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荒之路

    
    苏东荒来的正是时候，酯类车间刚刚建成没多久，最近正好准备试生产，现在除了培训就是做试生产前的准备工作，苏东荒分过来第二天，正好开例会，车间所有人都到了，培训教室坐的满满的，点名的时候苏东荒数了数，有七十八个人，这七十八人里面，老员工只有不到三十人，全是从另外两个工厂调过来的，剩下的大部分都是一年不到的新员工，其中还有十几个人还没出试用期，比苏东荒早不了几天。
    车间架构有一名车间主任，一名副主任，一名统计员，四名值班长，一个值班长带一个班，负责倒班期间的生产，车间分为三个工序，每个工序设置一名班长，协助值班长搞生产，按计划总共需要十二名班长，但目前只有七名，剩下的暂时空缺。
    王广智很擅长也很享受演讲，声情并茂，手舞足蹈，大部分时间都在卖弄他在公司的升迁之路，卖弄之余顺带着灌输了他的管理方针，总结起来就两点：第一，我让你干嘛你就干嘛，不能打丝毫折扣！第二，整个车间只能有一种声音！这个声音必须是他发出的！强势、霸道，再加上他说起话来带着一股狠劲，确实挺唬人的！
    在他身后站着四大值班长，一个个大气不敢出，由此可见王广智在车间的威望，四大值班长分别是王营国、徐智坤、张宝胜、张建伟，苏东荒分到张宝胜班上，庆幸的是，这个人胖乎乎的看上去很面善，另外三个值班长一看就不是太好的东西。
    王营国五大三粗，满脸匪气，眼神儿桀骜不驯，带着一股挑衅的意味，四处找人对视，就跟愤怒的公牛似的，苏东荒扫了一眼，发现他跟那个王营军长的特别像，不知道俩人是什么关系；徐智坤五短身材，很矮很壮，嘴唇很薄，紧紧的抿在一起，皱着眉头，走起路来摇头晃脑，噔噔噔特别有劲，一看就特别倔强，人很邋遢，工作服和工作鞋又破又大，好像故意为之，谜一样的审美观；张建伟典型的壮汉，肩膀宽的跟面板一样，脑袋跟脖子几乎一样粗，少白头，看不出年纪有多大，他是王广智的疯狂拥趸，在他眼里，王广智就是神一般的存在，能感觉到，在王广智演讲的整个过程中，他是全身心投入的，积极的汲取着所需的精神食粮；张宝胜不善言辞，讲起话来语速很慢，甚至有些结结巴巴，所以大多数时候他就是倾听，不怎么讲话，他最不讨王广智喜欢，因为在王广智看来，他并不能百分百控制张宝胜，他的百般心思千般套路，到了张宝胜这里都有些失灵，这个人绝对大智若愚，估计跟干的时间久也有关系，不表现不迎合不争辩不解释，非常沉得住气的一个人。
    副主任叫刘在民，中年男人，十分低调，站在一边一言不发，两个人搭班子，如果一把手很强势，非常考验二把手的调整能力，你得有能力，还不能有太多自己的想法。刘在民显然深谙此道，王广智已经讲了快两个小时，依旧跟打了鸡血一样亢奋，估计这几个人直挺挺的站在后面已经累的够呛，刘副主任始终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耐烦，不仅如此，每当王广智讲到激昂之处，还时不时频频点头称是，配合非常到位，功力可见一斑。
    动员大会结束后的第二天，车间正式投产，苏东荒跟着张宝胜班开始倒班，班上工作相当接地气，就是跟在老师傅后面拆阀门、上盲板、绑接管道、滚桶抽料、打扫卫生，没有太多技术含量，唯手熟尔。就拿滚桶来说，两百升的桶，装满物料四百多斤，倾斜起来一边着地，把握好重心，用很小的力气就能轻松的滚动圆桶，老师傅干这活儿，看起来轻若无物，尤其最后归位那一下，相当见功底，距离终点还有十几米的时候，用力一甩，圆滚滚的桶就跟长了眼一样，自个儿咕噜咕噜滚过去，咣叽一声立定，分毫不差！再拿绑铁丝来说，会绑和不会绑差别很大，会绑的人绑的又快又好看，非常结实，几乎不用什么专门的工具，都是就地取材，看到什么用什么，不会绑的人手忙脚乱，弄了半天七扭八扭的绑了很多道，稍微一用劲，一下子拉开了。
    工作皆小事儿，但处处透露着学问，虽然跟想象中的差别很大，但是苏东荒不仅没有失望，反而对这些劳动中蕴含的小智慧非常感兴趣，他整天屁颠屁颠的跟在老师傅后面，什么都问什么都学，最开始的时候，车间的同事都戴着有色眼镜看他，很多人甚至打赌说他干不了一星期，然而苏东荒的表现大大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车间试生产，各种异常频出，一会儿这根管道堵了，一会儿那个罐溢了，班上的人就跟消防队员一样跑来跑去到处应急，又脏又累，一个班下来腿都拧成麻花了，最郁闷的是，还经常托班，一拖拖个三四个小时是常有的事。大半个月下来，很多人已经吃不消，新来的员工陆陆续续跑了八九个，好不容易熬过两个月，工艺渐渐正常，一切终于稳定下来，这时候再回头看看，苏东荒居然留了下来！而且表现相当出色！
