣的一点想头,龙武军日后的兵费,要每年报办。”
这个说法,巧妙地回避了龙武军是不是打算继续打仗的问题,但却很动听。其时的各支军队打仗,永远是在要饷,往往打了七八年下来。到了告一段落的时候,才开始办理报销。而这个时候,历年往来的账目,自然早就成了一笔糊涂账,朝廷也只能糊里糊涂地准予过关,于是统兵的大员和各个将领都可以放心中饱,同时也白白便宜了户部的一班蠢吏。
李念凝太后是当家的人。不过这个家,当得很为难,不仅没有钱,而且连底下的钱是怎么花的,都不能弄得清楚。她觉得秦禝说得很好,若是各支军队都能像龙武军这样。每年一回,把账目交待得明明白白,那该有多好呢?
虽然眼下还不能这么做,不过她的声音里,已经带出了赞许的意思。
“这还真是个好法子。算是替国家在着想了。”
从这里开始,结合着从去年到现在的几个折子。把到申城以来的几场战役,都细细地问了一遍。
“我听说龙武军能打,但是现下没了战事也不能松懈。”
“是,太后圣明!”秦禝赶紧接上一句,“所以光打败了隋匪还不够,非得把兵再好好练一练不可。”
“嗯,”薄纱之后的李念凝,深以为然,点着头说道,“有这一支兵在江苏,我们也都放心的很,不过现在马贼闹得挺厉害,也不知道靠现有的兵力,够不够。”
当然是够的,若说不够,岂不是龙武军又要顶上去?而且这次J剿贼的主帅是诚郡王,他儿子诚郡王世子诂此刻就垂手立在一旁,这是一句话都不能答错的。
“够是一定够的,”这一句是总纲,非先说清楚了不可,然后才能再往下一层层地铺陈,“马贼大致是在安徽、河南数州之间奔突,现在剿贼的军队,算下来,单是正规的军队,就有十几万,人数确实是够的,何况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没有说。
“诚郡王威名素著,有他统筹全局,几万马贼无非是在苟延残喘,拖日子而已。另有一桩事,要请两位太后明鉴,战阵上的情形,倒也未见得是兵越多越好,因为后勤粮秣这些东西,都需要供应运输,部队的指挥调派,也要灵便才好,若是人多得过了头,就变成了臃肿,反为不美。
深宫之中的太后,于军旅上的事情本来就不能了如指掌,唯一最接近阵仗的一次,便是秦禝在御驾之前,诛杀劫驾的骁骑营。而现在他虽然还年轻,但赫赫战功摆在那里,他既然这样说,不信他又信谁?自然都是深信不疑,却再也想不到他这一堆话,为的还是将龙武军从战场上摘出来。
“那就好。”自古为人主者,总是喜欢听好消息的,李念凝亦不能例外,听了秦禝的话,心中喜慰,微微点了点头,接着问下一件事。
“从江宁回来的人,只有你。”她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说道,“不知道当初江宁城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形啊?”
本来按照朝廷的意思,伪隋帝等隋匪头子,是要送到京城,献俘阙下的,然而不等朝命到达,两个人便被杀在了老军大营之外的法场上。而伪勇王的供词,也被大涂大抹了一番之后,才呈送朝廷——曾继尧用的理由是,供词之中,“多有大不敬语”,不得不划了去。
这个理由很堂皇,没办法指责他什么,但京中大老,多有疑问,认为这是曾继尧在替他那个弟弟曾继全,遮掩洗劫江宁的真相。
现在李念凝太后这一句话问出来,仿若无心,秦禝却知道,内中有很深的含义。对于伪勇王的死,他听到过一个说法,伪勇王本有降意,但底下幕僚的一句话,让曾继尧终于下决心动手——“此贼甚狡,不宜使入都”。
这话的意思,自然是死人不会开口,江宁的详情,朝廷也就无从得知。既然如此,老军洗掠江宁城的“盛况”,自然也决不能从自己的口中说出来。
“臣在江宁,一直是驻节索墅,提调本部兵马做外围的兜截,因此不曾进城。”秦禝的话,滴水不漏,“破城之后,共俘获逃窜的隋匪两千零七十三个,于东、南两方向,自信无一走脱。检获财物折银三十八万两,依照前例,拟以三成解交户部,又接上谕,着不必解京,拨归藩库以充兵费,臣还没有谢恩。”
这一番话,听上去官样文章而已,平平无奇。可是李念凝垂帘听政两年。这位二十出头的少妇,心机已历练得愈发深沉。略一思索,便从秦禝的话里面,听出了两层意思。
一个是曾继全的大军,攻破江宁之后,心思没有用在把城围好上面,不然又怎么会逃出来两千多隋匪?更不要说连伪勇王这样的巨贼都逃了出来。
另一个是,这两千多人身上,一共只搜到了三十八万两的金银财宝。也就是说,江宁城内如果真有金山银山,那就并没有被这些匆忙逃出的隋匪所带走。
既然听懂了,就不必再多说什么,于是点点头,先把这一个话题放下,转而问新政。
“你在江苏借助南越人的商会。把军务上的事情,办的很得其力。”李念凝的声音,转为柔和,“上一次,我们倒是错怪你了。”
“臣不敢当!”太后于殿堂之上说这样的话,为臣者当然只有做惶恐的表示。
“那么别的国家呢?”
