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五,天气放晴,大地回暖,向阳处的积雪开始融化,背阴处仍是片片银白。
苏秦身体康复,不愿再麻烦老丈一家,天一亮就起来,为老秦家打扫好院子,将自己住的房间收拾干净,在吃早饭时向老丈辞行。
“小伙子呀,”老丈拦道,“你这身体没好利索,体内还有寒气,不利走远路呢。”
“老丈,我这身体好利索了!”苏秦拍拍胸脯,笑道,“老丈你看,结实着哩!”
“唉,”老丈轻叹一声,“你实意要走,我也拦不住你。不过,按照老秦人习俗,今儿是破五,大年还没过完,不利出行。”
“这⋯⋯”苏秦急了,“请问老丈,我几时能走?我有许多事情要做,早走早方便,一天也不能多留。”
“即使要走,也得到明日。明日初六,三六九,闭眼走。”
苏秦拱手:“就依老丈。”
“秋果!”老丈叫道。
秋果走过来。
“苏先生闷了,你陪他山上转转,顺便到你舅家一趟,让你舅为苏子把把脉,再带几贴风湿膏回来,我这老腿又犯病了!”
“好哩。”秋果转对苏秦道,“先生,走吧。”
苏秦笑笑,随她走出院门。
听到苏秦走远,老丈对大川道:“把你娘还有秋果她娘都叫过来!”
大川走到灶间,将她俩叫到中堂。
老丈问道:“你们这都说说,住咱家里的小伙子咋样儿?”
“老头子呀,想说啥,你就直说,拐这些弯干啥?”大川娘嗔他道。
“呵呵呵,”老丈笑道,“我想说的是,小伙子慈眉善目,说话文气,还带着书,一看就是个读书人。能坐高车大马,想必家境也不错。秋果长大了,眼见得嫁人,可咱这附近,好小伙子或战死了,或伤残了,像秋果这般大的女娃子却是一堆一堆的,秋果将来咋办?秋果这妞儿要机灵有机灵,要长相有长相,多么可人,要是嫁不到个如意的,岂不是⋯⋯害了她吗?”
几人点头。
“再就是,”老丈继续说道,“小伙子来咱家两次,都是下雪,都是落难,也都是遇到秋果救他。这叫啥?这叫天意。是上天让他遇到秋果。昨晚我就做了个梦,梦到他是个大贵人,和秋果结作百家之好,生下一堆娃子!”
几人皆笑起来。
老丈看向大川两口子:“秋果是你俩的闺女,你们说话呀。”
“呵呵呵,”大川憨笑几声,“我俩都听阿大的!”
“好是好,”大川娘忧虑道,“人家是念书人,万一看不上咱家秋果呢?再说,秋果还小呢,这事儿咋说呢?”
“我想好了。”老丈捋一把半白的胡子,“这事儿先不明说,明日小伙子走时,大川就与秋果一起送他,可多送一程,一直送到函谷关,过去关后,大川可把话儿挑明,让他带上秋果走。只要他带了,这事儿就成了。”
“要是他不肯带呢?”大川问道。
“我观小伙子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他欠妞儿一条命,不会不带她。”
“好哩。”
翌日晨起,苏秦一身黑褐色的粗布短衫,头上还包了块老秦人特有的白巾,与老丈一家依依惜别。一身新衣的秋果悄无声息地背着苏秦的包裹走在前面,秦大川与苏秦不远不近地跟后,一边走路一边闲聊。
走有几里,来到官道上,苏秦辞别,大川坚持再送。又走数里,来到宁秦,大川父女仍要送下去,苏秦坚决不让了。
望着远远走在前面的秋果,苏秦扬手叫道:“秋果,停一下。”
秋果住步。
苏秦就要赶上去,大川道:“苏兄弟,大哥有句话,这想跟你打个商量。”
苏秦应道:“大川兄但讲无妨!”
“你的身体尚在恢复,路上需人照料。小囡虽说无知,倒也知热知冷,就让她随你去吧。”
“这⋯⋯”苏秦震惊,“这⋯⋯怎么能成?”
大川怔了一下:“兄弟可是嫌弃小囡?”
“大川兄想到哪儿去了?秋果于在下有救命大恩,在下感激不及,怎么会嫌弃呢?”
“既不嫌弃,就让小囡跟你去吧。这是她爷爷的意思,我们一家都听老人的。”
苏秦急了:“大川兄,你可告诉老丈,不是兄弟不肯带小囡,是⋯⋯是兄弟本为浪子,居无定所,注定颠沛流离,自顾尚且无暇,哪能再带个小囡呢?”
“呵呵呵,”大川笑道,“阿大说,苏子是贵人贵相,将来一定发达,跟前少不了提茶倒水、揉腰捶背的,小囡人虽小,可啥都会做呢,能跟兄弟混口饭吃,是她的福气呢。”
“这不成哩,在下一贫如洗,用不起仆从,即使用得起,又怎能让恩人来做呢?”
“阿大的意思是,小囡不是下人,是⋯⋯是给你做个婆娘⋯⋯”
苏秦震惊,半晌方才明白过来,连连摇头:“大川兄,这怎么使得呢?小囡还是个娃子,再说,我认大川为兄,她⋯⋯”
“呵呵呵,”大川依旧带着笑,“辈分都是叫出来的。闺女嫁给你,就是你的人,你想咋叫你咋叫。至于我俩,照旧是兄弟!”
