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克兰德大桥南区,一间装修中档、人流量不大的咖啡厅内。
泰伦一身便装,坐在远离窗口的单人座位边,漫不经心地品尝着酸涩有余、香气不足的中档咖啡。他略微做了些乔装,为自己画上几道皱纹,又粘上了花白的假胡须,一根把手处光滑锃亮的胡桃木手杖在座椅边斜斜地支着。
而他面前的圆桌上,正平摊着一本时下流行的充斥着五海冒险元素与恋爱情节的小说,这让他看上去像一位寻了个僻静处,悠闲享受下午阅读时光的中年绅士。
过了约莫十余分钟,店门口的风铃与前台侍者的招呼声同时响起。新顾客脚步沉重地走到泰伦身后的座位,与他背对背坐下,简单地点了一杯红茶。
待侍者将茶点送上又离去,新顾客“哗啦”一声抖开手里的报纸,巨大的版面遮住了他的脸,也掩盖了他轻声说话时嘴唇的微动:“长官,出了点问题……”
“讲。”泰伦以举起杯子的动作掩饰口型,平静地吐出一个字。
因为缺了一颗门牙而被戏称为“豁牙”的军情九处线人被遮挡在报纸后的脸色非常……纠结。他盯着染脏了手掌的铅印报纸,深吸了一口气,汇报道:“我遵照您的吩咐执行跟踪任务,但走到红砖街附近,忽然跟丢了目标……不知道他如何做到的,总之那个叫道格拉斯的突然从背后袭击了我。”
这不奇怪,泰伦边听,边在心中默默回答。道格拉斯是灵感较高的非凡者,自然拥有发现跟踪的能力。他派出人手跟踪的主要目的并不是完全的监视,而是给予对方足够的压力,让道格拉斯不敢私自与温克尔产生可能的交集。
“他制服我后,询问了我的目的,我按照您教的说法告诉他了。”背后的线人仍低声讲述着,“然后,道格拉斯叫我帮他在东区广泛地传播一段奇怪的文字。”
对折的纸张悄然从“豁牙”手中落下,滑到了泰伦的椅子下方。后者不紧不慢地将桌上作为道具的小说翻过几页,才弯腰捡起纸张,将它们夹进小说内装模作样地查看。
一共两页,第一页是寥寥数行奇怪的字母,有些类似鲁恩文字的写法,有些则大相径庭。曾在军校简单研习过密码学的泰伦沉下心思试图解读。
但缺乏足够的参考样本,要解读一种全新的文字是非常困难的。他尝试了一会儿,便放弃了,翻到下一页,以为自己会看到另一张类似的字母文字。
但下一张纸居然是列目极其详细的账单。
泰伦看着账单从上到下写着的酒吧和地下集市的名称,以及那些场所酒保、情报贩子的名字或绰号,以及最后一列数苏勒到数镑的金额标准,挑了挑眉毛。
“怎么回事?”
“长官……”身后“豁牙”的声音顿时放得更轻,犹犹豫豫,又有些委屈地解释,“他用枪指着我脑袋,要我代替他在集会上传播那些奇怪文字啊,需要打点的地方都是我自己掏的钱。他、他说,这部分可以给您写账单报销……”
听到这样答复的泰伦沉默了几秒,冷笑道:“你不会是忘记了我们办事的规矩吧。”
虽然军情九处确实会专门设一笔资金打点线人,但支取这笔钱的形式向来是做好预算提前发放,极少采用这种事后报销的形式。
毕竟他们的线人不是教会里以诚实为美德的虔诚信徒,反而多半是赏金猎人这类信誉堪忧的人群。而地下市场里的交易怎么可能留下可靠收据,让线人自己编账单跟放任这些贪婪的赏金猎人将手伸进罐子里随意取钱没什么差别。
“豁牙”虽然清楚这个规矩,但他也是真的被逼着掏了一笔钱出来……
就在他试图和道格拉斯解释军情九处的情况时,对方边说着理解,边现场写出一张帐单,还厚颜无耻地说出“我已经帮你算好了,这笔钱报销下来你还能净赚五镑,否则你就当今天这笔钱打了水漂吧,我是不会赔给你的”这种鬼话。
这让“豁牙”怎么拒绝!他做线人是冲着挣外快,而不是做赔本买卖啊!问题是他还不能私下解决,一是泰伦长官和道格拉斯有合作,他不可能掀自己长官的摊子;二是“豁牙”发现自己是真打不过……
“豁牙”悄悄拭去额头细密冷汗,憋屈地按照道格拉斯教过的话术,试探着说道:“那个,长官,道格拉斯还说这笔钱可以从他的酬金扣,不用走军情九处的帐……”
泰伦:“……”
他仔细捋了一下逻辑,发觉这一大圈绕下来,怎么变成我自己出钱出人给道格拉斯打工了?