“臣下以为,周边诸国也不一定是一条心。对我们夏国的心思的也各不相同。可以加以利用。”
“你是说,这些入里面,也分好坏?”
“太后圣明!各国也不是铁板一块,他们之间勾心斗角的事儿,也多得很。”
李念凝沉吟道,“不过说到底,都是外人,还能真心向着咱们么?”
“是不是真心,臣不敢说,不过依着臣的一点小见识,只要不让外人合而谋我,就是好的。”
这些话给李念凝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觉得如果能把外人“分而治之”,那倒真是好得很,总比让外人“合而谋我”要强。
话说到这里,已经用去了不少时候。从仪制上来说,凡是陛见的大臣,几乎没有能奏对这么长时间的,连中枢大臣的起,都往后押了。李念凝虽然心有未足,然而掂量了一下,他离京之前,也还有一次请训的机会,于是看了看东太后,还是先下了一个结语。
“今天的这些话,你跟齐王也好好说说。你这一回上京,江苏的军务政务,有什么要办的事情,跟齐王商量好了,就随时写折子上来。如今的旗员里头,你算出色的,现在官儿做大了,凡事总要实心尽力,千万不要学那帮宗室大爷的脾气!”
“臣遵旨。”
说完这句,见李念凝和东太后俱都无话,知道到了跪安的时候,于是行礼退出。他知道接下来是该叫中枢大臣的起,因此也不必再到中枢处去见齐王,反正昨天已经往他的王府里通报过了,静等他召见就是。
出了宫,还是先回江苏行馆,一路上在轿子里把方才奏对的情形回顾一遍,觉得没有什么纰漏,这才放下心,想下一步的事情。
到了行馆门口,才下了轿子,就见门边侍立的一位武官抢上来,跪倒请安。秦禝这才回到自己屋里,先把几个长随叫过来,取出礼单,一家家分派。尤其是要进给宫里的东西,哪些是该点交内府的,哪些是要跟李孝忠接头的,交待得特别仔细。
等到都分派好了,长随们便纷纷去带车装货,要分门别户地送东西去了。秦禝舒一口气,把李铭鼎叫进来了。
“李先生,奏销军费的事情,你看该怎么办?”
