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驶离镇中心的商业街,统共用不了三分钟,离开了石面铺就的老路,沿着一座有些年头的塔楼转个弯,那些稍微能和喧闹搭上边的景观就全部隐匿了起来。
一座座灰扑扑的小别墅出现在眼前,就这么浮皮潦草的一眼,也能很快分辨出哪户主人在用心打理,哪些主人在敷衍了事。
这些沿街的二三层的小楼,前后都带小院子,拥挤的车库,别致的灌木和错落的鲜花,非常不符合蒋易对这个国家最初的想象,但渐渐的,他也能静下心来,带上欣赏的眼光看待这里的一切了。
再向前,就会路过一片荒无人迹的草海,偶尔能看见长刘海的牛,和黑脸的小羊肖恩,三两只而已,不成规模。
蒋易靠在兰绒布面的座椅上,偏头搭着明黄色的扶杆,看着眼前延绵成片的草场都带着单调寂寞的哑光,很快就开始走神儿。
刚刚车里的那个男生,看起来年纪不大,和自己应该差不多,不过气势上完全不同。
会是同年级的同学吗?
不过说实话,在国际留学生们的交往中,次元之间是真的有壁。
比如很少有华人学生能交到真正意义上的白人朋友,这个概念比较宽泛,虽然一个班或一个宿舍里,全世界各地的同学都有,可到了最后,大多数还是自己国家和自己国家的同学玩在一起。
没别的原因,文化背景不同,成长环境不同,融不下去的梗,意会不到的笑点,大多的交友现场都是翻车现场,能交流的话题用不了三个回合,就会让蒋易有种重回雅思口语考场的感觉:嗨,你喜欢什么动物?你喜欢什么电影?有什么你们国家的旅游景点值得推荐的吗?
总之就是沉不下去,无法走心的那种。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刚刚车里那个男生,能和一个白人妹子在一起,实在是很让蒋易景仰的事情。
毕竟之前学长讲过一个段子,说华裔男生一直活在恋爱鄙视链的最底端,不是有内涵的那种,而是单纯因为国内很多男孩,都是不同程度的妈宝男,二十多岁了仍然“清纯”的一逼,性格和老外一比含蓄又羞涩,也缺点儿担当,往往还没开始行动,就已经丧失了先机。
蒋易觉得,虽然不愿意承认,可这一条条的,倒还真是和自己完美契合啊。
纯粹站在同性的欣赏角度来看,车里的男生,嗯,很不错。
他自己给自己逗笑了,手指的前车座的靠背上快速的弹击,唉,说到底,想找个女朋友的梦想,更多的是源自寂寞的本能。
当然了,想想就得了,找女朋友要耽误大量的精力,他连大学期间都不爱费那个功夫,就更别提这会儿了,想想可以,认真一深究细节,就开始脑仁儿疼,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他就跟脑子里从来没长过恋爱这根弦似的。
车窗外面已经能远远看见高耸的山坡,上面一座土黄色的城堡,货真价实的古堡,就在他们校园里,据说法学院的学生会在那里上课,也是实名羡慕了。
学校的名牌隐秘到不行,甚至连个正式的校门都没有,公交车能一直开到校内的主教学楼后门。
车里有几个学生提前站了起来。
怀斯特大学实在是大,校园内有山有湖的,根本就是一座森林公园,感觉就是很随意的有人在这里画了一个圈儿,随便建了几栋教学楼,就成学校了。
宿舍的分布更随意,从主教学楼走到蒋易住的临时宿舍,约莫还得步行半个多小时。
妥妥的都是林间小路,两旁都是高耸的巨大不具名的老树,郁郁葱葱,需得两三人合抱的苍劲树干上覆满青苔,仅有的枝桠都穿进了云端。
刚下过雨的地面很湿滑,密林深处起了雾气。
快看到宿舍的小路口,一嗓子怪叫声忽然吓得人一激灵。
一个人形怪兽龇牙咧嘴、鬼哭狼嚎的就朝蒋易跑了过来,稳准狠的抱住他的脖子往上一窜,两腿顷刻间悬空夹住了他的腰,“哎呦妈呀,吓死宝宝了,我刚都以为我要死在那边了。”
“别瞎说!”蒋易撑着他的大腿悠了悠,在他屁股上狠狠拍了一下,“差不多得了,我的老腰都要折了,你个聊骚没够的,又去喂天鹅了?”