确实,道格拉斯最后谈下的交易条件里确实有一百镑现金,但问题是泰伦和科尔蒂娜根本不准备把这笔钱真的给出去。
按照计划,交易结束的时候道格拉斯就该是个死人,再不济也应该被关在宗教审判庭内。
谁会给死人预备酬金啊……虽然泰伦并不缺这十几镑的金钱,但此刻他对如何弄死道格拉斯这个课题充满了别样的热情。
短暂而尴尬的沉默后,他僵硬地说道:“这周日前这笔钱会打进你的账户,滚吧。”
“豁牙”如蒙大赦般收起了报纸,立刻滚出了泰伦的视线。毕竟这事儿是办得真烂,他也不好意思再在这位长官面前晃悠……
一口气喝干杯中冰凉的咖啡液,泰伦略微平静了一下心情,起身离开,换了个地方与另一位线人会面。
在了解“学徒”途径的能力后他就预料到只靠一两个人是无法盯紧道格拉斯的,便分时段分地点各安排了几个人连续盯梢。
于是半个小时后,面对另一张大同小异的报销单,泰伦再次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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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成功薅了一把羊毛的道格拉斯拎着一只牛皮纸袋,熟门熟路地走进圣赛缪尔教堂,向当值神父出示了黑夜纹章并表明来意。先是越过暗门向下,他步伐轻快地转过十字路口,又拾阶而上,最后来到了圣赛缪尔教堂所在的佩斯菲尔街背后,贝克兰德值夜者们在这座城市的办公地点之一。
而他阔别一个月之久的神秘学老师,诺拉.梅罗斯正抱着双臂倚在走廊里等他。
道格拉斯刚想和这位老师打个招呼,下一眼却发现了覆盖着梅罗斯双手的鲜红色手套,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您什么时候加入‘红手套’了……那我是不是该恭喜您成功晋升序列七?”
“这倒不必着急。”刚刚结束为期一个月的培训、从圣堂返回贝克兰德的梅罗斯耸耸肩,“因为魔药材料的缺失,我还没有真的晋升,只是加入红手套的批准先被通过了。”
自从领悟了“扮演法”后,她花了不到两个月便消化了过去两年未曾消化的部分魔药,顺利地通过了圣堂的审查。
而两年过半的消化时间,虽然略快于平均值,但达不到天才的级别,圣堂也没往“扮演法”的方向想,只是做了例行的测试。
“那等您正式晋升,我再补个礼物。”道格拉斯笑眯眯地举起手中纸袋,“这些是我们教会作为福利下发的费内波特高原咖啡。我喝不太惯,还是留给您慢慢品味吧,这样就不会埋没它们的价值了。”
资深咖啡爱好者梅罗斯眼神一亮,打开纸袋封口捏出几粒咖啡豆凑到鼻端嗅了嗅:“唔……烘培的火候正好,去除了部分酸味,只留下了浓厚的坚果香气和烟熏风味……唉,市场上这种品质的咖啡豆可不便宜了。”
她满心欢喜地接过纸袋,掂了一下大致分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迅速收起笑容看向道格拉斯,压低了声音:“等等,所以你是准备贿赂我干什么?我必须警告你,就算我们的教会有合作关系,有些事情也不是你该知道的……以及,我是个非常有原则的人。”
……那您倒是先把抱着咖啡豆的手撒开啊。道格拉斯有些哭笑不得:“就不能是我单纯地,嗯,想给我的恩师一些谢礼吗?”