    此时的苏东荒，俨然一个化工老师傅，混身脏兮兮，晃晃悠悠，没事儿的时候就东倒西歪的靠着，但关键时候说顶上就能顶上，一个顶仨！
    俗话说是金子在哪里都能发光，苏东荒金光闪闪，差点儿闪瞎了王广智的钛合金慧眼，因为骨子里对苏东荒有偏见，开始的时候他觉得别人的话不可信，但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这个小伙子确实踏实能干，便动了给他提个班长的念头，以兹鼓励，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却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
    苏东荒已经三个月没回家看看，姑姑的病情进一步恶化，有可能要再次手术，他去找王广智请假，请假之前他已经做好了迎接困难的准备，因为最近车间严重缺人，很多岗位已经三班倒，一个萝卜一个坑，前面有几个请假的，已经被王广智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赶了出来，他放话说，任何人不能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找他请假。
    果不其然，苏东荒一说明来意，王广智的脸立马拉了下来，他目光阴郁的盯了苏东荒一会儿，似乎有些忍无可忍，冷笑一声将脸扭到一边，再转回来的时候，目光中的怒火已经不可抑制，砰砰砰拍了三下桌子，指着苏东荒的鼻子恶狠狠的质问道：“你想干什么？”
    “我没想干什么，是真的需要请假！”苏东荒压住火，冷静的说道，他已经告诉王广智请假的缘由，却没有过分的渲染，因为他感觉这是私事，没必要跟王广智解释太多。
    “你需要个屁！你一个刚毕业的小青年，哪儿那么多屁事儿！你姑病了你得回去看看！七大姑八大姨三姑六舅，亲戚朋友多了去了，都跟你似的，有个头疼脑热就回去看看，车间还干不干啊！”王广智拍着桌子吼道，他倒不是故意针对苏东荒，只是他已经放话出去，这种鸡毛蒜皮模棱两可的事儿不要再来烦他，结果还有人不知死活，在他看来，这就有些挑衅的意思了，他喜欢别人对他毕恭毕敬唯唯诺诺，无条件执行他颁布的任何规定，车间大多数人大都如此，虽然苏东荒表现的无可挑剔，从来不找什么麻烦，但在苏东荒身上，他感觉不到恭敬之意，王广智很敏感，他感觉到苏东荒从骨子里看不起自己，就像自己看不起他一样，这让他非常不爽，甚至有些发狂，所以，他这通火也有借机而发的意思。
    “王主任，我真的不是故意惹您生气，我从小在姑姑身边长大，说是她亲儿子都不为过，她之前动过一次手术，这次病的很重，很可能要二次手术，我得回去守着！”苏东荒没想到王广智会大发雷霆，只能耐着性子解释道，言辞语气间非常诚恳。
    “什么病？”苏东荒的姿态放的很低，态度也很诚恳，王广智也不好继续大吼大叫。
    “胃癌！”苏东荒低着头说道，他不想看任何人，也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此刻的目光。
    空气中一阵难耐的寂静，王广智非常难堪，这种事由，车间人员再紧张也必须准假，他恼怒苏东荒一开始的时候没有讲明白，觉得他是故意让自己难堪，但这时候再发火更加不合适，这让他异常憋屈，过了半响，他才勉强调整好情绪，阴沉着脸说道：“请吧，小于，你通知张宝胜重新排排班！”
    苏东荒道了一声谢，低头从办公室出来，他感觉到王广智的难堪，知道事情让他搞砸了，如果早知道他如此暴躁，一开始就讲明白可能会好一些，但现在已经顾不上他难堪不难堪了。
    于凤娇紧跟着从办公室出来，俩人一前一后往车间走去，经过中间罐区的时候，眼瞅四下无人，于晓娇一把将苏东荒拉到大罐后面，颇为担心的小声劝道：“你可别惹他生气了，他这个人小心眼，很记仇！”
    “我不是故意的，没想到他反应这么激烈~~”苏东荒望着于凤娇，一脸无奈的说道。
    “他本来就对你有偏见，你还总对他爱搭不理的~~”于凤娇白了苏东荒一眼，颇有些娇嗔的味道。
    “我哪有？”苏东荒不肯承认。
    “别装了！别人看不出来我还看不出来？我就感觉你打心眼里看不上他！”于凤娇拍了苏东荒一巴掌，小声说道。
