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代有风流出,各领江湖一百年。与当今江湖评点出的武道十大高手不同,四百年前,这座江湖的武道魁首只有两人。
一个是观阅道家南华真人所著《逍遥游》而在武道一途自悟心法《逍遥心经》的逍遥宗开派人,逍遥士;一个是携剑览名山、独步入仙人的“山水剑仙”,昔游客。两人曾在其成名后的三十年间里,陆续相约天下各处,以自身武道修行比试过大小十局,十局最终却都以两人战成平手而收场,直到他们被人发现双双枯坐而死之时,仍未能分出高下。
对于他们的死,有人说是两人觉得其早已无敌于世间、孤独而终,也有人说他们是十战十平后各自染上了心魔、暴毙而亡,其中的真相,至今已经无法考究了。
昔游客孑然一身,死后什么都没有留下,而逍遥士却给世人留下了一个气象宏大、另辟蹊径的武学门派——如今的“十大宗门”之一,逍遥宗。
逍遥宗建宗三百多年来,共换过五代宗主。与同为十大宗门的玉山剑墟的“一脉相承”不同,逍遥宗的亲传弟子并不拘泥于人伦血脉,且每一代宗主只选一人作为其亲传,成为下一任宗主,凡是成为亲传弟子者,才能修习逍遥祖师所著的《逍遥心经》。
桂花镇十五里外有一亭,名为醉翁亭。
相传百年前有位复姓欧阳的读书人被贬至秦州为官,郁郁不得志之时在此处醉酒顿悟,一夜白头,留下了一篇千古名篇之后洒然飞升天界,就在他走后的几十年里,此地风调雨顺再无大灾大难,本地人为了感谢那位读书人,特意找工匠建造了这座亭子,醉翁亭故此得来。
夜雨滂沱,山间漆黑一片,只听得刷刷雨声,唯有醉翁亭内的石桌前亮着一盏孤灯,桌前有两名面庞俊逸的中年人相对而坐,静听秋雨落长亭。
一人是逍遥宗六大客卿之首——姬明月,另一人是逍遥宗建宗三百多年来最年轻的一位宗主——元翦。
姬明月双鬓斑白、羽扇纶巾、眉眼狭长如剑,虽是一身风雅儒士装扮却难掩其常年杀戮养成的凛冽杀气,与之相反,其对面坐着的逍遥宗主便被衬托得更加飘然若仙。靠修习掌门心法《逍遥心经》武道修为已达法地八境的逍遥宗宗主元翦已然不似凡人,只见其双眸碧蓝如海,身穿一袭水墨长袍,飘然出尘,长袍洁白的两条大袖之上,是墨色泼就浸染而成的一鲲一鹏两只上古狰狞异兽。
姬明月生性暴敛却偏爱以儒士模样示人,是逍遥宗六位大客卿之中手上血债最多的一位,只要是经其之手而死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不会留有全尸,残忍至极。姬明月年轻时因为失手杀人而拜在了逍遥宗门下躲避牢狱之灾,后因其资质尚佳而被老宗主看重,准许其陪同当年还是亲传弟子的元翦一同修行,将除了《逍遥心经》以外的宗门功法全部教给了他。老宗主死后,姬明月得到了新宗主元翦的重用,位列逍遥宗六大客卿之首,元翦每逢出行或是要取命杀人时,身边总会有他的身影。
逍遥宗首席客卿姬明月摇着手中羽扇,一副文弱书生的架势,朝着对坐于身前、亦主亦友的飘逸中年人不解地问道:“我的宗主大人,你可是咱们这一辈江湖人中的魁首啊,怎么今日却为了一个已经废了武道心境的花凤举,如此处心积虑。还不如让我和那李老拳宗一起去将剑仙之子杀了,再把那花凤举抓来见你,岂不是更好?”
