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浮沉醉的路上,花凤举心思深重,走得很慢。
他倒不是在担心自家侄儿的安危,连启山白衣都说那小子是天上的什么星降世了,又怎么会轻易的死在这里?只是中年人在见过了逍遥元翦之后,莫名觉得凉了十五年的心突然变得燥热了起来,就好像猛地想起自己忘记了一件很久很久以前很重要的事,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一件什么样的事。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是雨过天晴后的爽朗景象。
花凤迈着懒散的步子,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浮沉醉外的街道上。
经昨晚一事之后浮沉醉大门前此刻已经挂上了“今日谢客”的牌子,已是身心疲惫的花凤举径直推门而入,没有多做打量。
酒楼内光线昏暗,血腥气扑鼻,只是遍地的尸身残躯已经被莫非派人给清理干净了。
花凤举环顾四周后,发现大厅中靠窗一处的座位上笔直地坐着一人,正是坐在此处一夜未曾合眼的少年晏龙雨。
少年左臂上包扎的伤口隐约渗出血水,面容憔悴,眼角挂有泪痕,见到来人,他缓缓站起身来,平静问道:“凤叔,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花凤举如实简洁答道:“有人设局,借逍遥宗之手来杀你,好在逍遥宗主只是借贺老前辈之手清理了门户,没有动杀你的心思。”
“是那崇国公,姚崇?”
“不是他,另有其人。”
晏龙雨突然反问道:“那因为我而死的韩江龙韩大哥就白死了?这浮沉醉里的十四个无辜伙计就这么白死了?”
心情本就有些烦躁的花凤举来到少年身前,漠然看着他那布满血丝的双眼,一字一句郑重说道:“对!就是白死了!没有我,没有贺老前辈,没有他韩江龙、黄文莽,没有那已死的十四人死在你之前,你也白死了!可是你有什么办法吗?就凭你,能为他们报仇吗?”
兴许是觉得自己语气有些重了,青衫中年人自嘲一笑,抬起双手搭在了少年的肩膀上,“行了,别忘了,你可是西蜀剑仙之子,人人羡慕的翩翩少年郎啊,别他娘像个死气沉沉的小老头似的,给叔笑一个。”
晏龙雨皮笑肉不笑地微微咧起了嘴,“凤叔,你哄小孩儿呢!”
“我没你想的那么脆弱。我知道自己优柔寡断狠不下心来,但我不想给我爹丢脸,你以后多敲打敲打我,想骂便骂。”说到这里少年突然神色黯然,“不过,我是个记仇的人,他们的仇,我日后一定会替他们亲手报的。”
花凤举竟突然觉得有些欣慰:孩子长大了。
西蜀凤绝在心中默默感慨了一阵,终于还是打着哈欠,向楼上走去,“这就对了,少年人就该有少年人的样子,而我这个中年人,该上楼补觉喽。”
“呃~~楼梯呢!”
——
浮沉醉的一间上等厢房内。
少年莫非面色凝重,正在质问着跪在地上不敢抬起头来的直视他的管事王随。
此次晏龙雨一行人赴蜀是他们西蜀浮沉馆一手策划的路线,能够知道其行程的只有包括顾老馆主在内的寥寥几人,可他们刚到这桂花镇不过三日有余,逍遥宗的人便准确的找上了门来,其中的猫腻不言而喻,连燕归这种没读过几天书的精明人都能看的出来。
在少年的威压之下,贪生怕死的王随不出半刻,便将其收受百两黄金,泄露晏龙雨几人行踪的事竹筒倒豆般全交代了出来。
然而莫非却不以为然。
就凭王随这老道精明、贪生怕死的德行,对浮沉馆处理叛徒的手段定然是了如指掌的,若是其背后没有人物指使,他又怎敢明知故犯,拿自己的命来换钱?
少年心底似乎已经隐隐有了答案,王随背后的指使之人,一定是浮沉馆内某个与他相熟的大人物,也就是说,他们浮沉馆内有人与外人勾结,想阻止晏龙雨这一行人赴蜀,甚至是,想要他们的命。
莫非嗓音轻细,但听在王随耳中却犹如夺命判官一般,“王主事,我虽然年纪小,可你却不能拿我当孩子哄不是?”
“说吧,到底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现在说出来,我也好替你向我义父求情不是?他老人家的手段,相信王主事比我要清楚吧。”
跪在地上的王随已然是将死之态,看着眼前的少年,他猛地打了个激灵,颤声绝望说道:“莫小总管不必再白费口舌了,让馆里派个人来,杀了我吧!我后面那位你根本惹不起,就算是老馆主知道了,也奈何不了他。”
正所谓,少年人不轻狂,又怎么叫少年人?
闻此言语,莫非白皙的脸上露出一抹讥讽,英气十足,他缓缓来到王随身前,弯腰挑眉说道:“这样呀,那我倒非要看看,是怎么样一位,连我也惹不起的大人物了。”
“你觉得,我会怕吗?”
