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贤刚回到长生宫,便看到赵约罗急急跑了过来,执起他的手关切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她泪眼朦胧道:“见到母亲了吗?她……还好吗?我何时才能见她?”
肖贤宽慰的拍拍她的手,“都好,都好。再过不久,她便会回来了。”
赵约罗神情黯淡了下来,又道:“对了,萌萌和小虎子来了。”
他往里走去,就看到了唐韵和赤练魔子。他慢吞吞的坐回竹椅上,还是温柔的笑着,“霜鸿夫人,真是稀客啊。又来欺负老人家了吗?”
唐韵方才听赵约罗说肖贤病重,如今一见,没想到竟是这样的重,眼睛里不由然氤氲出了雾气。
唐韵不敢看他,垂眸道:“我……有了身孕。”
这恐怕是他近日来,听的最好的一桩喜事,这个孩子的大半生,都被童年痛苦的回忆折磨着,如今终于也有了归宿。他看着她,好像终于放心了那般的笑笑道:“真好啊。”
“我们要成亲了,我父母都不在了,想了想,只有你和夫人二位高堂,便来此告知。”
“嫁妆由离恨天出,这事儿,就交给你未来的公婆去办吧。”
赤练道:“成婚那日,您要和夫人一起去。”
肖贤没说什么,只应了一声,手里反复摩挲着茶杯。
唐韵看着他,不禁十分的好奇。真正的一剑独秀和传说里真是相差甚远,清冷倨傲,寡淡悠然,如今的他大概只占了个闲在。他那慢条斯理的絮叨像是在说一个绵长的故事,到底是什么将他变得如此温柔呢?
大抵,是那位夫人吧。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首。
顾修缘一直觉得,他不该是像这样慢慢衰老,身上的光华像落叶干枯委地一样的死去。最起码也要以身殉道,给后人留下唯美绚烂的传说。
他苟延残喘的活着,手里紧紧握着绯红缎带。好像依旧有什么挂心的事情不肯离去。
后来顾修缘才明白。
原来是这个天下。
他还在挂心。
短短几日,天象骤变。
九州内大地皲裂,草木枯萎,就像是地界的仙幻密林那般,树木逐渐呈现出奇异的暗灰色。叶片上撒着晶莹的银屑。一阵风卷过时,枝叶迅速凋谢成了灰烬。湖水枯竭,干裂的湖底变成血红的颜色。巨大的龙卷风将几个村镇席卷,连根拔起。海啸,地震,火山喷发,源源不断。分明是夏季,南瞻部洲的各大城镇竟然出现了暴风雪的天气,一时间天寒地冻,遍地随处可见被冻死的尸体。而位于北俱芦洲的极寒之地却炙热无比,亘古的冰川开始逐渐消融,临海城镇的浅滩上一夜之间便出现了成千上万条鱼群的尸体。甚至连地界的妖兽和魔兽都嗅到了死亡的气息,一齐涌入人界,对人类展开杀戮。
繁华人间,终成了炼狱。
五日后,长夜降临。十二个时辰,九州的百姓们再也见不到一丝天光。
人们开始恐惧,沸腾,乌央央的跑入八部众神庙,乞求天神的保佑,可神庙早就接到命令,全部封锁。
——这是天神的选择。
人类该为自己的罪孽偿还业债。
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蝼蚁。
因为在这如此动荡不安的末世里,各大门派以及众多修士依旧在夜夜笙歌,寻欢作乐。几大繁华的城镇在神庙结界里安然无恙,依旧歌舞升平。这残酷的环境对于修士而言,没有分毫的影响,他们强大的力量,坚实的身体可以适应任何灾变。
各地的百姓因为惶恐不安而开始暴动,凡人打砸店铺抢夺一空,自相残杀,而当凡人们掠夺被门派麾下的产业时,则被乱棍打死。修士们高高在上的坐在高台上看着这一切哄然大笑。这不过是一场精彩万分的盛宴,他们茹毛饮血,享受其中。
紫禁宫朱门紧闭,天尊在神庙里持诵经文,为那些被天神抛弃的民众祈祷,愿他们来世能活得安宁。
哪怕长生宫联合太虚剑盟,唐门及离恨天,都是应接不暇。
上千万的百姓,他们根本救不过来。
无极阁外风雪漫天,轩阔的大殿内,顾修缘面无表情的端坐在高座上,他刚从西贺牛州归来,已经整整七天七夜没有合眼了,百姓死亡人数每天都在不停的增长,他听得甚至都有些麻木。
到底该如何是好!
这时,赵约罗火急火燎的从外面走来,道:“小顾长老,大夏的钦天监查出来了!是天外玄星!正往九州逼近……”
顾修缘道:“天外玄星?若是降至人间,后果不堪设想,休说是百姓,就连修士们也难逃此劫!可偏偏天启阵还有九十九日才能启用,根本来不及了!”
赵约罗双手紧攥道:“慈儿的龙脉之力,应当能……挡住几分。再加上长生宫,离恨天,玄策府,还是有胜算。”
“可这不知又要死多少人……”他摇摇头道:“不行!一定还有万全之策!”