苏秦两手捂在脸上,使劲搓揉一时,松开,盯住大川:“大川兄,你看这样可否?”
“兄弟请讲。”
“老丈厚爱,在下感激。小囡救命大恩,在下永世不忘。秦兄既认在下为弟,你我永世都是兄弟,小囡为兄弟之女,也就是在下之女。如果在下真如老丈所言,有所建树,必来迎接小囡,视如己出,不让她受半点委屈!如果在下混得不堪,在下⋯⋯”
“好好好,”大川摆手止住,“如果兄弟眼下不便,我就把小囡带回。可无论如何,小囡都是兄弟的人,她对她爷爷说了,她欢喜你,她愿意侍候你,她心里头只有你。她说她当牛做马都乐意,只要能跟着兄弟你。大哥我⋯⋯我没有什么好说,认你作兄弟!”
苏秦拱手:“谢大川兄理解!”
大川热切地盯住苏秦:“苏兄弟何时来接小囡?”
“这⋯⋯”苏秦迟疑道,“在下真还说不准个日期。”
“两年如何?”大川伸出两根指头,“小囡今年十三,再过两年,刚好及笄,可以随礼了!”
“大川兄这想哪儿了,”苏秦脸上涨红,“我这⋯⋯三年两年真还没个谱儿!”
“那就三年,不能再迟了!”秦大川一锤定音,与苏秦走前几步,赶上秋果,“秋果,今儿你就不跟先生走了,先跟阿大回去。”
秋果眼里流出泪,转过头去。
“先生答应三年之后回来接你!”
秋果擦把泪,转回头,盯住苏秦,点头。
大川从腰中解下一条袋子:“这是干粮和些许碎银,兄弟路上好用。”
苏秦接过,深深一揖:“谢大川兄!”又朝秋果长揖,“秋果,苏秦⋯⋯谢你了!”
秋果卸下肩上包裹,递给苏秦,回他深深一躬。
苏秦挎好包裹,学老秦人样将大川送他的袋子裹在腰间,一个转身,大踏步沿函谷道走去,再无回头。
秋果倚在大川身上,望着苏秦渐去渐远,成为一个黑点。
公子华没有寻到苏子,惠文公倒是长长地嘘出一口气。
无论如何,苏秦没有死于自己之手,惠文公在感觉上好多了。这就好比吝啬鬼遇到一件价值连城的宝器,得知自己无法得到,宁愿毁之也不愿他人染指。但要自己亲手毁之,凭他如何也不忍下手。但这宝器自行碰毁了,他虽有惋惜,毕竟会好过许多。
惺惺惜惺惺。在惠文公的心里,眼下真也只有惋惜了。公子华走后,惠文公顺手拿过苏秦的裘衣反复验看,眼前竟然浮出失去裘衣、衣着单薄的苏秦如何身无分文地行走在冰天雪地里,如何啃雪为食,如何艰辛跋涉,如何晕厥,如何滚落沟壑,又如何被积雪掩埋等一系列场景,心里一揪,潸然泪出。
一连几日,惠文公心里压了这桩事儿,茶饭不香。鬼谷诸子中,庞涓死心于魏,张仪矢志于楚,孙膑成为废人,唯有苏秦是可用之才,且又躬身送货上门,若是真就这样死了,岂不是⋯⋯
惠文公心里又是一揪。
不用苏秦,真的就对吗?若用苏秦,真的就错了吗?
惠文公陷入冥思。
说实在的,几个月来,苏秦让他不知冥思多少次了,可⋯⋯真是难啊,身边连个可以商量的人也没有。竹远不可说,公孙衍不可说,公子疾不可说,小华不可说,所有臣子皆不可说,即使终日守在身边的内臣,也不可说。
唯一可说的,就是先君了。
惠文公起身,与内臣一道躬身复兴殿,见过老内宰,让他守住大门,自己独坐于先君榻前,再入冥思。
不知过有多久,惠文公心底如有一道亮光划过。苏子之才,今日不可用,明日必可用。帝策明不可行,暗却可行。自己既已通过论政坛消去负面影响,为何不能退却一步,以尊士为名留他于宫中,派他一个闲职,明不用,暗用,只俟时机成熟,再由暗转明,与他牵手,共成大业呢?
惠文公心头陡地打个寒战。是的,似苏子这般大才,当是千古之遇。几年来自己苦苦寻觅,苦苦守候,为的不就是他吗?他来了,他也展示了才华,可⋯⋯
再细想想,几个月来,苏秦没有不到的地方。苏秦初来乍到,若要面君,首要论政。若要论政,就必须谈论天下。苏秦所谈,亦为列国士子所谈,只是苏秦看得更高,望得更远而已。一切都怪自己,是自己心中有鬼。
惠文公越想越是追悔,起身下榻,走至孝公灵前,跪下祈道:“公父,驷儿无能,错过一个大才。苏子⋯⋯苏子此去,此去⋯⋯”
惠文公陡然顿住,又怔一时,嗖地起身,疾步走向房门,一把拉开,走至门外,冲内臣叫道:“快,召上大夫觐见!”
公子疾见宫人催得惶急,不知发生何事,匆匆赶往宫中,早有内臣迎着,引他径去御书房。
见过君臣之礼,公子疾落席时,方才注意到公子华也在侍坐。观他神情,似也刚到。
惠文公扫射二人一眼,缓缓说道:“疾弟,华弟,寡人召你们来,仍为苏秦一事。”
公子疾暗吃一惊,以为是二人所谋已为君上所知,急看公子华,见他也在大瞪两眼看过来,知他也是不明所以,便回望惠文公,假作不知,问道:“苏子怎么了?”
