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沉醉酒楼就坐落在桂花镇的主街上。
日暮时分,秋雨渐歇。
连着下了几天的雨如今总算是停了,桂花镇的主街上多了些出来透气的本地人,他们穿着体面的衣衫,迈着懒散的步子随意张望着,与街边那些逃难至此的灾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些桂花镇里的本地人很反感街边乞讨的灾民,若不是这些乞丐的到来,现在这个时节,桂花镇里早就涌满了观景赏花的风流才子,那可是他们的财神爷呀!
所以此刻,大街上就有几个身着整洁布衣的本地年轻人,似乎是在宣泄不满,没事找事一般羞辱着一个蜷缩在屋檐下的老乞丐。
“老头,给小爷学声狗叫。”
“老东西,从哪里来就赶紧滚哪里去……”
那几个跋扈的本地年轻人扯着嗓子,对老乞丐连打带骂,破衣烂衫的老乞丐哭嚎着跪地求饶,却始终换不来对方的半点怜悯,路过的行人也根本不去理会这一幕,甚至还有人驻足津津有味地看起了热闹,街边其他乞丐更是怕被殃及池鱼纷纷躲闪到了一边。
浮沉醉酒楼的楼顶上,一袭青衫的花凤举独自一人提着酒壶,斜靠在楼顶那一排隆起的瓦片上,这位西蜀凤绝木簪挽发,鬓角霜白,碧落长剑斜靠身侧,正勾起嘴角冷眼看着楼下街上的那一幕人间闹剧,不时将一口淳酒送入口中,潇洒飘逸如酒仙下凡。
他似乎是在拿这街上的闹剧当做自己的下酒菜。
看着街上的那几个年轻本地人越发的肆无忌惮,楼顶的花凤举只是饶有兴致地冷笑着,他并不打算去帮那个老乞丐,除了侄儿和姐姐,花凤举不会为了任何人而出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傻事,也就自己那个初入江湖的侄儿乐意去做。
无论在什么时候,花凤举总是喜欢一个人站在高处,去俯瞰他眼中那些俗人的丑陋嘴脸。
因为他花凤举是百年一遇的剑道天才,所以他嗤笑那几个只知仗势欺人的本地人,更看不起那个宁愿跪地求饶也不敢放手一搏捍卫尊严的老乞丐。
面对世态炎凉,他曾对晏龙雨直言说过:“我花凤举的三尺青锋,只杀人!不济世!”
独座高台上,笑观百态生!花凤举在这方面的脱俗气度,是晏龙雨这些年来一直想学却怎么也学不来的。
不多时。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酒壶里的酒尽了,楼下的闹剧也要散场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躺卧在高处的花凤举鬓角随风而动,原本停息的秋雨又重新伴着几声闷雷从九天之上倾斜而下,人们纷纷四散避雨,街上顿时没有了行人,又重归了这几日的萧条景象,只留下那个被打的老乞丐在屋檐下挣扎着起身。
雨越下越大,花凤举的鬓角已被雨水打湿,耷拉在冷峻的脸颊两侧,他不紧不慢地扔了酒壶,提剑起身准备下楼去了。
可就在花凤举从楼顶站起身的那一刻,他整个人的脸色都在一瞬间变的警惕了起来。
他用余光撇见了对面屋檐下老乞丐的身旁,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人——小师叔!
