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十二月,童贯乞请金军攻破燕京,至此与宋国接邻之地已无辽国,辽国暂偏隅于西北一带。
次年,公元1123年,北宋宣和五年,宋境暂无战事。刘延庆再被启用为镇海军节度使,总管润、苏、常、湖、杭、睦六州军事。宋徽宗自诩“道君皇帝”,欲统天下各教派改从道教。
这年春时,智清方丈匆匆返回华严寺,待做了一番安排布置后,相约五台山广济寺的会慈方丈,准备于六月同去东京汴梁(开封)与朝廷理论“革佛诏”是非。
这一天早上,雪堂见房内其他人均已离开去了操场,便一个人又来到库房后面,将心意拳、金刚拳两套拳法反复练了几遍。然后来到那石桩前蹲下马步,单出左手五百拳,单出右手五百拳,左右手交替五百拳,再左右脚交替侧踢五百次,最后,左右侧踹五百次。到了下午,再到这里又按照上午的套路练了一遍。
待至傍晚入睡时间,雪堂刚回到僧舍,便有同屋的小和尚告诉他,要他去方丈室找方丈。
“你是雪堂吗?”智清方丈见雪堂俨然完全不同于过去的长相,皮肤也较过去黑得多,一时不敢相认,所以开口这样问他。
“嗯。”雪堂一入到方丈的房间,便将双手放在身侧,并低头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
“你白天都去哪里了?这几天怎么总也见不到你呢?”方丈问。
“我去练武去了。”
“哦,现在果然是很结实了。”方丈仔细瞧着雪堂问:“雪堂,你今年多大了?”
“十二岁。”(注:古时按虚岁计算年龄。)
方丈拉着雪堂坐到自己身边的椅子上,关切地问:“雪堂,你师傅去世后,你过得还好吗?”却见雪堂紧咬着双唇,一声不吭地默默坐在那里。“雪堂,你......”这时,就见在雪堂的脸上已有泪流了下来,方丈刚想开口,却听雪堂说道:“我师傅没有死,”雪堂低声说,“他只是没在这里。”
“哦,是这样。是我不好,竟问这话。雪堂,男子汉不要哭了。”
“方丈,我没有哭,是眼泪自己掉下来的。”雪堂忍着泪说道。
方丈见此不免也是伤心,在停顿了一下之后,岔开话题对雪堂说:“听说你的腿都好了,是吗?雪堂,你现在起来给我活动一下看看。”
“是!”雪堂笔直站到地面,先是扎了一个马步,而后左右各做了一个侧踹的动作,再演练了一个腾空旋风脚,最后把一套通背拳完整地打了一遍。
方丈不懂武功,却见雪堂的任何动作都做得姿态严整、干净利落,遒劲而又准确,犹如正将所练的招式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写在纸上,毫无拖带和修饰。
方丈不由惊得瞪大了双眼:“雪堂,你这是什么时候学的?这都是谁教你的?”
“师傅教我的。”
“哪个师傅?原贞?你原贞师傅竟然会武功?”方丈更感惊讶。
“他是看着书教我的。”雪堂的脸上满是哀伤。
“哦,是吗?竟然是这样啊!”方丈不由叹道,“雪堂,记得你以前腿脚不是很好,现在不只是已经都好了,而且还练得一身功夫!”方丈停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什么,而后自言自语说:“原贞真是了不起啊。”
“我师傅吗?”雪堂问。
“嗯,是你师傅,你师傅很了不起!雪堂,你也了不起!”方丈的脸上这时充满了欣慰的表情:“雪堂现在终于长成大孩子了,以后要自己照顾自己,知道吗?”
“嗯。”雪堂点了点头。
这时方丈却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见雪堂望着自己,便对雪堂认真地叮嘱道:“任何时候,都要勇敢地活下去。”说这话时方丈的脸色竟突然变得有些惨淡,“你师傅和我,还有大家,都希望雪堂一生都能够幸福地生活。”
雪堂听后,望着方丈点了点头,然后又低头站在那里。
“你现在住在禅堂那边还好吗?还有人欺负你吗?”方丈问雪堂。
“方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这时雪堂突然抬头对方丈说道。
“什么问题啊?你问吧。”方丈脸上微笑着问雪堂。
“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不喜欢我呢?”
“哦?是吗?我不就很喜欢你吗?还有你师傅,他不是一直最喜欢你,最疼你吗?”
“但是,有很多其他人不喜欢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雪堂有些沮丧地讲道。
“哦......”智清方丈皱着眉头想了一下,便说:“雪堂,很多事情是有原因的,而又有很多事情呢,是没有原因的。很多人喜欢你,未必完全是因为某种原因,而很多人不喜欢你呢,也未必有个确切的理由。人和人喜不喜欢呢,大多首先要靠感觉。若是找到理由再去喜欢,或许往后交往起来,多少也会有些勉强。”方丈唯恐雪堂听不明白,便问他:“你是不是也有不喜欢的人啊?”