“唉,”惠文公轻叹一声,“疾弟,寡人听闻苏子尽卖车马,典当衣裳,徒步离开咸阳,心中甚是愧疚。今日思之,苏子所论虽说空泛,但也算是人才。苏子离去之时,衣裳单薄,身无分文,又值风雪交加,天寒地冻,安危必不自保。寡人听闻细情,特使小华追之,欲请他回来,予他一份事做。谁想,小华他们一路寻至函谷关,竟是未能寻到。”
公子疾凝视惠文公,心中却在打鼓。
略顿一下,惠文公继续道:“疾弟,寡人推断,苏子处境,眼下唯有两种可能,一是苏子已因饥寒交迫而冻毙荒野,二是苏子大难不死,获救脱险。寡人这让你来,是想让你访查此事。若是苏子脱险,务必请他再回咸阳,寡人降阶以迎,躬身谢罪,量才录用。若是苏子冻毙荒野,则是寡人之错。爱卿可将苏子尸骨运抵咸阳,寡人亲为祭奠,以国士之礼厚葬,并至太庙铭记大过一次,以示警惩!”
公子疾起身,叩首:“臣代苏子叩谢君上隆恩!”
惠文公转向公子华:“华弟,你准备一下,马上赶赴大梁,设法让孙膑得知真相。若是能将孙膑偷渡至秦,寡人记你大功!”
“臣弟遵旨!”
几日之后,公子疾经过一番“访查”,终于在里正的引领下来到秦大川家。
老丈与秦大川皆不晓得公子疾,只朝里正打揖。
“秦老川,秦大川,”里正指着公子疾道,“这位是从咸阳来的,是当朝上大夫大人,上大夫有话问你。”
老丈、秦大川叩首:“草民叩见上大夫大人!”
公子疾扶起老丈,揖道:“老人家,听闻你家在大年夜里救活一人,可有此事?”
老丈揖道:“回禀大人,确有此事。”
“所救何人?”
“姓苏名秦,东周人氏。”
“他⋯⋯人呢?”
“已走数日。若是不出差错,今日当过函谷关,该到渑池。”
“哦?”公子疾现出失望之色,再问,“此人可曾留下什么?”
老丈摇头。
秦大川朗声接道:“苏兄弟留下话说,三年之后,他会再来小秦村。”
“哦?”公子疾转向大川,急问,“他为何再来?”
秦大川颇为自豪:“迎接草民小囡。”
“迎接小囡?”公子疾似不明白,抬头问道,“你家的小囡呢?”
秦大川朝里屋叫道:“小囡,你出来一下!”
秋果应声而出,伏在角门上,怯怯地望着公子疾。
见是一个孩子,公子疾转对大川:“苏秦为何要来迎接你家小囡?”
“回大人的话,”秦大川指着秋果,“苏兄弟两次遇难,皆为小囡所救。阿大说,小囡与苏官人命中有缘,欲将小囡配他,苏官人见小囡年纪尚小,说是推迟三年,再来迎娶。”
“哈哈哈哈,”公子疾怔一会儿,爆出长笑,“好好好,本府恭贺你了,也恭贺你家小囡!三年之后,苏子前来迎娶之时,莫忘告诉本府一声,本府定来喝碗喜酒!”
秦大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人此话当真?”
“本府说话,自然当真!”公子疾转向秋果,“小囡,出来,给本府看看。”
秋果走出来。
公子疾拉住她,仔细审过,见她真还眉清目秀,模样可人,心里一动,转对大川道:“本府想让秋果前去乐坊习练几年,待苏子三年过后迎娶之时,也好知书识礼,配得上苏子。”
“好好好!”秦大川激动道,“秋果,来,给大人磕头!”
秋果跪地磕头。
公子疾转对里正:“秦大川一家义救落难之人,当获表彰,着晋爵两级,赏田三井。你可具表奏报,直接呈送本府,由本府转呈君上御批。秋果姑娘,直送乐坊!”
里正揖道:“下官遵命!”
轩里村苏家院子里,小喜儿正在织机上埋头织布,院中传来说笑声。
是大嫂苏厉妻和弟妹苏代妻。时值午后,天气晴好,妯娌俩正在院中挑选蚕茧。小喜儿抬头望去,见苏厉妻正在抚摸苏代妻隆起的肚皮,不无惊乍地笑道:“三妹子,瞧这样子,这一次准是男丁!”
苏代妻心里美滋滋的,笑问:“大嫂,你咋能看出是个男丁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大嫂笑道,“若是生男,见前不见后。瞧妹子这肚皮,见前不见后,必是男丁!”
“啥叫见前不见后?”苏代妻大瞪两眼。
“就是只能从前面看,若是从后面看,就跟寻常人一样,看不出怀有身孕。妹子就要生了,腰板子仍是直的,还能不是男娃?”
“谢大嫂金言!”
