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向雨南找到颜法,说铁路上要成立工会,要他帮着送封信。颜法答应了。
信要送到江岸铁路机务段,找一个叫“大圆”的人。颜法坐轮渡过江,到了江岸车站。
大圆真的有一张圆圆的脸。他看了信,高兴地说:“回去告诉向先生,我们一切照他说的做就是了!”见颜法要走,他豪爽地说“向先生派来的人,不吃饭就走,那不是甩我一巴掌啊?”说着就吩咐周围,这个去买酒,那个去买卤菜。过一会,下工了,大圆把颜法带到一间工房里,那里早已聚集了七八个人,都是做杂工的。
一张铁板焊成的桌子,桌子中央摆着一色的搪瓷饭盒,装着猪头肉、牛肝、土豆等各种熟菜,七八个铁皮焊的杯子,装着白酒,大圆一定要颜法拿那只最满的,颜法推却不得,只好将杯子拿了。
“来,今天咱哥儿们喝的梁山上的忠义酒!”大圆亢声说:“我大圆活了半世,穷了半世,至今光棍一条,受人糟鄙,原说是命不好,认了。是向先生一帮朋友来给我开了窍,知道咱穷苦力也可以活得像个人样!咱们就要成立铁路总工会了,今天权当庆祝,咱们喝一大口!”说着举起杯子咕噜就是一口。
颜法看大圆喝了,赶紧也咕噜一口,众人都叫好。
热热闹闹吃了许久,大圆说:“好了,哪两个把小兄弟送走?”立刻就有两个人要送颜法,他们一直把颜法送到船码头才返去。
回到涵三宫,向雨南问:“对那里感觉怎么样啊?”颜法说:“太好了。他们的心真齐啊,那样义气,就像亲弟兄一样!”向雨南嘿嘿笑起来:“这就对了!要没有这样的感觉就不是你傅颜法了!”
大约半个月后,向雨南急匆匆来找他,说有一封重要的信件必须马上送走。这次的地方是汉口花楼街,是热闹地方,那里暗探很多,最好的方法是叫上桃子一起去。
颜法到桃子家去,桃子听说去汉口玩,高兴得很,立刻就出来了。
花楼街是个畸形发展的消费娱乐之地,三教九流,五花八门,各种平时看不到的奇人异事都在这里聚会,街道狭窄,乱哄哄的,叫卖声,嬉笑声,醉徒的喊叫声,不绝于耳。
颜法和桃子走进一个旧院落,这里很静,空空的天井,古旧的飞檐,板壁楼上一间屋子,敲门,一位面容清矍的男子出现在他们面前。这男子眼睛有神,嘴上醒目地排着八字胡须,头戴瓜皮帽,身穿缎子袍,足蹬一双闪亮的皮鞋,风度翩翩。
“请问是哪里的朋友?”那人很有底气地问。颜法说出向先生的名字,那人马上笑起来,把他们两人请进去。屋子里既典雅又洁净,一个女佣给他们倒上咖啡,加了糖,桃子喝了一口,皱起眉头来,那先生看到了,对女佣说:“客人喝不惯咖啡,赶快换茶!”女佣赶快过来端走咖啡,一会就换上茶,茶水发着好闻的香气,是名贵的茶。
颜法心里有一点点不自在,这先生和董先生、向先生的区别很大,生活讲究,举止阔绰,这样的人是苦力的朋友吗?
似乎察觉到颜法的感觉,那先生解释道:“我这里和董先生那里很不一样啊!没法子,我是做律师的,各方面都要应酬,一些花架子要搭着。不像董先生,天天和你们一起,自由自在!”颜法这才知道他就是大律师施洋先生。
施洋看了向先生的信,对他们说:“本来应该留你们吃饭的,现在事情很急,就不留了,你们在路上随便吃点什么。”他在桌子旁坐下,很快写了回信,嘱咐一定莫弄丢了。看到颜法将信放进贴身口袋里,他点点头,掏出一块银元给颜法说:“拿这在路上吃点点心!”
到武昌,两人找了个面食馆,各要了一碗面条。
还多不少钱,颜法要将这钱给桃子买件褂子。桃子高低不肯,两人拉拉扯扯,店主看着好笑,说好恩爱的两口子,不简单。桃子扑哧一声笑出口来,扭头就跑,颜法只好跟着。
走到一个僻静的小巷,桃子停了脚,回头问颜法:“你说那个店主有没有道理,胡乱就把我俩拉到一起!”颜法说是啊,没见过这么胡说八道的生意人。桃子盯了他一眼,忽然哼了一声,转头去,再也不理他。
颜法纳闷,不知道桃子为什么生气。
那天上午,刘福来找颜法,说向先生带信,近日铁路上可能要出事,需要人手帮忙。颜法听了,二话没说,就去找老大颜启。
颜启和老三颜胜正蹲在菜摊旁,守着一小堆没卖完的萝卜,看见颜法,颜启高兴地说:“老二,你来得正好,把这些萝卜拿去给你们做菜!”颜法说铁路上可能要出事,向先生要我叫些人到铁路上去,你们和我一起去吧!
