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罪之行

第十二章 审问(六)

    
    沉默。
    良久的沉默。
    良久,陈鸣声打破了沉默:“我不得不承认,这些东西光是理解都不是一般的费劲,说出来想必更不容易了。我也不怕你笑话,我听着是真费神,但你突然之间把人强行加进去,是不是步子迈得大了点?”
    吴能说道:“把人比喻成物质,一下子在情感上难以接受,这很正常。情感,是整个人类社会文明的基石,同时也是整个人类进化的障碍。
    但人确实是属于物质类别的,这在物理上是有明确定义的。不信你问她。”
    陈鸣声看向姜晓燕。姜晓燕点了点头。
    “所以,从广义上讲,人,也是可以量子化的。
    量子不是一个名词,它是一个形容词,最原始的定义本来就是把物质以母级为参照系,量子化为正整数形式子级的一个过程。
    现代的量子力学不过是把研究的方向定义在了微观世界而已。
    不要忘了,人本身也是物质。不过是大颗的量子,但大小本身也是相对的。
    你想想,当你一个人深夜走在路上的时候,突然之间出来了一个人,你能说你一点反应也没有吗?既然你有情绪甚至行为的变化,本身不就是一种干扰成功吗?
    再者,你一个人在家里的时候,你会表现出最真实的自我,但你如果知道家里有摄像头记录你的生活时,甚至有人通过摄像头观察你时,你和原来还会是一样的表现吗?
    你对着一个人讲话的时候,和你对着一百人说话的时候,同一件事情,你讲话时的心态甚至内容会一样吗?一千人呢?一万人呢?
    把人量子化为一个粒子,其他的这些不正是干扰吗?大到天灾人祸,小到生活碎事,这些,不都是对人的干扰吗?
    就像我们现在在说话,不正是在互相干扰吗?你能说,你一点也没受到影响吗?就算你不承认,但有一些事实你也否认不了:如果我不在这里,你就不会在这里;如果你不问我这些问题,我也不会说这么多无聊的话。
    而这些干扰,不恰恰诠释了观察者效应吗?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细想一下,就能发现,我们早已失去了最初最纯真的自己,完完全全是活给别人看的。其实不管从哪个方面,只要往深处一想,这些,竟是人类实现自我突破的第一障碍。
    假设这个观察者是神的话,或许,这些干扰和它们的衍生事物,正是神给人类乃至这个世界的第一道禁锢!”
    又沉默了一会,陈鸣声说道:“你说的神族、魔族还有佛家的事,超出了我们刑警大队的管辖范围,现在我们来谈谈人族的事。”
    “没想到陈队长还很幽默,这倒让我有些意外。”吴能笑着说道。
    “活着嘛,总得有点幽默感,要不,就太压抑了。”陈鸣声说道,“其实在我看来,你不过是思想消极而已。”
    吴能说道:“你这么说,倒也没错。”
    陈鸣声一愣:“这倒稀奇了,我以为你很难同意别人的观点。”
    “并不是这样,其实我喜欢简单一点的对话,花里花哨的反而繁杂,深层次的东西往往都很简单。”吴能很随意的说道。
    陈鸣声说道:“我不得不承认,你很睿智。有些个意思我暂时还消化不了,有可能这辈子也理解不了了,但从你说的这些来看,你看我这么理解对不对,就是说你已经看透了这个世界。”
    吴能说道:“我还没这么狂妄,敢说看透了这个世界。
    不过这正是悲哀的地方,你看透得越多,这个世界剩下的东西就越少。如果你真看透了这个世界,那整个世界,便灰飞烟灭。
    我常常在想,如果真有一个人,找到了万物之间的联系,看清了世界运行的规律,那在他面前呈现的这个世界,应该是一片混沌了。
    那你说,混沌是不是才是真正的秩序,而秩序反而是真正的混沌呢?”
    陈鸣声笑了笑:“你这么说话的话,我又得消化半天,一时半会我还真接不上。”
    吴能也笑了笑。
    “听你说了这么久,说心里话,我打心里佩服你学识的渊博,就是说你境界这么高的人,嗯……”陈鸣声说道这里顿了一下,“我要说明一下,我是个粗人,做不来字斟句酌,但我的话是没有贬义的,就是说我对你是没有敌意的……就差不多这个意思吧,你能明白吗?”
    吴能笑着点了点头。
    “你的境界这么高,就算没看透这个世界,应该也差不多了,也就是看破红尘了。”陈鸣声接着说道,“所以有一点我就想不通,你为什么就是放不下呢?不是有句话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你的境界应该早就到达了这个档次,为什么你就不能……”
    陈鸣声说道这里手上比划着,但始终也说不出能准确表达心里意思的句子,这时吴能笑着接口说道:“为什么我就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安静的死去。”
    陈鸣声双手一摊:“我真不是这个意思。”
    “开个玩笑。”吴能笑道,“我注意到你也在找我话里的漏洞,怎么?陈队长对我的赌约也有兴趣,也要拿刑警证和我斗斗法?”