赵约罗急得落了泪,“饕饕究竟几时才能回来,若是她在,一定有法子……”
她的儿媳妇,上官桐疾步而来道:“母后,楚大人那边有事找您,请您速速回皇宫。”
赵约罗握住顾修缘的手道:“我速去速回,若是钦天监那边还有什么消息,我第一时间派人通知你。”
“好,娘娘保重。”
赵约罗随上官桐离去后,顾修缘又心神不宁的坐了下来。
他想起来,肖贤说过,天灾之事他有计较,可这个节骨眼上,他又没了太初之心,身体羸弱至此,能有什么辙。
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了,为今之计,只能提前启动天启阵,再加以各方势力的力量,应该能击碎那天外玄星!
“小顾又遇见烦心事了么?我说你这些日子怎的都不来陪我下棋了。”
顾修缘闻声望去,看到肖贤满身风雪的走来,眉间还沾染着零星的雪花。
香满襟怀,寒香自夜来。
“先生,这天寒地冻的您出来做什么。快回去。”
说着,他就要给他架回去。
肖贤一动不动的站在那,笑着瞅他,拍了拍他的手道:“有先生在呢,没事儿。”
骤然间,顾修缘心神一震,他看着他弯起的长眸,忽然就明白了什么——
这就是肖贤封锁他自个儿琵琶骨的理由吗?
他迟迟不肯离去,就是在等这一天的降临——
“不行!您不能去!”顾修缘的眼里忽然冒出了泪花,清瘦的手指攥成拳头,带着哭腔颤声道:“您……不能去……”
肖贤幽幽叹息,调侃他道:“我说小顾长老,你怎么总像个长不大的孩子。”顾修缘早已哭成了泪人儿,他却还是很好笑的看着他。“这么多年来,我这把老骨头多亏有你的照拂。我本就是魔,生不入极乐之地,死不入轮回六道,如此一来,也算善终。”
他单手持道门的三清礼,“日后这天下,就交给你了。”
自从他被道门逐出后,就再未持过这三清礼了。
肖贤从怀中拿出一包糯米纸,里面是顾修缘给他的枣泥山药糕,他仅仅拿出一块,放入口中。
那是流传在不周山脚下的一个传说。
——只要一块枣泥山药糕,你就能寻到正义。
鹤袍在顾修缘的视线内旋开,最后。
泪水划过侧脸,顾修缘举手加额,双膝跪地,朝他郑重行拜行大礼,直到,他的身影被淹没在无尽的大雪之中。
世人最惧怕的死亡,于他而言,不过是那一句,“先生我去去就回。”
玄策府
子夜时分,府内一片寂静。
西苑的一座水榭中,苏瑛猛然从梦中惊醒,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水,双眼惊恐至极。
——怎会如此……
肖先生和紫苏姐的天眼,被八部众篡改了!!
紫苏姐至少可以看到六十四种不同的结局,而她偏偏只看到了同一个结局,是被肖先生杀死!
自己根本不是紫苏姐的转世!
八部众在惧怕肖先生的太初之心!
他们从一开始就设了这个局,当年先生和紫苏姐的红线原本是连在一起的,是阿修罗王将其斩断,将紫苏姐的红线牵给了玄策府的府君龙汲君!
可先生他却一直以为——他们命中无缘,故才逆天改命,篡改三生石上的姻缘!沾染到了业力,紫苏姐在第一世才会身亡。
而先生天眼里红线断裂的场景,紫苏姐要经历三灾八难的场景,全部是假的!!是八部众亲手撰写的!他们修改了天机!如若不然,紫苏姐怎会只能看到那一个天机,看到她只是个用来复活先生妻子的工具!只有让她恨他,肖贤才会被心魔反噬!
八部众的目的是要让先生因情执而出现心魔!
他们毁不了先生的太初之心,只能逼他自杀!
她现在就要去告诉慕紫苏,肖贤的妻子只有她一个人!根本没有什么三灾八难!肖贤的寿命也不止短短三年!
他们从一开始,就是夙世姻缘!!
我们都被八部众骗了!!
她想起来了!她什么都想起来了!
姐妹们的惨死,八部众的秘密,彼岸是地狱!
可是,当苏瑛奔跑到长廊里时,她的四肢突然僵硬,无法动弹,她栽倒在地,拼命的挣扎着,喉咙仿佛被一双手死死掐住。
她听到了一个女子冰冷的声音,仿佛在她耳畔轻声呢喃的恶鬼。
“苏瑛,你的天赋确实绝佳,竟能看到这一切。可为时已晚——肖贤的太初之心已经被取出了,还有一个时辰,天灾降世,他会和蓬莱一样,身化劫灰而亡。区区凡人,岂敢亵渎天神?”
猩红的双目近在咫尺。
她看清了那一袭红衣女子的容貌。
——是八部众之一,阿修罗王。
她一直在自己的体内,操控着她。封锁了她的记忆。
目的仅仅是,让自己爱上肖贤,误以为自己真的是他妻子的转世,从而离间他们夫妻。一步一步让慕紫苏对肖贤心灰意冷,起疑,而后相杀。
意识越来越模糊,她能感受到阿修罗王再次控制她的身体。
“天神又如何?不要太小看人类啊!”