眼眸湛蓝的逍遥宗主看着石桌上因为姬明月的羽扇煽动而左右摇曳的灯芯,勾起嘴角淡然一笑,“杀他容易,得他,却是要耍点手段了。”
此次元翦带着宗门半数大客卿从桐州来到秦州桂花镇,有两个目的,一是为了替某个人杀西蜀剑仙之子晏龙雨,一是为了招降西蜀凤绝花凤举为其所用。为此,元翦亲自布局,先是买通了浮沉醉的主事王随,让其向西蜀那边放出花凤举已经投向逍遥宗的消息,再派与花凤举有些交情的大客卿王翠屏引花凤举来此见他,之后便让另一位大客卿李长峰带人去杀留在浮沉醉里的剑仙之子晏龙雨。
调虎离山、毁其声名、断其念想、绝其后路,看似天衣无缝。
中年宗主微微叹息,从容说道:“当今的天下十大高手尽是皓首老夫,暮气沉沉,而江湖年轻一辈中还尚未有几人崭露头角,所以,这往后的天下风云还是自要我辈出。而在我辈之中,真正能入我眼之人,不过三个半罢了。他花凤举算一个、那做了朝廷鹰犬的桐凰岛冯沉算一个、早已归隐的北地剑客李清秋算一个、而那啼鸬关杨家自毁经脉的杨彝算半个。”
说话间,亭前黑暗雨幕之中,出现了一道健壮的驼背人影,缓缓走进了亭中,正是比花凤举后走,却又比其先到的逍遥宗大客卿王翠屏,“宗主,我那师侄就快要来了。”
中年宗主看向来人,眯眼道:“你把我毁他名声、派李长峰杀他侄儿的事,也告诉他了?”
虽然元翦的语气平淡,但王翠屏仍是脊背发凉,他撇了一眼正用挑衅眼神看向自己的姬明月,同样平静答道:“是,他毕竟是我的师侄,我不能害他。”
元翦笑着站起身,走上前拍了拍窝囊老人的厚重肩膀,“王客卿是重情重义之人,我不怪你。也罢,你那师侄既然已经知道真相了还愿意来见我,那就说明他还是为自己留了条后路的。”
王翠屏后背冰冷沁凉,已分不清是冒出的冷汗还是刚淋的雨。
“那就请两位随我去见识见识这西蜀凤绝,花凤举吧。”耳聪目明已经不似常人的元翦不去理会王翠屏那略微加快的轻微吐纳声响,一个人悠悠然走到了亭边,仰头向着雨幕一展水墨大袖。
顿时,一道形似大鹏的碧蓝恢宏气韵从其袖中飞出,在天地之间弥散开来。
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
桂花镇一境之内的滂沱秋雨,一滴滴地凝滞在了小镇上空,又瞬间如水汽一般人间蒸发,夜幕之中云开雾散,星月同辉。
原来小镇这一连几日的秋雨,其实只是身为武道仙人的元翦为了留住花凤举等人而窃取的天象。逍遥宗掌门心法《逍遥心经》中有“御六气之辩”的说法,这“六气”分别是指:风、雨、晦、朔、阴、阳,步入武道仙人的元翦虽未能掌握后四者的心法要领,但对小小一镇之地的风雨操持,还是勉强能得心应手的,只不过窃取天象终会遭到天道反扑、压制境界、衰减气数罢了。
仰望着天地间的异象,即便是整日与元翦寸步不离的姬明月也不由得眯起狭长双眼神往起来,他憧憬着有朝一日自己也可以如此逍遥于人间。
姬明月、王翠屏两位大客卿一左一右跟在自家宗主之后走出了亭来,一齐朝着那条蜿蜒向桂花小镇的泥泞小道上凝目望去,等候着那个中年青衫剑客的到来。
片刻过后。
元翦笑道:“他来了。”
泥泞小道的黑暗之中,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没想到,我花凤举销声匿迹十五年,还能有人对我心心念念,恨不得将那三十六计在我身上用个遍。”
“不过,你元翦倒算个什么东西!谁给你的胆子,敢动打我侄儿的主意!”