    陈鸣声笑着说道:“我年纪大了,玩不来这些把戏。”
    吴能也笑着说道:“看得出陈队长是个实在人,这确实是个小把戏。”
    这时姜晓燕接话说道:“那就当是我问的吧。”
    “姜警官,要这样下去,可就没完没了了。”吴能说道,“这样吧,我回答完这个问题,咱俩的游戏就结束了。你的刑警证呢,还是放在你的身上比较实用,不过我也有一个要求,我回答完这个问题,今天的审问到此结束。”
    看来吴能很清楚,他和姜晓燕的赌约是毫无意义的,刑警队怎么也不会因为这种事辞退姜晓燕,就算姜晓燕主动辞职,刑警队也不可能答应——难不成还支持和罪犯的赌博?更严重的是,真那样不是让罪犯占上风?那让整个刑警队颜面何存?
    “这个,可不是我说了算的。”姜晓燕说道。
    吴能看向陈鸣声:“陈队长?”
    陈鸣声看了看时间,审问的时间不短了,又想了想,根据吴能的口供基本定罪了,现在的情形估计也问不出什么了,继续下去说不定还要落下个疲劳审问的话柄,反正吴能人在这儿,今天不行明天再来,这种大案的疑犯也不可能只审一次,很多细节是要时间来磨的。
    陈鸣声点了点头。
    吴能缓了缓,然后说道:“陈队长的问题简化一点,就是境界高的人为什么没有‘放下’?这个问题本身其实就有问题,境界高的人就一定要‘放下’吗?
    境界是什么?
    境界就是知,知是什么?就是对万物之联系,事物之规律的理解程度,你理解的越多,知道的就越多,境界就越高。
    那么境界本身其实是很难改变事物的,其作用只是利用事物的趋势最大程度的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已。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说这句话的人本身就有极强的目的性,他的目的是什么,一两句话很难说清楚,但也不是说不清楚。既然这句话是佛家的话,不如,我们就从佛学三重境界来说。
    第一重,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这个就是我们看到的世界,很容易理解。
    打个比方,你看到两个人是父子,那他们就是父子。
    第二重,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这个也不难理解,就是觉察到任何事物都没有看到的那么简单,领悟到了事物深层的含义和价值。这个和之前说到的量子力学很有相通之处——你看到的不一定是事物的本来面目。
    打个比方,还是那对父子,他为什么是他父亲,他又为什么是他孩子?要知道,世间万物不是天地孕育的吗?孩子的父母不过是从自然界里拿到了资源通过固有的方式转化成了孩子,但资源还是世间的那些资源,那么天地不才应该是孩子的父母吗?
    如果你拿到什么就说是自己的,那不是最原始的抢夺吗?
    第三重,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这就是佛学最高境界。到了这里,也就是说,在佛学层面看清了这个世界的本质。
    这个世界的本质是什么?
    佛学本身就是人创造的,针对的群体也是人,而在整个自然界中,人类,处于食物链的顶端,毫无疑问也占据了主导地位,那不妨就以人类来剖析这个世界的本质。
    人,是有底蕴的,骄傲,自私,虚伪,虚荣,嫉妒,愚昧,懒惰,怜悯,等等等等,这些都是人性底蕴,人类文明是什么,就是人性底蕴和届时文化属性的加持。
    人类文明很残忍地把人类本身分为了三六九等,从古至今,从来都没有改变过,改变的只是因时而宜的方法而已,因为在人类诞生之初,并且一直贯穿整个人类发展的主线只有一个——资源争夺。
    资源是什么?
    不仅仅是食物、水、住处这种基本的生存权,更往上看,还有繁衍权、安全需求、社会地位、心理满足等等,这些都可以说是资源,而且这些本身都还有高低上下之分,这就形成了一个你看不见摸不着的排名。而这个排名的核心就是资源的拥有程度。
    这个排名是最古老的存在,并且永远存在,它穿透了每一个人,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纵观整个人类历史,发生的所有事,都是个人或者团体为了己方在这个排名体系里等级更高。
    这样就有了一个很悲哀的现状,你要上去,就必须把别人挤下来。而且这还是一个金字塔型的,可想而知,越往上,不仅难度越大,危险也越大。
    所以每一个在高位的人,都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下面的人挤不上来。这玩意在现在,叫阶级固化。而这些在高位的人,叫既得利益者。
    佛的目的到这里就显示出来了——它是为了既得利益者维持和加强阶级固化的一种文化属性,一种届时的方法。
    为何佛要让人放下屠刀?
    因为冤冤相报,在人性底蕴的映射下,不以一方及以上的彻底毁灭为代价,是不可能结束的。这个时候,佛就来了,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秩序!
    古往今来,任何金字塔顶端的人最需要的是秩序!这是根本!
    这就是佛!
    这个世界的本质就是资源争夺,佛,从来都没有例外过。
    再说那对父子,它的本质就是孩子的父母夺取了世间的资源!并且以及其强硬的态势据为己有,当所有人都这样做的时候,量变引发了质变,成为掩盖原法则其上的新法则!