“少来这一套。”梅罗斯嘟哝一声,意识到和他这样在走廊里聊天不太好,于是边转身将人引向会客室边感慨道,“我的魔药可是彻底消化了,我告诉你,武技是能反应人的性格的。像你这种喜欢,嗯,从奇怪的角度偷袭的家伙,大概不会这么有良心吧。”
“请放下您的偏见,尊敬的梅罗斯老师,”道格拉斯痛心疾首地道,“我喜欢偷袭只是因为正面对抗连您都打不过不是吗!”
他心说我上学时好歹也蝉联过三好学生,那叫一个德智美兼优啊,怎么就没有良心了!
梅罗斯把他请进会客室,将门关严后才乐呵呵坐到对面:“说吧,究竟是什么事?”
玩笑归玩笑,她倒是很清楚自己这个便宜徒弟是个小心思挺多,但决不会犯大错的年轻人。不如说在保持边界感这方面,道格拉斯的表现完全超出了他过去所属的阶层该有的模样,活像那些对礼仪精益求精的贵族,从未让梅罗斯感到冒犯。
所以对于道格拉斯带着礼物找上门这件事,梅罗斯的心态远比说出口的话积极得多。
“一方面是真的想给您一点礼物,对您过去的悉心教导表达感谢。”道格拉斯正色道。过去几个月里梅罗斯对他可谓是手把手教学,大部分仪式材料都是梅罗斯自己的存货,没有向他索要任何费用。
故国向来有尊师重道的传承,他又不是真的没良心,无论是出于尊敬还是以后勤联络的考虑,送点小礼是理所应当的。
“另一方面嘛,我也确实有件小事要麻烦您。我想了解一下值夜者手里掌握的地下聚会的名单,不需要有非凡者参与的高端的那种,神秘学爱好者聚会的级别就可以。”
梅罗斯略微皱了一下眉头,但神色很快舒展:“我能知道原因吗?”
道格拉斯装作坦然地背出早就编好的借口:“是这样的,我在翻血族留下的部分史料的过程中,无意间发现了一种奇怪且难以解读的文字,血族内部也没有更多资料参考。于是我想,何必自己费力,那些热爱解读罗塞尔文的人,那些对冷门诡僻神秘学知识了如指掌的神秘学爱好者,肯定乐于帮我一个小忙。只不过,我手中没有那么多的渠道。”
说着,他掏出了一张写有英文句子的纸,推到梅罗斯面前,百分百诚恳地说道:“您可以占卜一下,它没有涉及任何非凡内容,这点我可以向母神发誓。”
毕竟这只是一句单纯无害的“you jump,i jump”,以及“April 15,7p.m.,see you at No.18b Black Olive Street,East zone”。
一个是用来认亲的泰坦尼克号台词,另一句是他在东区租赁的某处安全屋地址。就算下一秒世界末日,这两句话中也不可能含有任何非凡因素。
除非他安全屋下面有一座邪教窝点……这点道格拉斯亲自确认过了,真的没有。
梅罗斯看了他一眼,毫不犹豫地摸出自己的紫水晶灵摆,当场用“这段文字内含有非凡元素”、“这段文字会指向具有非凡元素的存在”以及“解读这段文字会带来不幸的结果”这几个条件语句进行了占卜。
紫水晶灵摆连续逆时针转动了三次,虽然幅度有所差别,但都代表着否定。梅罗斯沉吟片刻,又占卜了一下“这张纸为道格拉斯所说的资料原件”,以及“这种文字来自古老的年代”
答案都是肯定的。
“……这样吧,”完成初步鉴定的梅罗斯摸摸下巴,做出了决定,“这段文字我留一个副本,帮你在‘红手套’之中问一下,他们接触过更多稀奇古怪的事件,说不定会有线索。”
“窥秘人”是个对神秘学知识与技能有广泛涉猎的序列,梅罗斯对自己的占卜结果还是很有自信的。拿到“红手套”内部讨论则是另一重保险。
但凡这其中有鬼,道格拉斯就不可能放任非凡界中资历很深的“红手套”得到它……梅罗斯边说,边敏锐地观察着道格拉斯的表情。
只见对方脸上似乎还有一丝喜色闪过,然后很痛快地答应了:“真的可以吗?太好了,您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对于道格拉斯来说,他巴不得这段文字传播越广越好,官方非凡者和野生非凡者都一样。
唔……怎么越看越傻。梅罗斯摇摇头,起身准备去筛选一份名单给他:“你在这里稍微坐一会儿。”
几分钟后她取来了一份安全无害的神秘学爱好聚会名单,又将这段英文抄录一遍,然后将道格拉斯送出了值夜者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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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成了一项计划的道格拉斯轻松地吹着口哨绕回到圣赛缪尔教堂前方的广场。之前他坑了好几个军情九处的线人,倒不是有意要恶心对面,只是上赶着送人力和资金的局面太过诱人,让他不由得产生了“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的微妙心理……
或者从战略上说,道格拉斯完全理解泰伦给自己施压的目的。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反过来把压力给到了军情九处。
跟踪我是吧,你再跟一个试试?钱包都给你掏空喽!