听着这些话,小喜儿心里犹如刀割一般。想到自己在娘家时嫁不出去,好不容易嫁个郎君,为人妇已过六载,迄今仍是处子之身,小喜儿不由得伤悲起来,停下梭子,将头埋在织机上,却又不敢哭出声来,只在机上一下接一下抽泣。
大嫂听不到织机响,朝机房里瞧一眼,见小喜儿伤心,忙站起,走了进来。苏代家的见了,也挺着肚子跟过来。
小喜儿急急忙忙拿起梭子。
大嫂瞄小喜儿一眼:“二妹子,歇会儿吧。”
小喜儿抬头,和泪挤出一笑。
“唉,”大嫂轻叹一声,“瞧二妹子脸上的两道痕子,怕是又想你家郎君哩。”
小喜儿的泪水又流下来,低头不语。
苏代家的安慰道:“二嫂,晨起时妹子听到椿树上有喜鹊叫,想是二哥要回来哩。”
“我说二妹子呀,”大嫂笑道,“你在这儿织啥布哩?二弟连地都卖了,肯定是豁出去了。人哪,一旦豁出去,没准儿真能成事!前几日嫂子去伊里赶集,路上偏巧遇上司农大人巡视。司农大人在前面走,几十个人跟在身后,连附近有鼻子有脸的人也靠不上边儿。里正平日里多神气,可那日跟在后头,单是那腰弯得就跟一张弓似的。”顿了下,“啧啧啧,司农大人那个气势,嫂子这阵儿想起来,心里头也是⋯⋯”
苏代妻接道:“要是二哥真能当个大夫什么的,二嫂可就苦尽甘来了。”
“是啊是啊,”大嫂接道,“二妹子,二弟若是当官,说不准比司农大人还要威风呢。那时候,嗬,二弟归乡,高头大马,青铜轺车,前呼后拥,金子一堆接一堆,天哪!二妹子,那时候你不能只顾高兴,忘记咱们是亲妯娌呢!”
二人一唱一和,逗得小喜儿破涕为笑,拿袖子拭去泪水,正欲再织,大嫂伸过手来,一把夺下梭子,定要拉她下机,到院中休息一时。
二人正在扯拉,卧在院中椿树下的阿黑忽地昂头,两耳竖起,继而口中发出“呜”的一声,欢快地晃动尾巴,连叫数声,“噌”一下蹿出院门。
这么些日来,她们从未听到阿黑是这叫声,正自惊诧,远处传来脚步声及阿黑的欢快哼唧声。
声音由远及近,不一会儿,一个满脸胡须、疲惫不堪的老秦人走到柴扉外面。阿黑在他身上又舔又蹭,忙前忙后,发出一连串的欢快叫声。
三个女人惊呆了。
老秦人走进院门,在大椿树下站住,缓缓放下包裹。
她们终于认出,是苏秦!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苏厉妻。苏厉妻走出机房,来到院中,瞄一眼苏秦身上的行头,语气风凉:“哟嘿,话还没有落地呢,人就回来了!”
苏秦避过她鄙夷的目光,埋下脑袋,在椿树下面坐定。阿黑蹭到他的面前,甩尾巴不停地舔他。
大嫂走到近前,声音越发尖刻:“二弟哟,嫂子听说你做下大官,可这身穿戴乍看起来像是一个叫花子哩。哦,嫂子明白了,二弟这是微服私访呢!”说着扭头转向也跟出来的苏代妻,“三妹子,你二哥的高车大马在后面跟着,你和嫂子到村头迎去,莫要屈待了那些官家!”
大嫂拔腿就要出门,苏代妻看一眼苏秦,迟疑一下:“大嫂?”
大嫂扭过头来:“三妹子,你想说啥?”
苏代妻小声道:“二哥这辰光回来,想是还没吃饭呢。咱先烧碗汤去?”
虽然分家了,但苏家大院里吃饭仍是一锅,苏姚氏总掌粟米,大嫂分掌灶房,吃饭烧汤皆由大嫂定夺。大嫂的目光落在苏秦身上的黑褐短衣,嘴巴一撇:“三妹子呀,你操的是哪门子心?二弟是何等金贵之人,山珍海味早吃腻了,家里这些粗茶淡饭,哪能入口?再说,灶膛里早没柴了,拿啥烧呢?”
苏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顾自埋头不语。
小喜儿心中正自七上八下,闻听此话,泪水夺眶而出,想下机进灶,既惧苏秦不睬,又怕大嫂奚落,竟是怔在那儿。
恰在此时,天顺儿领着地顺儿、妞妞蹦蹦跳跳地回来,见树下坐着一个生人,猛地收住脚步,试探着走到跟前,观察半日,方才认出是苏秦,欢叫一声:“仲父!”
两个小的听到喊声,也认出来,扑上去就要亲热,大嫂厉声喝道:“天顺儿、地顺儿,过来!”
三个孩子退过来,不知所措地望着她。
“天顺儿,”大嫂放缓声音,“你仲父的高车大马就在村外,你领地顺儿、妞妞到村头望望,看这辰光到了没?”
天顺儿欢叫一声:“好咧!”领上弟、妹如飞般跑出院门,边跑边叫,“接大车喽!接仲父的大车喽!”