这回返京,他只带了两名幕友,褚玉亮是替他办笔墨的,李铭鼎则在户部待过六年,因此特意带他来,负责报销这一块事务。
“管部的罗大人那里,自然要请秦帅先去打一个招呼。”李铭鼎说道,“至于部里的那班人,归我来接头。”
“罗大人那里自然是要去的,我也熟。”秦禝看着李铭鼎说,“只是不知道,该把话说到什么份上。”
“点到即止就可以了,罗大人心里有数得很。”李铭鼎小声说,“不过我也提醒秦帅一句,罗大人就算跟秦帅不是老交情,可是他管部多年,里头的规矩门道,心里都明镜似的。他是最晓得人情的人,即使跟底下有所交待,也不肯全断了那班人的财路。”
李铭鼎所说的,是户部的一桩弊端,凡是统兵大员报办军费,那都是户部官员发财的好机会,非得好好勒掯一个数出来,不然决不能让你轻松过关。
“嗯,那帮黑心眼子的官儿,我也素知的。这两年龙武军打了不少胜仗,他们不定以为我挣了多大一座金山银山呢。”秦禝笑着说道,“李先生,这件事是你全权,总之一切都重重拜托。”
“秦帅放心,我好歹在部里待过六年,他们那些把戏,我也‘门儿清’。”李铭鼎也笑了,“我就一个宗旨——让他们饿不死,却也别想吃饱了。”
这个宗旨,秦禝很满意,等到李铭鼎辞出去,秦禝自己在屋里盘算了一会,觉得诸事妥当,这才扬声喊道:“吴椋——”
“在!”吴椋从大堂跑过来,“爷,您吩咐。”
秦禝舒一口气,脸上浮起笑意。
“咱们回家。”
自从打前站的长随,把秦禝启程回京的消息送到了秦家大宅,韩氏知道秦禝要回来。便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两年,生活富足,万事无忧,滋养得是愈发水嫩了,然而这个小叔子不在身边,到底少了一个主心骨,总是觉得不能踏实。何况他在外头带兵,战阵之上,枪炮无情,也不免要日日替他提心吊胆。
现在好了!虽然还不能确知他在京里可以待上多久,但总归是有一段放心的日子可过了。于是指挥着下人们,把整个宅子粉刷一新,只是碍着他上一回的叮嘱,不敢再做大张旗鼓、挂灯结彩这样的事了。
等到昨天秦禝进城,在江苏行馆下榻,她接了长随的通报,知道他入宫觐见之后,就能回家。今天一早起身,便不免各自花了不少心思,把自己妆扮起来。到了日影渐中的时候,秦禝回来了。 这一回他没坐轿子,而是直接骑了马从江苏行馆转进胡同,到了宅子门口一看,回京所随带的亲兵,早已在门口下了警戒。黑漆大门是敞着的,吴伯带了一班下人,在门口跪接。
“吴伯,你这是做什么。”秦禝笑着说道,“起来起来。” “恭喜侯爷!”这样的事情,这个老管家是最重规矩的,到底还是给他磕了头,这才肯站起身来。
“以后你不用给我行这样的大礼,”秦禝一边往里走,一边交待,“你是我父亲手上交下来的老人儿了,跟别的人比起来,情分不一样!”
“是,是,这是爷给我的恩典,不过规矩到底是规矩。”吴伯毕恭毕敬地跟在身后,脸上肃穆得很。这位少爷封侯,这是秦府前所未有的大荣耀,从此这个秦家大宅,也可以算做“侯门”了,怎么能乱了规矩?“回头还要设祭,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老爷。”
“唔……”秦禝脚步略停一停,心说我倒把这个碴给忘了。这种事,打心眼里不愿意做,眼睛一转,看见后面的吴椋,便转了话题,“我把吴椋好端端地给你带回来了,授了四品的武职,够你高兴的了。”
老头一直没有正眼去看吴椋,为的是怕自己又像上回一样,痛哭流涕,在主子面前失礼。现在听秦禝这样说,也仍旧不去理吴椋,肃然答道:“跟了爷,是他的福分,官大官小,那也都是爷一手提拔的。”
秦禝笑着摇摇头,迈步进了二门。秦家大宅,一共是五进的院子,进了二门,也还是外院,两排厢房,是给男仆们住的。 等到进了正院,便见到阖府的丫鬟妈子已经跪了一地,而跪在最前面的,正是他那位漂亮的嫂子。 *
对韩氏来说,这个小叔子每次离家,都是升了官回来的,已成惯例。这一回到申城,听说他打下苏州,竟然封了侯,让韩氏欢天喜地的,不但给府里的下人们重重发了一回赏,而且高兴到喜极而泣的地步。
现在这位新封的“秦侯爷”回来了,她虽然是嫂子的身份,仍要在地上依礼跪迎,只是心里多少有点惴惴的,不知道他要有多大的威风?
念头还没转定,秦禝的脚步已到眼前,毫无避忌,一手一个将她们扶了起来。
四目相对,百感交集。韩氏是激动,秦禝脸上,却是欣喜的微笑。
“再也不要这样了,秦禝当不起的。”这句话,说得真是温文尔雅,然而握在嫂子手臂上的手,不但没有放开,而且还在她柔软的臂膀上,轻轻一捏。
他这样肆无忌惮,把韩氏弄得红了脸,一时尴尬起来,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哥!”一直跪在人堆里的小丫头,清脆地喊了一声。秦禝一年多没见,她却一点也不认生,跑过来就往秦禝的身上扑。对于这个嫂子的妹妹秦禝倒是真的喜欢。
小丫头的这个举动,倒是把三个人的尴尬给化解开了。秦禝最喜欢这个小妹妹,把她举起来转了一圈,这才牵了她的手,向那些丫鬟妈子笑道:“都起来罢!”