“嗯,他们欺负我,我就不喜欢他们。”雪堂答。
“他们不欺负你,你也未必会喜欢他们,对吗?”见雪堂不言语,方丈接着说:“不要强求别人喜欢你,也不要强求自己喜欢别人。只是不要伤害不喜欢你的人,也不要伤害你不喜欢的人。若是你待他们好,不喜欢你的人也有可能变得喜欢你,随之,很有可能你也会慢慢喜欢上他们。”方丈说完看着雪堂,在心中想是否他会听明白自己的话。
“好吧。”雪堂带着似懂非懂的表情回答。
“做好我们自己,像你师傅那样,做个好人就可以了。任何时候,都不要太在意别人怎么看你。”方丈对雪堂说。
“嗯!”这一次,雪堂坚决地点了点头。
“雪堂,你记得我曾经送给过你什么吗?”方丈问。
“是这个。”雪堂从怀里拿出玉笛。
“现在吹得怎么样了?”
“我还不会。”
“来,过来雪堂,到我这边来。”方丈让雪堂和自己挤在一张椅子上,对他说道:“你吹一个,我听听。”
雪堂便磕磕绊绊地吹了一个“梅花引”
“你这吹的是梅花引。”方丈说,“来,我教你,拇指轻轻托在这里,手腕不要太僵硬。不要把孔压死,而是要轻轻拍打。嘴里吹出的气越细越好......”
第二天,智清方丈一早便离开了华严寺。一个月后,赶到太原的智清方丈在与广济寺会慈方丈等人会合后,便一起动身前去东京汴梁。
七月底,智清方丈与会慈方丈等人抵达汴梁城。几人先是找到僧录司,却发觉这里已无人主事,遂又来到鸿胪寺(僧录司的上级单位)。鸿胪寺执事官员便要智清方丈等人留在客栈之中听候安排。当夜,不知从何而来的一群蒙面人闯进智清方丈等人房间,不由分说便将几人捆到城外,在将智清方丈及会慈方丈等人乱棍打死之后,埋在了荒郊野外。
直到这一年的年底,华严寺与普化寺才得到智清方丈遇难的消息。于是根据智清方丈临行前的安排,由原华严寺监院原觉和尚执掌方丈之位,其下华严寺及普华寺住持仍为宝觉与宝通两人。
这日夜晚,雪堂亦是在房中听说了方丈的事,便独自跑到方丈室的门前,倚在门上默默流泪。雪堂心中如何也弄不明白,为何所有自己所依恋之人都会在转瞬之间舍他而去,又为何走得那么毫无声息,死得如此轻易,既不留一丝痕迹,又永远不得相见。
雪堂背靠着门蹲到地上,抬头望向头顶的星空,心想:“不知今夜又会有哪颗星星会消失?”“我从未问过师傅,他是哪颗星星?”接着又想起来:“师傅好像从来没说过,人死之后,天上的星星也会跟着不见的。”雪堂起身环视夜空,就见苍穹之上仍然是漫天的星辰,此时此刻,正如同无数双眼睛俯瞰着地上的自己。“师傅、悫凡师傅、方丈,此刻也都在那里注视我吧?”“师傅在天上看到我的时候,也会流泪吗?”
自新的一年开始,华严寺的僧众明显减少了外出,而宝觉住持自正月去了应天府和太原府在分别见了童贯及刘延庆之后,四月份回到华严寺,基本也不再外出。这段日子,随着春色渐暖,与雪堂同住一起的小和尚们每天一早就被叫去操场练功,而晚上又很晚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房中,整个寺院的气氛也突然变得从未有过的紧张。
雪堂已经很久没见到雪平和雪青两人了,因为这段时间以来一直没与两人过招,便觉得有些寂寞,心中不由想:“不会是因为他俩总打不过我,而不愿意跟我玩儿了吧?他俩再厉害一点儿就好了。”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雪堂早早就赶到了饭堂,并坐在能够看见大门的地方吃饭。可是在雪堂吃过饭后,又等所有来饭堂吃饭的人都走净了,也没见到两人出现。原来雪堂不知,雪平和雪青两人在前些日子已被自己的家人接走,并离开了华严寺。雪堂见没等到两人,便有些无精打采地走出了饭堂。
五月山寺已是满园翠绿,本应生机勃勃,雪堂却只见庭院空空,不见几个人影,不由在心中感到有些落寞。雪堂又是一个人向库房走去,准备像往常一样在那里度过下午时间,可刚转过极乐塔,就瞧见原觉方丈正由对面走来。原觉见雪堂此时一个人在寺院中游荡,不由感到奇怪:“雪堂,你怎么在这里?”雪堂被原觉方丈给问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在哪里,可仍是随口与他打了一声招呼:“原觉师傅!”