屋檐下的那人花甲年纪,身材魁梧却弯腰驼背,脸上就像写满了老实和窝囊,要不是他怀里抱着一柄锈迹斑斑的铁剑,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本分的庄稼人。
此人就是十五年前在滚龙江畔替桐州逍遥宗拦下花凤举等人去路的逍遥宗六大客卿之一的王翠屏,更是当年花凤举在燕北齐剑楼跟随老楼主学剑时认识的那个王小师叔。
一个站在楼顶上,一个立在屋檐下,两人对视,各怀心思。
“你还有脸来找我呀!”花凤举浑身散发出了浓烈的杀意,他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这位一向与世无争的王小师叔叛离齐剑楼,投向了逍遥宗;他知道当年滚龙江畔这位王师叔并没有对自己痛下杀手,而是在替自己拖延时间。但他叛出宗门却是不争的事实。
王翠屏如今已是七境宗师,离武道仙人只差一步,若是现在一战,虽然同为宗师,但已经失去一条手臂且心境尽毁的花凤举定是必败无疑,可王翠屏却并没有流露杀意,甚至气海吐纳都没有半点变化。
十五年前滚龙江畔一言不发的王翠屏今日站在了屋檐下,对花凤举苦涩笑道:“一言不发就要杀我,你花凤举这么多年来还是没变半分。”
独立雨中的花凤举冷哼道:“道不同,无话可说!逍遥宗的王大客卿!今日至此,怕不是来与我叙旧的吧!”
庄稼老人模样的王翠屏淡然一笑,没有在意自己这位师侄的嘲讽,像是一位老者看家族晚辈一般,看着楼顶的花凤举继续说道:“下来吧,你要站在楼顶淋雨吗?我有要事说与你听,和你一直护着的那个孩子有关。”
听到这两个怪人的攀谈,原先坐在王翠屏身旁的老乞丐生怕自己刚出虎穴又进狼窝,已经踉跄着身子一刻不敢停留的沿着屋檐走远了。
“我花凤举不像你,宁愿独立雨中,也不去寄人篱下!”花凤举嘴上不饶人,身体却很诚实,他拂袖飞跃而下,抱剑站在了自己小师叔的身旁。
花凤举身上,习武之人肉眼可见的杀意渐渐消散。
同是出身燕北齐剑楼的两人,此刻同时抱着各自佩剑,站在了屋檐下,街对面便是浮沉醉酒楼,酒楼的主事人王随,正坐在一楼酒桌旁的悄悄观望着对面的这两人。
花凤举和师叔王翠屏两人心照不宣,都装作没有看到王随。
王翠屏轻声道:“有人透露了你们的行踪,逍遥宗宗主元翦,已经带着逍遥宗其他五个大客卿中的两人来到了这汉元郡,此刻就在桂花镇十五里之外。”
难道这江湖真的就不能放过一个孩子?花凤举心口一沉。
屋檐下,花凤举、王翠屏两人一问一答。
“我凭什么信你?”
“我若是要害你们,何毕今日冒死相告,现在直接把你杀了交给那元翦,岂不更好。”
“那你又为何要来告知我此事?”
“谁让你花凤举是我那楼主师兄不想承认,却最在意的弟子,当年我叛出齐剑楼,师兄没有杀我,如今也是时候给师兄还礼了!”
“既然在意我师傅,那你当年又为何要改换门庭?”
“一言难尽。”
花凤举不再多说什么,思索良久再次问道:“那若是凭我一人之力,赢那元翦有几成把握?”
王翠屏早就猜到自己的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师侄要这么问,嗤笑道:“江湖人评点天下十人,而这十人之中无一不是白发老叟。可那元翦仅仅而立之年便被评为是天下第十一人,更是啼鸬关老关主齐洪天口中的‘下一代江湖扛鼎之人’不折不扣的法地八境武道仙人!曾有人说他是逍遥宗祖师转世。”
“他这次出来身边还带了逍遥宗李长峰、姬明月两个七境宗师大客卿,以及逍遥宗四境以上弟子三十余人。别说是你一人,即便再加上我,也毫无胜算。”
夜幕降临,雨还在下着,街上的情景已经朦胧不清了。
花凤举抬头长舒了一口气,疲惫地看了眼对面灯火阑珊模糊不清的浮沉醉酒楼,缓缓踏出了步子走向街上,他准备孤身一人往镇外走去。秋雨浸透了中年人的青衫,从身后看去,青衫贴背,露出了其隆起的脊梁。
“既然走不了了,不如就去会一会那所谓的天下第十一人!今夜我花凤举便要让这天下江湖人都知道,要杀龙雨,先过青衫!”