这树袋熊是蒋易一个宿舍的同学,叫顾仪范,一惊一乍体质,偏偏长得像个大马猴,就是性子开朗挺招人稀罕。
俩人来时是同机,到了爱丁堡机场又一起包车来学校报到,问了问是一个金融专业的,恰巧又申请了同一栋宿舍,他乡遇故知,厮混了两周就挺熟的了。
顾仪范的英文名叫Steven,用中文咬死了发音就是史蒂芬,蒋易每次都叫他蒂芬呐~,听着跟翠花呐~简直异曲同工的妙。
顾蒂芬两腿一松劲儿,从蒋易身上跳下来,手里还拎着半袋子燕麦切片吐司,每个边角上都毫无章法的被薅过几把。
“太吓人了,这群大白鹅瞧着挺优雅,这一赶上饭点儿真是糙汉象全暴露了,我就动作慢了点儿,十几只妹的全上岸了,两条大长腿一立,一只只的比我腰还高,扑扇着翅膀追着我屁股后面撵,我一回头都能看见它们嗓子眼儿里颤抖的小舌头,你摸摸,我心脏都翻个儿了我去!”
蒋易不能抑制的就是一通闷笑,不剧烈,但越想越憋不住的那种笑,顾蒂芬就是一个长在他笑点上的男人。
他亲眼看过有女生也没事跑去后面湖边喂天鹅,让天鹅撵的扑了一跤,摔的亲妈都不认识了。
场景都不用换,人物换成顾蒂芬就行,哈哈哈哈,被鹅追的蓝纸,哎哟,笑死他得了!
“蒂芬呐,你可长点儿心吧!你就说你欠不欠的,这天鹅都追哭多少女生了,你还往那儿瞎凑合,你说怪你自己,还是怪鹅?”
顾仪范眼看着天鹅掉回头走远了,才心有余悸的扶着胸口说:“这不正好买的面包临期了嘛,我想着吃不了也是浪费......诶,你这是干嘛去了?”
“我吃饭去了啊,吉米陈啊,这两天速冻披萨吃吐了都。”蒋易边说,边和他一起往宿舍方向走。
“你说的我都想去吃了,但是仔细想想又有点儿恶心,不行......”顾仪范一手扶住他的胳膊,停下了脚步。
“咋,想想就要吐了?那我给你找棵树啊?”蒋易笑着说。
“不是,”顾仪范拧着眉头,“浪费这事不可取啊,你还是陪我再回湖边去一趟吧。”
“不!”蒋易转过头就走。
顾仪范不依不饶的跑了两步追上他,一把搂住了他的肩膀,“诶,诶,你就陪我去一趟吧,我这回不缠绵悱恻了,我就把面包整个拿出来往岸边一放就得,然后咱俩就撒丫子跑。”
蒋易非常认真的看了看他,“我没长腿,你背着我去背着我回来,我就陪你。”
“行,走吧,”顾仪范冷笑了两声,“我给你顶脑袋上都行!”
“来吧!”蒋易笑得十分猥琐,自己摆了个准备上马的造型。
“靠!现在就......”顾仪范无语的背过身,弓腰扎了个马步,“您请!”
俩没心没肺的开始在湿滑的小道上策马狂奔。
很快就看见雾气了,湖心有几只天鹅在悠闲的游着。
顾仪范撒了手,哈着腰不让蒋易从背上滑下来,快速从包装袋里把面包片掏出来,远远扔向了岸边。
蒋易笑得肚子直颤,自己搂着顾仪范的脖子又往上窜了一下,一扭头,就看见湖边的长椅上坐着个人,被树叶枝蔓的挡住了上半身,只露出一双穿着牛仔裤的大长腿来。
长腿旁边就趴着一只天鹅,彼此很是相安无事。
“嘿,你瞧瞧人家!”蒋易在顾仪范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谁?”顾仪范的视线位置比蒋易更低,一偏头就看见,不禁往那边挪了几步,顿了顿,“他呀。”
换了个转角的位置,蒋易也能勉强看清楚那人的脸了。
有点儿......熟悉。
“蒂芬,你放我下来,这人我......”蒋易拍拍顾仪范的肩膀,就往下出溜。
他想起来了,就差着一副墨镜的距离。
他在心里手动给长椅上的哥们儿补了一副墨镜,不就是红车里那个给自己解困帮忙的人嘛!
“不好意思,本车一票到底,中途不能下车。”顾仪范紧紧箍着他的腿,恶作剧似的转头就跑。
“那人我认识,我真认识,刚刚在街上还帮我一忙来着,嘿,你丫有病吧!”蒋易急的够呛,余光看见那个男生听见动静,往这边看了过来。
这要是认出来自己也太尴尬了,翻脸不认人啊,幼不幼稚!