看到几个孩子走远,大嫂斜一眼苏秦,鼻孔又哼一声,冲苏代妻道:“三妹子,咱这也到村头迎车马去!”不由分说,拉上苏代妻就朝院门外面走去。
小喜儿鼻子一酸,伏在机上呜呜咽咽地悲哭起来。刚刚哭出两声,又怕苏秦听到,强自憋住,咬牙拿起梭子,一边哽咽,一边拉开机杼。
院中再次响起“哐⋯⋯哐⋯⋯”的机杼声,一声接一声,一会儿紧,一会儿缓。小喜儿的泪水一如那断线的珠子,一串串地滴落在她刚刚织出来的新布上。
苏秦如石塑般端坐树下,泪水从紧闭的眼眶里挤出,滴落于地。阿黑识趣地蹲在他的脚边,紧盯住他,不知如何才能讨好眼前这个救它一命的恩主。
得知苏秦将十五亩上等好地卖给里正,苏虎的精神一下子垮了,当下倒地,不省人事。经大夫抢救,命虽捡回,苏虎却落下个半身不遂,偏瘫在榻,莫说是做事,纵使生活也不能自理,屎尿不禁,似成婴儿。公公得下此病,三个媳妇帮不上忙,两个儿子又在忙活田里,苏虎也就成了苏姚氏的累赘。
伊水从轩里村的西北边流过,离村头尚有二里来地,村上人浣纱洗衣,均要下到伊水里。这几日河水解冻,吃过午饭,苏姚氏见天气暖和,就端上一盆衣物,下水漂洗。
河水甚冷,就如冰水一般,但苏姚氏别无选择。一到冬日,村中女人洗衣多在井边,用井中的温水洗,苏姚氏却不敢去,因苏虎的衣物实在太臭,她怕熏了人家。
一盆脏衣洗好,苏姚氏已是两手红紫,感觉麻木了。苏姚氏将手放在口边,连哈几下热气,伸进怀里暖和一阵,方才端起衣盆,吃力地走上河堤,拐向通往村子的小路。
几个月下来,苏姚氏又老许多,走路也都颤巍巍的,歇过两歇,方才走到村头。
看到三个孙儿高高地站在土坡上朝远处张望,苏姚氏顿住步子,叫道:“天顺儿,你们快下来,站那儿做啥?”
天顺儿应道:“奶奶,我们在望车马呢!”
“傻孩子,寻寻常常的,哪来车马?”
“是我仲父的车马!”
“你仲父?”苏姚氏一怔,“他在哪儿?”
“在院子里坐着呢。我娘说,仲父还有高车大马,要我们在这儿候着。”
苏姚氏不及回话,跌跌撞撞地赶往村里。离家门尚有几十步,阿黑已经蹿出院门,不无兴奋地朝她直摇尾巴。
苏姚氏走进柴扉,并未看到苏秦,只见一个老秦人坐在椿树下面。
苏姚氏心头一凛,环顾四周,仍旧不见苏秦影子,唯有小喜儿在房中紧一声慢一声地织布。
苏姚氏怔了。如果是苏秦,小喜儿怎会仍在织布?如果不是,此人是谁?
苏姚氏猛然想起,苏秦说是去秦国了,此人想必是与他一道来的客人,心中却又忐忑,走前几步,咳嗽一下:“噢,来客人了!”见那人依然不说话,又近前几步,走到椿树下面。
直到此时,苏秦方才扭过头来,泪水夺眶而出,改坐为跪,叩首于地:“娘⋯⋯”
苏姚氏怔了,手中的木盆“啪”一声掉落,衣物散出。
好一阵儿,苏姚氏才算反应过来,急走一步,抱住苏秦的头,哭道:“秦儿,我的好秦儿,你⋯⋯想死娘了!”
苏秦将头伏进苏姚氏怀里,悲泣。
小喜儿的机杼声,也于此时更频、更响了。显然,她在用织布声掩饰自己的哭泣。
娘儿俩伤悲一时,苏姚氏推开苏秦:“秦儿,你饿坏了吧,来,随娘下灶房去,娘为你做碗好吃的。”
苏姚氏颤巍巍地走向灶房。苏秦起身跟去,在灶前坐下,为娘烧火。回视灶前,见木柴堆得满满的,何曾无柴?
苏秦将水烧开,苏姚氏打下几只荷包蛋,热过几只烙饼,一并儿摆在苏秦面前:“秦儿,这就吃吧,哦!”
苏秦端起一碗荷包蛋,迟迟不肯动箸。
苏姚氏眼巴巴地望着儿子:“秦儿?”
苏秦挤出一句:“阿大⋯⋯可好?”
苏姚氏泪水涌出,以襟拭泪:“两个月前,你阿大到田里为你耕地,却见别人在耕,你阿大去找里正,里正拿出地契,你阿大方知你把好地卖了。看到你的签字,你的阿大当场倒在地上,后来就⋯⋯”
苏秦惊道:“阿大他⋯⋯怎么了?”
苏姚氏抹泪:“疾医说,是中风了,右半身偏瘫,动弹不得,一日到晚躺在榻上,屎尿不知,等于是死了没埋。”
苏秦的泪水流出来,望着陶碗愣怔一时,端起来,慢慢走出灶房,走向上房。
苏虎斜躺在里间的炕上,朝墙处垫一床被子,使他看起来像是半坐着。苏虎的身子虽瘫,耳朵却是不聋。苏秦回来,他早听到了。院中的每一句对话,也都灌在他的耳里。见苏秦走进,他就别过脸去。
苏秦掀开门帘,跨进房中,将荷包蛋放在榻前几案上,缓缓跪下,泣道:“阿大⋯⋯”
苏虎背向他,一动不动。
不知过有多久,那碗荷包蛋早已凉了,苏虎仍然没有说话,苏秦也一直跪在那儿。
终于,苏虎轻叹一声,缓缓扭过头,望着苏秦:“你回来了!”
苏秦将头埋得更低。
“回来就好!”苏虎又叹一声。
苏秦泣道:“阿大,是儿子不孝⋯⋯儿子不孝啊!”