    “这都让你看出来了？那我以后得多注意注意！”苏东荒半开玩笑的说道，此时他对于凤娇有些刮目相看，这个女生不简单，通过之前的了解只知道她待人热情性格和善，所以在车间内人缘极好，不管男女，每个人都愿意跟她说说知心话，没想到她还有如此敏感细腻的一面。
    像于凤娇这样的女孩儿，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性格也一等一的好，正常情况下，会有成群结队的追求者，但所有人都知道于凤娇有一个未婚夫，当兵的，通过家里人介绍相亲认识的，所以大家只能遗憾的停止追求，另外有小道消息说，她未婚夫的某位亲戚是集团公司的一位领导，所以她才能在车间里干统计员，车间统计员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工作，朝九晚五，即轻松又自在，除了环境稍微差点儿，工资待遇比员工只高不低，正常情况下，这些岗位都是给领导的亲戚们预留的。
    不过苏东荒敏锐的感觉到，于凤娇过的并不快乐，她好像并不满意现在的生活，这事儿往深了研究还是感情不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个人相处久了未必就没有感情，但是基本上不见面，希冀会有，但一定不会有感情，于凤娇的未婚夫在外省服役，现在交通这么发达，距离再远也不是问题，但两个人一年也见不了一次面，于凤娇从来没有去不对探过亲，这事儿很值得玩味。
    注意到这一点的不止苏东荒一个人，据说私底下有不少人始终没有放弃对于凤娇的追求，但是也没见于凤娇对哪个人格外倾心，她对所有人都一样热情，这种热情对有心人来讲可以理解为某种暗示，苏东荒不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是他总觉得于凤娇应该跟这些男生适当保持距离，不过男女之间的事儿哪有什么谁对谁错，所以这并不妨碍他对于凤娇的好感，这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女孩儿。
    下班之后，苏小花已经等在公司大门外，她要开车送苏东荒去火车站，苏小花眼眶红红的，默不作声的开车，空气中的气氛有些压抑，她既替苏东荒心疼难过，又有些责怪苏东荒这么大的事情都不告诉她，如果不是她正好来找他玩，她可能到现在都不知情。
    “快别拉着脸了，再拉就不好看了！”苏东荒想缓和一下气氛，笑着跟苏小花开玩笑。
    苏小花不说话，专心致志的开车，前面正好红灯，她停下车，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丢给苏东荒：“密码你的生日！”
    苏东荒捡起银行卡，望着苏小花，目光中满满的感动，俩人之间早已经不是亲人胜似亲人，这种关系在这一刻得到了印证，但这钱苏东荒不能拿，沉吟半响后，苏东荒斟词酌句的说道：“小花，我这里钱还够，如果不够用的话，我会给你打电话要！”
    “我也不用，就在你那里放着吧！”苏小花心里有气，说话的时候正好绿灯亮了，挂挡！松离合！猛踩油门！小车蹭一下窜了出去！
    猝不及防之下，把苏东荒一个好晃，一下子摔在椅背上，他看着倔强的苏小花，无奈的笑了笑，然后将银行卡收了起来，笑着说道：“慢点儿开，这油门让你踩的，比窦娥还冤~~”
    看到苏东荒将银行卡收了起来，苏小花的心情瞬间好转，车子慢慢平稳下来。
    “这卡里有多少钱？”苏东荒笑嘻嘻的问道。
    “十几万！”
    “怎么这么多？”苏东荒有些惊讶。
    “我一个月六千多，又不怎么花钱！”
    “啧啧！”苏东荒摇头感慨，很多大学毕业生工作好几年都发不到五千块钱，不过这没什么公平不公平的，生活不会亏待那些肯努力的人。
    “小叔，你这次回家方便的话把小虎带过来吧！”
    “小虎？不上学了？”苏东荒惊讶的问道，苏小花有个弟弟，叫苏晓虎，比她小七岁，说起来比她要幸运，因为是男孩儿，一直留在爷爷身边，不像苏小花这样跟着疯疯癫癫的母亲颠沛流离。
    “没考上大学，不上了，爷爷管不了他，我打算让他来这边！”苏小花有些无奈的说道，她这个弟弟，随他被枪毙的父亲，性格彪悍，好在特别听苏小花的话。
    “行！”苏东荒一口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