    新法则下,父亲依旧是孩子的父亲,孩子依旧是父亲的孩子。
    这就是看山还是山,看谁还是水。”
    吴能说完,看了看陈鸣声和姜晓燕二人,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所以境界的高低两头与事物的本身并没有太直接的关系,反正最后都是‘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这个时候,影响事物的,只是事物当中的人基于人性底蕴所作出的选择。”
    沉默了一小会,陈鸣声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在这种阶级固化的社会下,你满腹经纶却悠悠不得志,继而选择了报复社会,并利用你的境界对社会造成了更大的破坏?”
    吴能先是一愣,继而低头笑了起来。看得出来吴能很压抑自己的笑。
    “怎么?我说错了吗?”陈鸣声问道。
    吴能止住了笑,嘴角仍残留着笑意的说道:“你们总是喜欢让自己站在对方的对立面,这样无形之中就与对方产生了隔阂,如此又怎么能够真正的了解对方真正的意思呢?
    我自问从审问开始我就很配合你们,甚至你们问那些案件之外的问题我也很配合,我可以告诉你们,你们想知道的所有问题的答案都在我说的话里,只是你们根本没有用心去听。你们没有站在我的角度去分析我的行为,分析我说的话,一直都在我的对立面。
    如此,又怎么达到你们的目的呢?
    对立的根本原因在于矛盾,其实我们现在根本没有什么本质矛盾了。一开始我就交代了我所有的罪行,极力的配合你们的办案程序,你们之后问的问题,虽然我有我的用意,但我也说了,事情的发展有很强的不确定性,为免将来成为你们茶余饭后的笑柄,回答得有所保留,这只是我这个将死之人一点小小的自尊而已。”
    陈鸣声沉吟了一下,然后说道:“不好意思,是我唐突了,但是我还是很好奇知道你为何作出这样的抉择?为何拿起了屠刀?
    我是做这警察这一行的,所以我知道,很多不幸的人都有和你类似的境遇,但他们都没有造成你这么大的破坏,你的这个案子毕竟是一个小几率的案件,既然有不同,肯定有什么本质的原因,你说是不是?
    而且,根据我们对你的了解,实在很难想象这个案子是出自你的手笔。”
    吴能说道:“诚如我所说,这些问题的答案其实已经在我的话里。诚如你所言,我是一个消极的人。我认为这个世界是于我们是没有意义的,我们的一生在万古长空里,不过是片刻之间。
    你说我对现实不满,选择报复社会。其实恰恰相反,我对社会现实没有什么不满,阶级固化的模型是世间的法则,这是最古老的法则,不以任何人或者事物的意志为转移,更不会因我的意志而产生变化。我明白这一点,所以我的心态是一种随遇而安的心态,我想,倩倩出事之前我的人生已经很好的说明了这一点。
    有的人怨这个,怨那个,抱怨财富之人不作为,抱怨庙堂之上的人不作为,甚至抱怨天地不公,其实他本质上就是在抱怨他没有处在阶级固化金字塔的上层,没有成为既得利益者。可是这些人想过没有,他有能力在那个位置上吗?他在那个位置就能比别人做得更好吗?
    从广义上来说,没有人能获得自己能力以外的东西。
    这些人说白了就想坐享其成,但阶级固化这个模型的残酷之处就在于,坐享其成都得有能力坐得住!这个金字塔状模型的本质很简单——不让下面的人上来,只有做到了这一点,你才有勉强有资格坐享其成。
    极端且必然的情况下,在金字塔下面的一些人通过自己努力上去了,而他们上去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阻止下面的人上来,为加固阶级固化出力。
    什么‘九九六’‘九九七’,甚至‘零零七’这样的工作制度不都是他们提出来的吗?提出这些的人他们哪一个做到了这一点?
    他们为什么提出这些?因为他们很明白,最好的资源就是人!而人,最公平的拥有是什么?就是时间!他们剥夺了其他人的时间,既摄取了其他人的资源,又让其他人没有时间触及他们的地位。
    一举两得!
    不过,这些都是他们应得的。他们也不可能拥有超出他们能力之外的资源,就算现在有,冥冥之中,也会被剥夺。
    正因为我看透了这一些,所以我对这个模型没有兴趣,但这也并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我有没有兴趣,我都在这个模型里面。所以我的心态也很简单,有的人要上去,他上去好了,我让路,我只在我随遇而安的位置上度过我那片刻而已。
    其实人活着,就是活的个心态,什么样的心态决定了什么样的生存质量,心态才是决定个人生活质量的核心,一味的跟随在主流思维下塑造的心态,就容易迷失,被人性把持。
    但这一切于我而言,在倩倩出事后就崩塌了。
    这个时候,什么都不重要了,我只是倩倩的父亲。我懂的一切都只为这个身份服务!我要穷极我的能力给那些伤害我们的人最大的伤害。同时,我也希望社会上少一些我们这样的人和我们这样的父母。
    所以,不管之前还是之后,我对这个社会是完全没有敌意的。
    我做的事确实不是主流做法,但你仔细想一想,我们这样的父母根本没有太多选择。如果把这一切都比作天意的话,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顺天,则悲;逆天,则死。
    如果你硬要问为什么?
    我只能说,我只是做出了一个大多数人没有勇气选择的一个选择罢了。
    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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