“一曰入神,二曰坐照,三曰具体,四曰通幽,五曰用智,六曰小巧,七曰斗力,八曰若愚,九曰守拙。”
狂风怒起,流窜的光冲散黑暗!
阿修罗王确实感到十分惊讶,区区一个人类竟然能将她的力量从体内逼出!
是她轻敌了——
可那又如何,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即便慕紫苏得到了肖贤的太初之心,以她的力量也无法使用。
玄策府巡逻的士兵听到异响便迅速赶来,看到苏瑛气若游丝的倒在回廊间。
她还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是观音奴和君迁子。
他们偷听到赵约罗和肖贤的谈话,得知慕紫苏在玄策府,便跑来找她。可他们翻遍了玄策府都寻不到她的身影。
玄策府士兵没有阻拦观音奴和君迁子,他们跑到苏瑛面前,观音奴蹲下来瞅着她道:“你怎么了?遭报应了吗?你知不知道我婆婆在哪里!”
苏瑛泪眼朦胧的凝望着她,死死的抓着观音奴手嘶吼道:“她在青山,带我去——我要去见紫苏姐!先生要死了!快!!我要告诉她真相!”
暗夜无星亦无月。苍茫寒冷的夜幕里雪花疯狂乱舞。
他们已经用通天镜联系了顾修缘,让他务必找到肖贤,阻止他!
饕餮兽背脊上的观音奴不停的催促着它,快些。再快些。
君迁子握住了观音奴的手,弯起一个牵强的笑,他知道她最爱看自己笑,哪怕他满脸已经都是泪水。
他希望她能看到自己的笑容能稳住心神。
青山里的那座宅邸被结界保护得很好,依旧温暖如春,天上高悬的银盘,是精工巧匠打造的明月,月华流银般的倾泻而下,拂过遍野的琪花瑶草,玉树仙露。万籁声宁,千山鸟绝,冷遇苍翠。
平日素雅的宅邸,此时是一片灿烂的绯红。挂满了火红的绸带和坠着流苏的八角宫灯。香烟缭绕,华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连地下踩的砖,都是繁复凿花。
他说,既然不记得过去之事,你便再嫁一次予我。
今日,正是他们成婚之日。
从九日之前,龙汲君便亲力亲为的操办起来,宅邸婚房里每一个物件,无一不是由他来为她挑选。她的凤冠更是他亲手所制,四千颗珍珠,九十九颗宝石,点翠编织的花卉,纯金的九龙九凤冠,珠光宝气,明艳夺目,实在惹人羡慕。
文景说,百年来,他从未见过侯爷这样的欢喜。哪怕他从来不形于色。
原本吉时定在了申时,九州灾难四起,太虚剑盟人手告急,龙汲君只好先率领玄策府去策应。临走时,慕紫苏梳妆只梳到了一半,鬓云轻散,她捧着他的太阿剑来到他面前道:“我等你回来。”
龙汲君俯身,吻在她额头上红蕊黄晕的花钿上。
满庭萧瑟,火红的长绸子在夜风里乱舞,一袭嫁衣的慕紫苏,坐在洒满喜果的床榻上静静的等着他。
她不知道为什么,原本这大喜的日子,她该开心才对,可此时此刻,她的心里好像被挖空了一大片。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从那道长走后,她便一直心神不宁。
他还会回来吗……?
那日肖贤离开后,龙汲君看她愁眉不展,就带她去了山脚下的小村子里逛逛,正好有个民间的戏班子在唱《鹤不归》。她听得如痴如醉。
她买来了戏折子,看了一遍又一遍。
她从来没有告诉过龙汲君,她读着《鹤不归》入睡,常常会梦到一个人,慢悠悠的给她讲故事。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婴儿,被一双温暖的手臂抱在怀里。
可是,她却不知那人是谁。
子夜时分,龙汲君终于赶了回来,他连一刻的休息都不敢,生怕这位新娘子跑了似的,急急忙忙换上了喜服,还紧张兮兮的问文景,“本王……如何?”
文景帮他系着宫涤,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眼角却挂着泪珠,“侯爷自然英明神武。”
寂静的庭院里忽然响起了热热闹闹的锣鼓声,龙汲君回首望去,侍女搀扶着慕紫苏款款而来。他泪眼朦胧的凝望着她的身影,一颗心高悬到了嗓子眼。
于他而言,这一刻恍若一场浮生大梦。
“一拜天地——”
文景的话音刚落,慕紫苏突然觉得心口处传来一阵阵刺痛。她听到了一个声音,仿佛是从心里传来的。
——“我想和你,一起长命百岁。”
慕紫苏怔住,红盖头里的那双眸子不知何时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泪光轻轻的颤抖。
为什么……心里会这样的疼。
到底是谁跟她说过这句话……
“苏苏。不舒服么?”
听到龙汲君唤自己,她才回过神来。
她摇摇头,而后跪在蒲团上,轻轻叩首。分明是大喜之日,她却悄无声息的泪流满面。
“二拜——”
文景说到一半时,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清沥的嘶吼声。
“饕饕婆婆!!你在何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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