苏虎眼中流出两行浊泪,一只尚能活动的胳膊在上面抹一把,重复:“回来就好!”
苏秦重重叩地,大放悲声:“阿大⋯⋯”
又一阵沉默之后,苏虎复叹一声,苦口婆心道:“秦儿,庄户人就是庄户人,要认命。你也到了而立之年,再这样浪荡下去,何时是个头呢?”
苏秦闷声不出。
不知何时,小喜儿也跟进来,在苏秦身后悄悄跪着。
“唉,”苏虎长叹一声,“至于那点儿地,卖就卖了。只要你肯洗心革面,阿大相信,终归有一天,你能把它们再盘回来!”又看一眼苏秦,扫一眼小喜儿,“还有,你这个媳妇儿,是个好女人,你不能这样待她!”
小喜儿忍耐不住,“哇”一声号啕大哭:“阿大⋯⋯”
苏秦把头埋进臂弯。
“去吧!”苏虎别过头去。
苏秦却不动身。
过有良久,苏秦喃声说道:“阿大⋯⋯”
苏虎扭过头,看向苏秦:“有啥话,你就说吧!”
“场边那个草棚,我想借用,求阿大恩准。”
苏虎的脸色阴沉下来,盯住他看一时,不无痛楚地闭上眼睛,许久,眼睛睁开:“秦儿,你真的要在一条道上走到黑吗?”
苏秦埋头,没有应声。
“你这脾气,比我那头老犍牛还犟!”
苏秦的声音几近哀求:“阿大⋯⋯”
“唉,”苏虎长叹一声,“想用,你就用去吧!”
苏秦重重叩首:“谢阿大成全!”
苏秦起身,走出堂门,到院中提起包裹,揣上娘为他热过的面饼,拔脚走向村北的打谷场。阿黑不无兴奋地跟在身后,跳上跳下,寸步不离。
苏秦打开草棚的栅门,检查房舍,见棚子四面进风,屋顶还有一个斗大的漏洞。一阵风过,顶上尚未完全化去的沉雪飘落下来,纷纷扬扬,就像是春日里飘飞的杨絮。
苏秦寻来稻草与梯子,先将屋顶上的漏洞塞上,又拿绳索、木棍固牢,又将窝棚巡视一圈,凡进风处塞上草秸,将破扉门也修理一番。
及至天黑,苏秦已将一切整修妥当,不无满意地扣上房门,回到家中,进屋拿出前次回来时自己睡过的两床被褥,用小喜儿睡过的草席卷上,复至窝棚,寻到一个墙角,铺上干草,摊上草席,铺出一个被窝。
阿黑自觉地卧伏一侧。
苏秦刚刚躺下,阿黑欢叫一声,摇着尾巴跳到门口。
房门吱呀洞开,小喜儿推门进来。
苏秦坐起来,一脸惊愕地看着她。
小喜儿端着一碗御寒的姜汤,迟疑一下,跛脚走近,在他身边跪下,将汤碗举过头顶,声泪俱下,哽咽道:“你家里睡吧。家里有热炕,这个窝棚⋯⋯喜⋯⋯喜儿睡!”
苏秦心中一酸,接过姜汤,定下心神,淡淡说道:“去吧,热汤留下,热炕头你自睡去。记住,这个地方,你今后莫来。”
小喜儿半晌无语,许久,再拜几拜,噙泪退出,掩上房门。
户外,天寒地冻,万籁俱寂。
小喜儿伫立在仍未完全融化的雪原上,任凛冽的寒风吹打。
这日正值正月十五,元宵之夜。一轮圆圆的明月高悬头顶,冰冷的月光抛洒下来,写意地映照在她苍白的泪脸上。
孙膑刑后不过旬日,白虎派往卫地楚丘的府尉复命,说栗守丞早于一年前受谗免职,携家拖口,回老家宋国去了。府尉寻到府中一个老差役,说栗将军在时,身边不曾有过名叫刘清的侍从。
一切确证无疑,孙膑是受人陷害了。然而,白虎思来想去,孙膑初来大梁,与他人并无仇怨,何人会去害他?
白虎决心查个水落石出。白虎断定,孙膑既是受人所害,害他者必在大梁,遂吩咐府尉,不得将此事泄于任何人,同时组织更多捕卒,秘查那个腮边有疤痕的所谓刘清。只要寻出此人,一切谜团就可解了。
再说苟仔,自见过孙膑之后,就一直幽居在家宰庞葱为他安置的偏僻小院里。苟仔本是粗人,爱动不爱静,且又放荡惯了,哪里幽居得久?初时因有婢女相伴,苟仔颇能守住。过有二十余日,婢女似是玩得腻了,苟仔也自心猿意马起来。
这日后晌,苟仔摸出孙膑赠予他的十两“辛苦费”,与婢女在院中翻来覆去地倒腾着玩。婢女不曾见过这么多的金子,对他更是抚爱有加,赞不绝口。
苟仔夸口道:“这点金子算个什么,待我拿来一箱你看!”
“一箱?”婢女两眼大睁,“一箱是多少?”
“是一百两!十个这么多!”
“天哪,将军不会是吹的吧?”