颜启疑惑地问,我们做小生意的去那里干什么呀?颜胜说,干什么,还不是跟着那些读书人到处说疯话,我是不去的,我要卖菜!颜启也说,他们是不是要和当官的闹啊,那可不是好玩的!
颜法说,我答应了去的,不去就是失信了,再说董先生说了,天下的苦力是一家,我们该去帮忙。
颜启说,去干什么啊,那里有你一个不多,无你一个不少。
颜法见弟兄们都不支持,就说那我一个人去了,家里爹妈你们照看些。说着转身就走,走了几步,颜胜追上来了,“老二,我和你一起去!”
颜法说,你不是说我们是在疯吗?你也去疯啊?
颜胜笑着说,我看你痴痴呆呆的,手脚不麻利,只怕被人打了,还不知怎么打的。我力大,可以保护你。
刘福在路边等着他们,三个人匆匆走到江边,坐轮渡过江。一进车站,就感觉气氛不寻常,墙上,电杆上到处贴着五颜六色的标语,写着“劳工神圣”、“争取人权”、“总工会万岁”的口号,到处是三一群五一伙的工人,有人大声说着什么,有人在喝茶,很少做事的。大圆把他们带进一间屋子,向先生正在和几个年纪三十多的工人说话,看见他们,高兴地说:“来得正好!这两天就不要回去了,大圆他们会安排你们吃住的。”
出进这所房子的人都匆匆忙忙的,神色紧张。找向先生的很多。等空闲一些,他把颜法叫过去说:“我们要罢工了,这是全京汉路的统一行动,要守纪律,事情也很多。你们年纪小,就不去一线了,做后勤工作。”老三问后勤是做什么?向先生说,就是送饭。老三笑呵呵地说,那我会做。还对颜法说,老大颜启就是憨,就送送饭,还管吃住,这么好的事不来,将来回去说了让他羡慕死。
下午他们就开始干活了,从伙房里打来饭菜,装在大桶里,一辆三轮车,颜胜蹬得轻轻松松,一路说着笑话。要送饭的地方真不少,他们一直干到天黑,晚上大圆让腾出一间工棚,铺好三张单人床,房子里还吊着电灯,三人睡不着,趴在床上说话到很晚。
早上,天刚亮大圆就来叫他们。他神秘地说:“一会就有大事要发生了,你们不要慌,把各个岗位的饭及时送到就可以了。”三人赶紧起床,拖上车,给坚守在岗位上的人们送饭。车站与昨天又有不同,穿长衫或是西装的管理人员都不见了,到处是戴着袖标的工人,他们排成队,有秩序地走着,有的去机车那里,有的在站口盘查行人,有的在各个角落来回巡逻,他们的脸上都有一种骄傲又紧张的样子,不少人手里拿着木棒和铁管。
吃过早饭没多久,大量的工人从站门口涌进来,分成很多摊,拿着工具,由若干有经验的人带着,向各个预定的目标进发。有许多年轻人围着一辆机车,嘻嘻笑笑,机车驾驶室里几个人正在忙碌,炉子里火焰熊熊,司炉大铲大铲的往炉膛里加着煤块。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站在驾驶室中央,他戴着蓝色工帽,穿着新工装,手上还有一双洁白的手套。这是很不寻常的打扮。有人悄悄说,这小伙子将要拉响机车汽笛,作为全路罢工的号令。人们朝他投去羡慕的目光。
9点钟,从工会俱乐部房子里发出命令,叫拉汽笛。
小伙子戴上白手套,举手握住头顶的把手,稍停了停,似乎在蓄积力气哩!忽一下,他用力往下一拉——
“呜——”万般寂静之中,汽笛如一声惊雷,巨大的声响震彻天空,在大地上盘旋,那样高亢,那样雄壮!
“呜——”一辆接一辆的机车拉响汽笛,声声不绝,四野回应,整个城市都被惊动了,行人都停住脚步,向这里遥望。
铁路上所有人都欢呼起来。“罢工了!罢工了!”成百成千的工人在喊叫,“劳工万岁!劳工万岁!”“总工会万岁!”