顾仪范根本不管那事,跟被火燎了屁股似的,就是一顿跑,半路上差点儿把一只觅食的松鼠给吓尿了,还以为有变态要来抓自己,凑凑几下就上了树。
一直跑到刚刚两人遇见的那个岔路口,顾仪范才伸着舌头把蒋易给甩了下来。
再回去也不值当了,蒋易心里有点儿发堵,没再说话,闷着头和顾仪范并肩往宿舍走。
走出去十几米,顾仪范用肩膀撞了他一下。
他没吱声。
顾仪范又撞了一下,斜着头从下往上看他,“真生气了?”
“以为我是你啊。”蒋易哼了一声。
顾仪范两手插兜,笑着说:“你说他帮你什么忙了?”
蒋易顿了顿,把在路边遇上的奇葩事儿跟顾仪范大概讲了讲。
“哦,这样啊,那你别多想,也不用放在心上,”顾仪范随意的说,“对他来说不算啥事,估计他都未必记得了。”
“你......认识他?”蒋易被撩拨起了好奇心,“也是咱们同学吗?”
顾仪范点点头,“比咱们来的早,读了有大半年的语言了应该,我认识一个和他玩的好些的同学,反正就是感觉他......挺那个的,你还是少和他来往吧,”他说着看了蒋易一眼,难得非常真诚的说,“和咱们不是一路人。”
蒋易停下脚步,不解的看向顾仪范。
“我说真的,”顾仪范叹了口气,“就你应该有那种感觉吧?咱们虽然还没正式上课,可学校里晃来晃去这些个国内的同学,有哪些是像咱们这种没出过社会,大学毕了业就直接来这儿的,都能看出来吧?全是一个鸟样。”
“嗯。”蒋易点点头。
“可他们不是,读那么长时间语言......”顾仪范声音轻了一些,“要么是野鸡大学出来,要么是专科生,要么是工作了很长时间又回炉的。”
“不是,你这想法很危险啊,”蒋易蹙眉看他,“就算这种,怎么就和我们不是一路人了?”
“你听我说完啊,”顾仪范脸颊抽搐了一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刚不是还说了,我也认识几个语言班的哥们儿嘛,人都挺好的,我说的,就是葛筝这个人。”
“他叫......葛筝?”蒋易愣了愣。
顾仪范点点头,接着说:“他毕业后是工作过一段时间的,但是也不是正经的,瞎胡混那种,来了这边呢,还是接着混,混你懂吗?就街面上那种,”他手指隔着口袋顶出一个轮廓,捻动了几下,“算了,你这种傻白甜,根本理解不了。”
“你妹的才傻白甜!”蒋易踹他一脚,“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啊,没出过国,还没看过美剧英剧啊,你少扯淡,然后呢,接着说啊。”
“然后?没然后了啊,哦!”顾仪范说,“总之他不光干这个,啥都干,你没上学校网站上的华人社区看过吗?广告那栏,十个里有八个都是他发布的,什么接送机啊,给人搬家啊,转租二手房啊,乱七八糟的,他全干。”
蒋易嘴形挺圆,但那声赞叹声没实质性的发出来,只说:“那挺牛逼啊,这种人也有这种人的优势啊,说不定啥时候就......”
“你歇着吧可,”顾仪范直接打断他,“有人说,他连出国读书的钱,都是傍富婆换来的,你品,你细品,”他挑了挑眉,“这是人品的问题。”
“有人是谁?”蒋易觉得自己的关注点好像总有点儿问题。
“没发现你这么事儿逼啊,有人反正就是有人,我私下里听来的,真假不知道,但无风不起浪啊。”顾仪范的调门儿高了起来。
蒋易摇了摇头,“你这弄的跟高中初中时候班里传小道消息似的,可信度可真是......”
“爱信不信,不信拉倒!”顾仪范抬眼看到宿舍楼,在大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十分傲娇的从兜里摸出烟盒来,“你就记着我是为你好就行......你回去还是咋?我先抽根烟,上次在宿舍开窗抽烟,还他妈触发了烟雾报警器,让宿管罚了我五十镑呢,靠,五顿吉米陈呐!”
“都全楼疏散了,就要你五十镑便宜你了。”蒋易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就算打过招呼了,直接进了宿舍楼。
宿舍的小房间很局促。
入门右手边是个双开门的木衣柜,左边有个洗漱台,往里面只放得下一张单人床,一张写字台,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空间了。
局促,但价格还不便宜,他打听过,能比镇上租房价格贵了二分之一。
要不要开学后换个房呢?
蒋易推开窗户,风吹在脸上,脑子里有点儿乱,一直能想起蒂芬说的那些话。
要万一都是真的......不,就算只有百分之五十是真的吧,那葛筝还真是个和他们都一样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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