这一声令下,秦家大宅之内立刻便开始忙碌起来。跟在秦禝后面进来的箱笼包裹,颇有不少,下人们开始大包小包地往里搬,韩氏先不管这些,陪着他来到内院,在正厅里坐了,小心翼翼地把一沓请帖捧了过来。
人才到京,帖子就来得这样快,是秦禝没有想到的,厚厚的一迭,怕不有数十张之多?他接过来拿在手里,赫然见到最上面的一张,竟然是齐王府出的帖子。
原来不是召见,而是请吃饭。秦禝心想,齐王还真是给面子,打开一看,时候定的是明天晚上。
再把其余的帖子一张张翻过去,见有岐王府的,有诚郡王府的,亦有中枢大臣彭睿孞和原来刘秉言这一班朋友的。
难怪识得几个字的韩氏,看自己的眼光满是敬畏。秦禝一边翻,一边掂量着,把不能不去的帖子挑出来,交给韩氏。等看到下面的一个帖子,忽然笑了起来。 徐青岩的老师这么古板的人,居然也发了一个帖子来。 “怎么啦?”韩氏小声问道,“这是个什么人?” “这个是上书房的人,算是皇上的老师。” “皇上的老师……那这个得去,是不是?” “这个反倒不用去,”秦禝笑着摇头,“孔子拜阳货,两不相干的。”
孔子拜阳货,这个典故韩氏自然不能知道,一时茫然地看着秦禝。 “总之就是他明知道我不会去,只要帖子发到,他的礼数就算尽到了。”
“哦,”韩氏明白了,“他是皇上的老师,做什么要专门来尽礼数呢?”
“我在江苏,替他摆了一个门生,”秦禝又想起那位矮矮胖胖的齐秉融来,“他这个做老师的,不能不谢我一谢。”
等到都看了一遍,统共挑出来七张帖子是要去的,让韩氏收了,回头交黄先生写回帖。
这件事办完,别的事可以先不急,韩氏便站起身来,要替他张罗吃的。
“饭菜早都备好了,我叫她们开到这儿来。” “不用,我早上用过点心了。”秦禝摇了摇头,“赶了几天的路,累得很,昨儿晚上又没睡好。午饭我不吃了,去睡一会。”
“不吃怎么成?”韩氏吃惊的说 “你的衣裳,真是好看。”秦禝伸了个懒腰,拿眼睛睃着她,笑嘻嘻地说,“累极了,累极了,好歹睡上一觉,把精神养足了再说。”
他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让韩氏红了脸,不自觉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襟。
而秦禝则躺到西厢房自己那张久违的大床上,格外亲切,于是这一觉也就睡得特别扎实,从申城到京城一路奔波的劳累,至此才算是彻底缓了过来。
醒来,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习惯性地喊了一声:“来啊——”
结果房门一开,进来的却不是亲兵,而是一个穿了淡红衫子的俏丫鬟,略略一蹲,小声应了一句:“爷。”
“喜儿?”秦禝一愣,两年没见,这丫头长得有模有样了,不惟身条饱满,人也变得更漂亮了。
“我伺候爷穿衣裳。”喜儿说起话来,也比两年前要老练了不少。秦禝心说,她当丫鬟的头,算是练出来了。
“果然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秦禝坐起来,由着喜儿替他穿上衫褂,嘴里打趣道,“太太还没舍得把你许出去呢?”
这位爷的脾性,喜儿有什么不清楚的?一句话也不敢答,只是低着头,手脚麻利地替他系着纽子,心知只要有一点不庄重,没准就要被他抱到床上去,要是让太太撞见了,那怎么得了。
等到韩氏闻声从正厢房里走过来,正好喜儿从西厢退出来。韩氏看了看面色微红的喜儿,没说什么,进了西厢,似笑非笑地看着秦禝。
“你又逗人家是不?我就这么一个丫鬟头儿,你也不放过。”
“什么话,没有影的事!”秦禝忽然变得比正人君子还要正人君子,“你先坐下,我有事情要交待。”
等到韩氏坐了。他便从衣衫的内口袋里。掏出一个封套来。
“这个。你替我保存起来。”
韩氏接过来,拿手捏一捏,猜到里面是银票,笑着说道:“哪里用得着这许多?上次张顺回来,带了一万两,方才吴椋又交了一万给我——到哪里花去?”