浮沉醉酒楼里,长着一道八字眉其貌不扬的酒楼主事王随坐在一楼大厅桌前,亲眼看着黑夜里街对面那两道模糊身影一前一后离开,嘴角微微上扬,脸色阴晴不定。他从袖口掏出了一道已经拆开的朱漆密信,一路小跑着上了楼。
————
南方灾民涌入桂花镇,显然是毁了那些风流才子的雅致,以往每逢桂花满街时节便座无虚席的“浮沉醉”酒楼里,如今却清冷无比,偌大的酒楼,就只有晏龙雨一行人,韩江龙、黄文莽两个五境江湖汉子,酒楼管事王随和剩下的酒楼伙计十几人。
二楼雅间,檀木圆桌前。
外面天已经黑了,雅间内点着烛灯,屋内六人毫无察觉,他们虽然门第、身份、学识、经历都大相径庭,但却其乐融融。
四位少年和两个江湖人相谈正欢,满桌的山珍已经被六人就着江湖故事和香醇美酒席卷一空,少年们脸颊微红,都喝了酒但都没有醉,相反,两个江湖人满脸绯红,显然是醉了。
这期间,韩江龙口若悬地河讲着各种江湖见闻和亲身经历,晏龙雨兴致满面不断地向韩江龙发问着,莫非饶有兴致不时补充几句,独孤浩荡面不改色只是听着,晏归和那行者模样的哑巴黄文莽只顾着咧嘴陪笑。
常年混迹江湖的韩江龙显然是看不透眼前这几位少年的来历,心想:这几人相貌非凡自不必说,能让“浮沉醉”主事人亲自送酒,更有青衫剑宗护卫左右,还有一个摸不透修为的刀疤脸老仆人,听他们谈及蜀州,莫不是蜀州锦官城里的世家子弟?
就在韩江龙思索的空挡,酒楼的管事人王随一脸谄媚地推开了门,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王随这次却没有向几人一一行礼,而是径直走向了莫非身旁,递出手中的那封信,又在莫非耳边低语了些什么后,便主动退到了已经站起来的莫非身后。
屋内众人都看向了莫非,莫非脸色剧变心明如境,斜眼狠狠瞪了一眼身边的王随,犹豫着看向晏龙雨。
王随心头一颤,这少年能被顾老馆主重用,果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怎么了?莫兄。”晏龙雨反问道。
莫非没有说什么,只是将王随递给自己的那封信原封不动地又递给了晏龙雨。
独孤浩荡和燕归疑惑着凑到了晏龙雨身旁,晏龙雨将信从信封中掏出缓缓展开,只见信中写着令他们难以置信的七个字:“凤绝已投逍遥宗”。
晏龙雨亦是脸色大变,他若有所思地看向莫非身后的王随,觉得十分蹊跷,因为他信花凤举,所以问题一定在这个送信之人。
可还不等他问清那王随缘由,一道羽箭从窗口射出,力道遒劲,直接刺入了晏龙雨左臂,强大的箭势更是让其身躯一颤。
王随似乎早有所料,赶忙抱头蹲下,扯着嗓子破音道:“楼外有刺客!”
独孤浩荡和燕归迅速拉着晏龙雨和莫非几人蹲下,韩江龙、黄文莽两个不明所以的江湖汉子也在第一时间醒了酒,蹲下身的同时摸出了各自身后的兵刃。
随后,一支支箭矢从四面八方射入浮沉醉酒楼,一瞬间,酒楼被射成了筛糠,浮沉醉里来不及躲闪的十几名忙碌伙计和两个照门,当场毙命,无一生还。
夜色中,一番激射过后,酒楼四处有三十余道黑影迅速收了手中强弩,取下背上宽刀,披蓑矫捷而行,涌上了街道,拥入了“浮沉醉”。
箭雨停息,独孤浩荡率先推门走出了雅间,却见楼下已经挤满了黑压压的一众蓑衣杀手。
人群中央,有一人缓缓卸下蓑衣,摘了斗笠,露出一张老态龙钟的瘦脸,抬头狰狞笑道:“逍遥宗客卿,李长峰,前来取西蜀剑仙之子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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