只不过作了这么一个不大不小的死,他也不敢再去东区逼仄昏暗的街道里乱晃了。数往今有多少壮士阴沟里翻船,道格拉斯专门转到黑夜教堂,就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安心,并决定落日前的最后一点时间就在广场喂喂鸽子,放松心情。
于是他在广场边的小摊贩手里买了袋面包渣,刚把目光转向数排共人休憩的长椅,就发现头戴古典巫师帽、右眼佩戴着单片眼镜的阿蒙正坐在不远处。
还一把把地撒着面包渣,身边聚集了至少几十只花色各异的鸽子。
道格拉斯整个人都迷茫了。这就是序列三大佬的生活吗?真是朴实无华但槽点众多啊……
他还没想好是过去打个招呼还是直接溜走,阿蒙就抬起头,精准地看向他的方向,露出一个“发现你了”的笑容。
站在原地犹豫了足有一分钟后,道格拉斯还是苦哈哈地走了过去,小心翼翼于长椅另一端落座。
阿蒙拍了拍手掌上沾着的面包碎屑,笑道:“你在欺诈这方面还挺有天赋。”
“‘从血族那里拿到的文字’是接下来所有谎言的前提,也是最容易被证伪的。”祂随手抓住一只在身边啄食的鸽子,抱在怀里抚摸着,“但,恰恰是因为它太容易被戳穿,反而不被重视。只有在文字确实存在未知危险的情况下,它的来源才值得考究;如果它安全无害,那么是确实存在过还是某种虚构,又有什么所谓呢?”
而坐在旁边听着这番话的道格拉斯只感觉有冷汗顺着脊背流下。
要知道,他是先进了圣赛缪尔教堂,这个黑夜教会在贝克兰德的总部,并且路过了地下通道。
地下通道的十字路口另一边就是存放封印物的查尼斯门,必然有着黑夜教会最高等级的保密措施来防备窥探。
然后他还在值夜者们的老巢呆了半天,里面一半人都是非凡者,对特殊的力量有着足够感应能力。
无论如何,阿蒙不该对这段谈话的内容如此清楚……道格拉斯悄咪咪地打量着阿蒙的神色,在心中暗暗叫苦:大佬这是专门过来敲打我的吗?
“我,我绝对没透露有关您的事……”他极其小声地表着忠心。
“啊,我知道。”阿蒙哼笑一声,放开鸽子,一片羽翼拍打声中将手伸进宽大的袍子里摸索着取出了一样东西,又将它塞进道格拉斯手里,“这是你乖乖听话的奖励。”
那是一只三指粗细、比手掌长上些许的玻璃试管样的容器,入手一片冰凉。而容器中盛放的液体看起来粘稠到诡异,仿佛是一整块而不是一滴滴,呈现出一种混杂但不刺眼的色彩。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道格拉斯突然有种想将其一饮而尽的冲动。他有些好奇地移开目光,问道:“请问……这是什么?”
阿蒙扶了扶单片眼镜,淡写轻描地回答:“序列八,‘戏法大师’的魔药。喝吧,我会看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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