“雪堂,你们明天不是要大比武吗?你现在这个时候,不是应该跟你的师傅以及其它师兄弟在操场上练武吗?”原觉无不奇怪地问雪堂。
“我的师傅?”雪堂一时没有弄清原觉方丈的话。
“你师傅不是度华吗?”
雪堂摇了摇头。
“那你的师傅是谁?”原觉问。
“原贞师傅!”
“我是说现在你的师傅是谁?”
“我现在没有师傅。”雪堂摇着头低声说。
“那平时都由谁来带你?”
“平时?.....没有。”雪堂回答完,便低下了头。
“一直是你自己一个人?没人管你吗?”
雪堂点了点头。
“你师傅走这一年多,一直就你一个人吗?”原觉再次跟雪堂确认道。
雪堂点点头。
“啊!”原觉想起这一年来接连发生了太多的事,大家自顾自地忙着寺里的事情,却把原贞的这个徒弟给忘了。此时,原觉心中不由感到实在是对不住原贞。
“这样,雪堂!我现在还有些急事要做,你明天一早就过来找我,我带你去找度华师傅,让他来安排你参加比武。”然后再次对雪堂提醒道:“千万可别太晚了!”
“嗯。”雪堂点了点头,眼见着原觉方丈匆匆而去,继续一个人独自来到库房后面像往常一样练起功来。
就在雪堂正对着石桩出腿的时候,听到杂院的另一侧忽然传来“扑通”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掉进水里。雪堂又等了一会儿,当听到有人“哎呦、哎呦”的呻吟后,便忙向那里跑去。雪堂绕过杂院,很快就通过声音找到菜园后的茅房中。待他跑进了茅房,这才知道有一个圊头在掏粪时,因踩断了粪坑上面的木板而掉到了下面。原来,为了方便多人同时解手,华严寺的茅房均是在一人深的粪坑上面,每间隔半步铺上一条条木板而成。因寺庙里的圊头往往由那些患有智障的和尚来担任,所以,雪堂就见那圊头只是坐在粪水中喊疼,却不知道要自己爬出来。
雪堂顾不得木板的肮脏,展平身体躺在两条木板之上,并用右脚从下勾住另一条木板,然后探下身向那人伸出手,嘴里说道:“师傅,把您的手给我!”而那人却痴痴地看着雪堂,并不把自己的手递给雪堂。
“师傅,我不嫌你的手脏。”雪堂忙说道,可那人还是一动不动,只是呆呆地看着雪堂,“你把手给我,我才能把你拽起来啊。”可让雪堂无奈的是,那人仍只是望着自己,依旧坐在粪水中没有任何动作。
雪堂见一时拿他丝毫没有办法,遂想了想,然后突然大声吓唬他:“啊呀!你身后有蛇!快把手给我!”那人听了猛地伸出双手抓住雪堂的手臂,惊恐地喊着“蛇!”一下将整个肥重的身体全都吊在雪堂的一条手臂上。雪堂突然感到搪在木板上的右腿膝盖有如撕裂一般剧痛,嘴里尖叫着将他从自己手臂上用力甩开。
雪堂龇牙咧嘴地捂着膝盖坐在地上,身体不断地前仆后仰,表情极度痛苦。过了许久许久,疼得浑身是汗的雪堂才从剧痛中挣扎出来。待雪堂重新睁开双眼时,却见那人已经不见了。在看到地上留下的痕迹后,才知道他已经自己爬出来走了。
雪堂自己又在地上坐了半天,然后才慢慢站起身,并忍着痛一步一步走回了自己的房间。整个下午,雪堂一个人孤独地躺在空空的房间里,心中默默想着原贞师傅,一动都没有动。即使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也没能起身去饭堂吃饭,只能一边饿着肚子,一边抱着受伤的腿扛过这艰难的夜晚。
第二天早晨,当原觉方丈走出房门的时候,已见雪堂等在房外。
“雪堂,咱们现在就走!”原觉方丈说着便拉起雪堂的手就走。然而就在这时,原觉方丈突然感觉雪堂的手不仅圆滚肥壮而且非常粗糙,遂马上拿起来仔细观看,就见雪堂那双手如同冻肿了一般,更见他那两手的手心、手背全是硬茧,竟没有一块好皮,不由惊道:“雪堂,你这手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就这样了。”雪堂答。
“待过了这几日,等比武结束后,你马上就过来找我,我叫人带你去看一下大夫。”
“嗯。”雪堂点头。
原觉方丈再次拉着雪堂往前走去,却发现今日雪堂走路竟变得一瘸一拐, 便忙低头望着雪堂的腿问:“你这腿怎么了?”
“没事,就是崴了一下。”雪堂随便答道。
“一会儿到了操场,你在和其它人比武前,一定要将你的脚脖和手腕提前活动一下。”原觉方丈对雪堂嘱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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