“你等着!”苟仔心痒了,取来冠带遮了疤脸,袖上十小块金子,悄出院门。
小院位于后花园处,后花园中有个暗门,原是方便园工出入用的。苟仔早已摸清底细,悄悄打开暗门,溜至街上,径奔赌馆而去。
赌馆、妓院、客栈等公众场所正是捕卒盯牢的目标。苟仔一到赌馆,刚刚取下冠带,现出疤痕,就被守在此处的便衣捕卒一眼认出。捕卒本欲捕他,一则这是赌场,二则此人身体壮实,一看就是个习武的人,担心拿他不住,反误大事。欲待回去禀报,又怕此人走脱,正自计谋,苟仔却是来得快,输得也快,不消半个时辰,已将袖中之金尽数输掉,又因心中有鬼,连声抱怨也不敢出,一脸沮丧地转身离去。
捕卒心道:“眼下只我一人,若是拿他,被他走了,反误大事。待我跟他前去,看他走往哪儿。”
捕卒远远跟在苟仔后面。因是在逃之人,苟仔不敢在街上多走,径至一条偏街,不消一时,没入一道暗门。捕卒看那围墙,但见墙高院大,是大户人家。急走上前,轻推暗门,却被那人闩上了。正巧有位消闲的老人走过,捕卒一问,陡吃一惊,原来此处暗门不是别家,竟是武安君府的后花园。
捕卒谢过老人,赶回司徒府,将所见一五一十地禀报白虎。
白虎惊得呆了,良久方问:“你可看得清楚?”
捕卒肯定道:“大人放心,小人这双眼睛,亮着呢!”
白虎吸口长气,咬会儿嘴唇,缓缓说道:“你在府中守着,哪儿也不许去,也不可对任何人讲起此事!”
“小人遵命!”
白虎疾步走出府门,见天色迎黑,便叫上车马直驰武安君府。
庞葱迎出,带他直入客厅,安排他坐下,自去书房禀报庞涓。
庞涓疾步走来,未至客厅,声音却已传进来:“虎弟,许久不见,是哪阵风儿吹你来了?”
白虎抱拳应道:“小弟刚巧路过这里,思念大哥,顺道进来看看。”
“大哥也是,前日与你嫂子说起你家,你嫂子甚是喜欢小白起儿,定要大哥寻个好天气,说是过去望他。”
“谢大嫂了!”白虎略顿一下,转过话题,“孙将军怎样了?”
“唉,”庞涓叹道,“大哥换过几个医师,日日换药,外敷内用,孙兄伤口上的红肿只是不消。大哥愁坏了,正寻思再换医师呢!”
“嗯,”白虎忧急道,“大哥忧的是。刑死之人,多非死于行刑,而是死于刑后脓疮。好在孙兄有大哥照料,小弟略有所安。孙将军这辰光如何?小弟既已来了,就想望望他去。”
“孙兄习惯日落而息,这辰光想是睡下了。”庞涓截住话头,“虎弟若是无事,大哥陪你随便走走。待会儿酒食上来,咱兄弟喝上几爵如何?”
“悉听大哥!”白虎拱手。
庞涓吩咐庞葱安排酒食,自与白虎信步走去。二人沿院中小路转有一时,眼见将至后花园处,庞涓顿住步子,拐向另一条小径。
白虎笑道:“大哥的后花园,小弟也是久未来了,何不进去转转?”
庞涓笑道:“大冬天的,雪尚未化,满目肃杀,花园里最是伤感,小弟还是不要看了。”
白虎不好再说什么,跟随庞涓沿着另一条小路转回客厅。
也是冤家路窄。二人走至账房处,忽见一人兴高采烈地走出账房,后面送出一个声音:“苟仔,家宰说了,只能给你五金,若是再赌,分文没有!”
苟仔回头大叫:“叫唤个啥,爷晓得了!”
苟仔话音落地,迎头撞到庞涓和白虎。
见是庞涓,苟仔惊惶,结巴道:“大⋯⋯大将军!”
天虽苍黑,但在西天余光的映射下,苟仔脸上的那道疤痕仍见分明。庞涓、白虎俱是一震。
庞涓虎起脸来,冲他骂道:“还不快滚!”
苟仔屁也不敢放一声,垂头沿着白虎他们走过来的小径急急溜去。
白虎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小径的尽头。
庞涓叫道:“虎弟!”
白虎似是没有听见。
庞涓提高声音:“虎弟?”
白虎打个激灵:“噢,走神了。大哥,此人是谁?”
“一个畜生!小弟,走吧,酒食想是备好了!”
白虎顿住步子,揖道:“小弟想起一事,急需回府一趟,此酒明日再喝如何?”
庞涓略怔一下,回揖:“虎弟既然有事,大哥就不强留了!”
庞涓将白虎送至府门,白虎回身揖道:“大哥留步,小弟改日再来拜访!”
庞涓回礼:“虎弟慢走!”
望着白虎的车马渐走渐远,庞涓脸色一沉,急至后花园,来到苟仔的小院,却已不见苟仔。庞涓询问婢女,婢女也是不知,只说他拿上金子,从后花园的偏门溜出去了。
庞涓忖思有顷,召来庞葱:“葱弟,苟仔哪儿去了?”
庞葱挠头:“葱弟不知。迎黑时,账房找我,说他要支十两金子。十两是笔大数,但他是大哥看重的客人,小弟思虑再三,让账房暂先支他五金,待禀过大哥,另外支他五金。”
“哼!”庞涓怒道,“这个畜生,真是活腻味了!”