果然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剑道天才!够狂傲!
可量是一向行事沉稳的王翠屏,听到此话,也不由得为自己的这位同门师侄捏了一把冷汗:他元翦可是实打实的法地八境的武道仙人,你花凤举一个毁了心境的六境小宗师是怎么敢的呀!
姬明月更是勃然大怒,骂出声来,“花凤举,你大胆!……”
身为江湖大派的一宗之主,元翦依旧平静如常,他抬手止住了身后姬明月的骂声,朝着那片黑暗缓缓踏步而去,“多年来,我寻访天下惊才绝艳之辈,不过是讨一个四百年前的心安罢了。”
“启山白衣天人、毓华城头背匣老乞丐、青阳江上染江客、西子湖畔活死人、剑甲湖主王老怪、老枪神齐洪天、桐凰岛闻人老祖、灵拂宫忘忧祖师、齐剑楼老楼主、通冥谷裘镇道,此十人便是世人口中的武道十大高手。你问我是谁,我便是位列这十人之后的武道第十一人,逍遥宗主,元翦!”
元翦三步踏出。
“世人只知天下高手有十人,却鲜有人知,我逍遥元翦其实不比这十人中的某些人差,甚至犹有过之!若是非说我有一处不如他们,那也是年纪不如他们!”
七步踏出。
“我也曾想,挟飞仙一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十步踏出之后,元翦终于看到了那黑暗中慵懒地踏着步子同样向自己走来的青衫花凤举,虽然只是第一次相见但却好像久别重逢一般,一股悲愤之意顿时涌上了这位逍遥宗主的心头:我仍是那个天地逍遥士,而你却已非当年的山水昔游客了。
元宗主说了一句让在场几人都摸不着头脑的话,“凤举,好久不见!我元某人有把握修补好你那残缺的心境,助你登顶武道仙人!”
已经出现在逍遥宗三人身前的青衫中年剑客挑眉看向元翦,摇头不屑一笑,“老子不稀罕你那什么狗屁的武道仙人。”
“元宗主就这么确信我花凤举是无路可走,才来见你们的?而不是,将计就计?或许元宗主还不知道,和我们一路同行的那个老儒生,名叫秦若阳,大桓帝师,秦若阳!”
“难道……”元翦那双湛蓝的瞳孔之内闪烁着淡淡蓝光向桂花镇的方向望去,在黑夜中光彩异常夺目。片刻回神后,逍遥宗主神色惋惜,“万万没有想到,这几日窃取天象在小镇布雨的同时,我自身境界的也短暂跌落,失去了对方圆几十里内气机的感知,竟全然不知,小镇中还藏着一位剑仙。”
“哎,李长峰气息全无,已经死了。”
姬明月震惊道:“李老拳宗他,没了?”
逍遥宗主不合时宜的诡异一笑,继续道:“果然,‘心存邪念,任尔焚香无益’,诸般算计,功亏一篑,倒成了个天大的笑话!”
就在此时,一柄悬挂着人头的寻常铁剑从小镇之中飞掠而来,悬空滞停在了元翦和花凤举两人之间,剑柄之上的人头正是取自逍遥宗大客卿,李长峰。
老剑仙贺兰峋人未至,剑已至!
花凤举在看到这柄挂着人头的铁剑之后,悬着的心才算是真正的放了下来:此剑正是自家侄儿学着燕归整日带在身上形影不离的那柄,贺老前辈以此剑来报平安,着实是有心了。
元翦淡然转身,面向姬、王二人,平淡笑道:“看来大局已定,是我们输了。收好长峰的头颅,打道回府吧。”
“凤举有勇有谋,好算计!我杀你侄儿有错在先,那李长峰的命便当做是我的赔礼了。”
“山高水长,你我总有再见之日。”
本来觉得必会有一场死战的花凤举,就这么看着逍遥宗三人在自己面前转身离去,露出了诧异神色。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