一些人迅速行动起来。将机车开动,集中在一起,派人看管。将有的电线剪断,将某些地方的水放掉。
没有一个人上工,大部分人回了家,领袖们聚集在指挥部,纠察队排好了值班表,重要地方都有人站岗。往日车水马龙的江岸火车站,顷刻间烟息火熄,静悄悄。
罢工秩序井然,从江岸到长辛店,几乎同时开始。先是郑州,次是江岸,十一点是长辛店,到中午,整个京汉铁路,一千多公里的铁路线上,没有一辆客车、一辆货车、一辆军车行走,京汉路成了一条瘫痪的死蛇!
全路段,相距两千里,几万铁路工人,像一个人一样同时行动,没有丝毫差池,没有一个司机去开车,没有一个巡道工去查路,仅仅因为一个没有任何官方背景,没有强力的“总工会”的号令!这是何等的信念!
工人表现出的纪律,意志,决心,叫所有的国民吃惊,更叫当权者震惊。这是一个新兴的、高度团结的群体,与往日的农民群体相比,他们具有不可估量的潜力,这不能不引起军事当局高度的警惕。
京汉铁路,直系军阀的生命线,停一日损失巨大,军队将领们忍无可忍了!
那天下午,一队军人全副武装,刺刀寒光闪闪,来到江岸车站。纠察队上前刚想问,立刻被他们用刺刀逼开,这些人大摇大摆,径直走向江岸工人俱乐部。前一天,指挥部主要人员已经分散,这些人进去的时候,只有几个基层人员在里面。
一个军官厉声喝问桌子后坐的一人:“你是干什么的!”不料那人竟然反问:“你是干什么的!”声音一点不比军官声音小。军官哗啦一声顶上枪膛,说:“老子是干这个的!”那人一点也没有退缩,反而用更大的声音叫喊道:“你拿这个吓唬谁呢?有没有王法了!”军官恼羞成怒,命令士兵将那人带走。
士兵人多势众,一拥而上,将那人扭住,那人奋力挣扎,军官恫吓着要开枪,一路跌跌撞撞,走向车站大门,却发现黑压压的一片工人,怒目而视,手拿木棒铁管,墙一样挡住去路。
士兵们被震慑住了。就连那军官,一时也拿不定该怎么办。
“把人放了!”工人队伍里发出低沉的怒吼。
军官说:“奉上峰命令,将疑犯带回审查!”
一个老者走上前来,一字一句地问:“好!说他是疑犯,现在就请你当着众人,说他姓什么叫什么,犯的哪一条王法!”军官答不出来,老者大声说:“那么你就是乱抓无辜了!”人群大哗,年轻人纷纷上前,逼近士兵,有个小伙子已经将被抓的人的衣服拉住了。
军官见状,拔出手枪来,但是青年工人不怕,纷纷靠近士兵,使他们施展不开,一时秩序大乱。乱中,有人将那被捕者拖入人群中,眨眼就不见了。直到军官“啪啪”朝天放了两枪,人群才散开。士兵们胡乱抓了两个人,推推搡搡地走了。
到罢工委员会的人赶来,只看见一地的杂物。
那个被夺回的人就是大圆。
当天晚上,罢工委员会紧急开会。
第二天,上万的铁路工人,还有前来声援的其他行业工人以及学生,在江岸开会,要求当局释放被捕工人。会后并举行大游行,队伍穿过外国租界,那些平日凶神恶煞的外国巡捕不敢稍微阻拦,这叫人人觉得扬眉吐气。
但是一场巨大的阴谋已经酿成,在督军府里,军官们也在通宵开会。
江城的二月是寒冷的。晚上,颜法、颜胜、刘福躺在工棚里,觉得寒气逼人,便把三张床拼在一起,合盖着被子,互相用体温取暖。
颜胜还在兴奋地讲着白天的事,说自由自在地踏着租界的感觉。刘福说:“铁路上做事过瘾啊,人又多,扎得又紧,万众一心,做什么事都能成!将来过了这阵,我要向先生帮忙,把我也弄到铁路上,哪怕做杂工哩!”
颜法却双眉紧锁。老三问:“你又发什么呆啊?”颜法说:“我担心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啊!”