……
昨晚,为了护那少年人晏龙雨的周全,江湖汉子韩江龙和其兄弟黄文莽二人主动迎上逍遥宗大宗师李长峰的浑厚双拳。韩江龙最终被大宗师用拳罡活活砸死,死无全尸,而黄文莽却因为坠下楼去,摔断了其一条手臂,侥幸活了下来。
此刻,浮沉醉另一间厢房内。
哑巴汉子黄文莽耷拉着一条手臂,闭目盘腿坐在床榻之上,稳固着心神。
屋内的角落里立着一个四四方方、渗出鲜血的竹制书箱,里面收殓着其结拜兄弟韩江龙那血肉模糊的尸身。
黄文莽乃是庆州白水郡人士,天生失语、性情懦弱,早年间靠杀猪卖肉维生,练得一双粗圆手臂,娶妻三年未得一子,后因其偶然间撞破妻子与邻人私通,气急之下操着杀猪刀结果了那对狗男女的性命,锒铛入狱,后又被其亲友散尽其家财一路打点出狱,离乡后拜于一游方老僧门下,学得一套无名棍法,成了个行走江湖的俗家行者,之后又在庆州结识了自小在江边长大的韩江龙。
二人一见如故、义结金兰后便相约前往剑州,参加玉山剑墟五年一次的门客招收比武。
他们同行至此后,便遇上了如今这般事情。
入定中,黄文莽听到了屋外的传来一阵逐渐清晰悠闲脚步声,随即猛然间睁开了眼。却见一袭青衫径直推门而入,皱着眉头站在了他的身前。
看清来人后,黄文莽不敢怠慢,正欲起身,却被来人随意挥手挡下。
一觉睡醒的花凤举瞥了一眼墙角那个血淋淋的书箱,略微同情般说道:“知道你不能开口,且听我说,你只管应和便是了。”
哑巴汉子点了点头。
“这几日,你定是心存困惑,想知道那几个少年的身份,对吧。”
黄文莽点头称是。
“那白衣少年名叫晏龙雨,他爹叫晏临霄,而我,是他舅舅,至于其他几个少年的身份,我无权告知于你。”
黄文莽嘴角抽搐,又惊又惧,他起初只当这一行人是来自西蜀的寻常权贵,却没想到其中竟有当年江湖上鼎鼎大名的西蜀剑仙之子!
一向喜欢拿最坏的心思揣测他人的花凤举没有理会汉子的反应,继续道:“不管你们二人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要接近我那外甥,但你们昨晚替他出手却是事实,所以,我花凤举欠你们二人一个人情。”
黄文莽憨笑着,准备摆手示意不必,却被花凤举趁势,并指搭在了手腕。
“空有一身劲力,体内气机却是杂乱不堪。”
在给出了一个极其中肯的评价之后,花凤举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名为《固元纳气经》的佛门心法,随手递给了黄文莽,“这本《固元纳气经》乃是我年少时,燕州寒蝉寺的老住持所赠,虽然算不上什么佛门秘宝,但对稳固心神、凝聚气海都有其独到的见解,只要你肯潜心钻研,入六境小宗师,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黄文莽站起身来接过秘籍,愕然张口,似要说些什么。
花凤举淡然道:“安心收着吧,就当是拿你兄弟的命换的。”
“你们原本是想去剑州,玉山剑墟对吧?”
黄文莽愕然点头。
“我与那玉山剑墟的二掌门上官青阳相熟,可以为你写一封引荐信,若是去剑墟,你直接去找他便是了。”
花凤举在为侄儿善后的同时,也无形之中给其在将来多铺了一条生路,他准备和黄文莽做一个或有或无的交易。
“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那便是,你入大宗师之日,要还我侄儿一个人情……”
黄文莽斟酌过后,微微点头,他托着胳膊绕过花凤举,走到了桌前,用一只手倒了杯茶水,再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上歪歪扭扭的写下了一行字。
花凤举在看到桌上的字后,也像个哑巴一般,一言不发,只是点了点头,随即转身走出了房间。
桌上写着:“可否先允我将韩兄尸身带回庆州安葬”
花凤举不得不承认,他那侄儿处事或许还稍欠些火候,但看人,是真的挺准,黄文莽是条重情义的汉子。
——
次日清晨。
与少年们一夜酩酊大醉后,哑巴行者黄文莽趁着少年们熟睡时,离开了。
他背着兄弟韩江龙的尸身孤身一人返乡,并于数天后,将其残躯葬在了其从小长大的江边,和他那已死的师傅埋在一了处。
临走前,读过几天书的黄文莽给少年们留下了八个字,并托花凤举转交给了他们:
“与君共醉,三生有幸。”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已者容,对韩江龙和黄文莽这样的底层江湖人而言,少年晏龙雨能够使他们真正动容的,并不是那些款待他们玉盘珍馐、琼浆美酒,而是那孩子发自本心的真诚态度。
他们在少年的举手投足间,感受到了失去已久的尊严和曾经无所畏惧的豪迈。
某种角度看来,也正是晏龙雨的那份真诚,葬送了韩江龙的性命。
但少年本无罪,真诚本无罪,有罪的只是这个冠冕堂皇、踩低捧高,打压的底层江湖人毫无尊严可言的混浊世道罢了。
黄文莽走后的第二天,晏龙雨众人也离开了桂花镇,继续南行。
为了彻查出隐藏在浮沉馆内,想要暗中阻止剑仙之子赴蜀的“大人物”,浮沉小总管莫非并没有继续与晏龙雨等人同行,选择留在了桂花镇里。
对晏龙雨背后所牵扯的各方利益,莫非知之甚少,他只知道这位剑仙遗孤对于当今西蜀的局势而言,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但同时,身为一个同龄人,莫非却是很期待,这么一位心窍玲珑、却又心智单纯的少年,去了那富贵迷人眼的西蜀锦官城之后,会经历什么,又会有一番什么样的作为?
其实,关于少年的一切,莫非日后便会亲眼所见,并且亲历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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