“这不是给家里用的,”秦禝摇了摇头,“你别笑嘻嘻地不当一回事。里面有六十万呢。”
“啪”的一声,韩氏的手一抖,把封袋掉在了地上,自己捂了嘴,赶紧捡起来,只觉得烫手。
“怎么拿了……这么多钱?”
“我这次回来,有一件大事要办。”秦禝看着她,平静地说道,“火到猪头烂。不花钱可不行。”
封袋里面,也还不仅是银票。另有一张单子,写了自齐王以下一共二十三个人的名字,是准备照着名单分送的。
外官进京,对京里的官员往往都会有所表示。所用的名义,是夏天冰敬,冬天炭敬,虽然现在非夏非冬,好在还有一个八月半,可以勉强靠得上,算成提前致送“节敬”。这是寻常的事,但这样大的金额,却又大不寻常了。
等到韩氏战战兢兢地把封袋拿回去保存好里,秦禝放下心,才觉得腹中空空,饿得不行。好在已经到了饭点,于是由韩氏和明氏陪着,在正厅里好好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一边喝着酒,一边跟她们两个,把申城和江苏的事情,拣大的说了一遍。
酒足饭饱,回到西厢房,嫂子也一起跟了过来,因为还有一件事不曾听他说起。
“刚才没说,现在可得说了,”韩氏笑着问道,“你纳的那个妾,到底是怎么一个情形,快快从实招来。”
不管是作为嫂子还是作为女人,这都是她最感兴味的事情。秦禝也丝毫不做隐瞒,老老实实地把从认识白沐箐开始,一直讲到那副“马上封侯图”,至于在抚衙后院“夜袭美厨娘”这种事,自然略过不提。
“她的八字儿一定跟你特别合契,这是个好姑娘,”韩氏也感慨道。特别是白沐箐举身入衙的那一段,让她颇有心旌摇动的感觉,“算是跟你共过患难的人,你可得好好对人家。”
“你也是跟我共过患难的人。”秦禝轻声说道。
这句话不错。韩氏想起当初,一个铜板恨不能掰成两半花,一个月吃不上一回肉,那份艰难跟现在的荣华比起来,真是恍如隔世。
桌上的油灯,忽然连着爆了个灯花,噼啪两声,把陷入沉默的两个人惊醒了。
“你……你歇着吧。”韩氏站起身来。准备出去。
秦禝却一笑起身,不由分说,便将嫂子一齐揽入怀中,“你们知不知道,这句诗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听上去就不像好话。韩氏心慌慌地对望一眼,都低了头不说话。
“你……你……”韩氏连话都说不成句了,秦禝看着怀中面泛桃红的佳人,再也忍耐不住,紧一紧双臂,噗地吹灭了油灯。
这一回。却是秦禝先醒,睁眼一看。天色早已经大亮。悄悄坐起身子,侧头看看身边的佳人,搂在一起,一张薄被覆了下面,云鬓散乱,还正睡得香甜。
秦禝一笑,挣扎着下了床,只觉四肢百骸,无不酸疼。想起昨夜的大战,心里琢磨着,闺房之乐固然是其乐无穷,不过若是长此以往,怕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吧。
自己摸索着穿了衣裳,踱步来到正院,仍是喜儿带了丫鬟,替他在正厅摆了早点。正在慢慢吃着,吴伯来通报,说外面有一位吴大人,求见侯爷。
“哪一位吴大人?”秦禝皱起眉头问。现在这个时候,真是不想见人。
“是顺天府的吴知府。”
顺天府的这个知府,跟别的地方大不一样。顺天府管着京城和京外的郊县,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府”,府尹的官衔是正三品,用银印,不是寻常的五品知府可以比拟的。
秦禝不在京的时候,顺天府每月都派一个书办上门,看看有什么需要照应的事情没有,现在得知秦侯爷回来了,府尹亲自来拜访,更算是格外巴结,这个面子不能不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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