刘福说:“这些军阀,都是欺软怕硬的,我们人多,怕什么!”颜法苦笑了一下。颜胜说:“不管怎么样,我明天要回家了,老二你也和我一起回去!”颜法说:“向先生不回去,我也不回去。”颜胜说:“像你这样呆头呆脑,这样乱哄哄的地方不适合你!”三个人说说谈谈,很晚才睡着。
早上北风直吹。中午他们又送了一次饭,颜胜就要走,颜法说,你走了,谁蹬三轮呢?这样,还等两天,我们三个一起走。刘福也这样说,颜胜就不再坚持了。
罢工已经四天。
俱乐部门前的广场是人们聚集的地方,这几天,人们常常到这里来,探听消息,一些领导人也在这里发表演说,鼓舞士气,纠察队仍是那样精神饱满,在广场四周巡逻。
颜法他们三个蹲在广场边缘,远远看见向先生和大圆一群人向广场中心走去,知道又要发表演说了,便站起来,三个人,都喜欢听那些有学问的人讲话。
才走两步,忽然听到大路那边“啪啪啪,”连响几枪,转身一看,那边大路上烟雾腾腾,大批马队朝着广场疾驰而来,几个纠察队员挥着棒子去阻拦,都被冲倒在地。枪声渐渐密了,而且不止一个方向,很快,身穿灰军服的士兵和黑衣服的警察成群结队出现在广场周围。
“啪啪啪!啪啪啪!”枪声不住地响,先是朝天放,很快就直接对着人群放了。不断有人倒下,有人喊了一声:“和他们拼了!”青年工人们都冲上前去,和士兵扭在一起,但是士兵有枪。“啪啪啪!”几乎每一响都有人倒下。
背后又上来了军队,这股士兵更是凶悍,一来就端着明晃晃的刺刀,见人就刺!一时血花飞溅,到处是哀嚎声。向先生被一个士兵扭住说:“这里有个读书的!”大圆见了,拿起一根木棒,飞起一棒,将那士兵打倒,大声喊道:“向先生快跑!”向先生被两个青年拥着,绕过一堆铁块消失了。大圆自己丢下木棒,朝着人多的地方钻,想趁乱混出去,先前被他打了一棒的士兵的伙伴死死跟着他,一边追,一边吓人地喊道:“站住!抓着扒你的皮!”大圆看跑不脱了,索性返身回来,操起一根铁管,朝追在前面的一个兵猛击一棍!那兵收腿不住,肩上挨了一下,立刻翻身倒地。其他的兵一起向大圆开枪,大圆身上中了好几枪,仍挺着站住,最后,一个兵猛一个“前进刺”!闪亮的刀尖从大圆身后出来!大圆倒下了。
颜法他们三个,本来不在中心,年纪又小,士兵们从他们身边跑过,没理睬他们。刘福看见一个士兵正在向广场中心瞄准,上去抱住那兵,央求道:“你莫向我们穷弟兄开枪啊!你莫打死他们啊!”那个兵犹豫了。正在这时一个军官看见了,掏枪大骂着跑过来:“他妈的,造反的时候你可知道有今天!”说着“啪啪”连开两枪,都打在刘福背上,子弹穿过刘福,将那个士兵也打死了。
颜法大叫一声“刘福!”跑上去抱住刘福的身体,刘福已经闭眼不能说话,呼出的气也微弱得很,身下全是淌着的血。
人群潮水一般,又向这里涌来,士兵们跟着追,一个兵看见颜法抱着尸体哭,抡起**就向他头上砸来!颜胜一直就紧紧跟着二哥,看见这情景,顾不上说话,倒地伸腿,将那兵的膝盖狠狠蹬了一脚,那兵一下子摔倒在地,颜胜大声叫着“老二!快跑!”颜法也猛醒过来,知道刘福已经完了,起身和颜胜猛跑起来。
跑出去的人,中间有罢工领导人,大声叫着:“大家快跑啊,莫跟他们搞了!”士兵们便集中火力向喊话的地方猛射。
前后也就十来分钟,曾经热闹的广场变成了屠场。到处是尸体和流血的伤员,惨叫声不绝于耳。能跑的人都跑了。
领队的军官还不解恨,下令吹起冲锋号,惨厉的号声中,一群一伙的士兵,端着上膛的步枪,到宿舍区一家家搜寻工人。搜到了,稍有反抗,立刻枪毙!这样在宿舍区里又增添了尸体和伤员。
天下起了大雪,似乎要掩盖那一地殷红的血迹!
颜法和颜胜在大雪中,跌跌撞撞跑在一条极其狭隘的小巷子里,这是机灵鬼颜胜发现的一条秘密通道。这巷子里有一个小院子,长期没有人住,院墙上有个洞,被草掩盖着,颜胜跳进去,叫颜法跟上,两人走到院子后墙处,翻过墙,外面是一片坟地,滚进坟地,就淹没在荒草之中了。
天黑之后,颜胜打头,颜法紧跟着,沿着长江,向郊外走去。这也是颜胜的主意,他说市区方向的大路一定有卡子,夜里去市区是自投罗网,不如到郊外,找个地方住下,天亮再回城。弟兄俩摸到一家茅屋,求主人让他们在杂物间住一晚,主人已经知道车站发生的事情,知道是落难的工人,二话没说叫他们住下了,还抱来好多稻草让他们垫盖着。两人睡了一夜,早上和进城的农民一起,回到了汉口市区,再坐船过江回家。
爹妈见了,都说是祖宗保佑。刘福家里,父母都要哭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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