“大哥?”庞葱不解地望着庞涓。
“葱弟有所不知,”庞涓解释,“此人本是左军司库,因痴迷赌博,私卖粮草,犯下不赦死罪。军中事发,此人跑至大哥帐下,乞求大哥活命。也是大哥爱惜人才,念他屡立战功,这才网开一面,放他一条生路,藏他在此思过,欲待军中风头过时,另外委他一个差使,让他戴罪立功。谁想这畜生不思悔改,赌病又犯,还敢支钱去赌,叫大哥如何容他?”
“唉,”庞葱追悔道,“都怪葱弟疏忽,不曾问他一问,就支钱了!”
“此事与葱弟无关!”庞涓安慰道,“只是⋯⋯这畜生如此抛头露面,却于大哥不利!”
“哦?”
“大哥在军中享有盛誉,若是三军将士知晓大哥包庇、窝藏贪犯,凭大哥长一千张口,也是解释不清。三军失治,大哥失威,如何再去号令?”
庞葱这才感到事大,急问:“事已至此,如何是好?”
庞涓对庞葱耳语一番,庞葱稍作迟疑,点头。
白虎脱身,急急回到司徒府,召来府尉及众捕卒,叮嘱道:“画中之人已经现身,若是不出本府所料,此时正在赌馆!你们马上前去,务必生擒此人!”
府尉领命,急带数十捕卒,一阵风似的卷至那家赌馆,将之围了个水泄不通。府尉带人闯入赌场,场中赌徒皆不知发生何事,各寻角落,瑟瑟发抖。
府尉寻不到苟仔,叫出馆主,出示画像,问道:“你可认识此人?”
馆主点头道:“回禀官爷,此人唤作疤脸,馆中之人俱认得的。后晌疤脸输掉十两金子,方才又持五两来,却待要赌,被人叫出去了。”
府尉急问:“何人叫他走的?”
馆主略略一想:“好几个人,站在门外,因天色苍黑,在下没看清楚。”
“几时走的?”
“刚刚走的。”馆主指着几案上的茶盏,“官爷请看,这是他的茶盏,还温着呢。”
府尉留下二人守在馆中,自引众人分路寻去。时已人定,街上杳无一人,黑漆一团。众捕卒打上火把,四处寻找。
有人惊叫:“报,疤脸在这儿!”
众人急奔过去。
在火把的辉映下,苟仔歪倒在墙角,喉管显然是不久前才被人割断的,血已流不出了。
众人搜寻现场,没发现任何物证。
府尉吩咐众人将苟仔的尸首拿草席卷过,抬回司徒府,要白虎验看。
白虎震惊,有顷,摆手道:“不用看了,抬走吧!”
显然,这是白虎最不愿看到的事实。
望着府尉退出的身影,白虎长叹一声,两眼盈满泪水,喃喃说道:“庞大哥,恩公,你⋯⋯你⋯⋯怎能这样?”
孙膑所住的小院也在武安君府的后花园里,与苟仔所住的小院仅隔一个二亩见方的荷花池。陈轸喜爱钓鱼,这个池子原是鱼塘。为讨好瑞莲,庞涓改种各色莲花,一到夏日,千荷竞艳,风景独好。
眼下却是冬日,莲池里满是枯荷残叶,甚是落寞。
晨起时分,庞涓、庞葱、范厨与一个五十来岁的医师沿着莲池旁的石径快步走进小院。
庞涓来到孙膑榻前,关切地问道:“孙兄,今日感觉如何?”
孙膑笑道:“疼痛略略轻些,谢贤弟挂念。”
庞涓弯下腰去,小心翼翼地扶孙膑坐起,轻叹一声:“唉,都是庸医害人。眼见已是两月有余,孙兄的伤口非但不见好转,反倒生出脓疮来。涓弟想想气恼,前日将他责打三十大板,发军中充役去了。昨日范厨寻来一人,说是宋国名医,专治跌打损伤,涓弟打算换他一试,孙兄意下如何?”
孙膑又是一笑:“谢贤弟费心。”
庞涓转对老医师:“喂,老先生,孙将军的伤情,你须小心伺候。”
老医师掀开被子,揭去绷带,将伤口察看一番,回身叩道:“回禀将军,孙将军的疮伤已是溃烂⋯⋯”
庞涓截住话头:“你们这帮庸医,上来就是这句话。若不溃烂,要你等何用?本将问你,此伤你能医否?”
“草民尽力而为。”
“什么尽力而为?”庞涓震怒,“你既愿治,说明你有把握。本将与你讲定,若是伤口愈合,本将赏你十两足金。若有差池,本将就拿你的两只膝盖偿还孙将军!”
老医师吓得两腿发颤,连连叩道:“将军,草⋯⋯草民⋯⋯”
庞涓两眼一瞪:“怎么,你敢不应?”
“草民⋯⋯”
庞涓回头冲范厨道:“范厨,孙将军的膳食,每餐不少于四菜一汤,你须荤素搭配,软硬有序,不可有些微闪失!”
范厨叩道:“小人领命!”
庞涓安排已毕,转对孙膑抱拳道:“孙兄好好养伤,涓弟公事在身,这要出去一趟。”
孙膑拱手还礼:“贤弟只管前去,膑之伤势,一时急切不得。”
“孙兄保重,涓弟告辞。”
“贤弟慢走。”
庞涓辞过孙膑,与庞葱回到前院,早有车马过来。
庞涓跳上车马,径投司徒府去。
白虎闻报,略怔一下,迎出府门,揖道:“什么风把大哥吹来了?”
这是昨晚白虎拜访庞涓时,庞涓曾经说过的话。
庞涓心里咯噔一响,面上却出一笑,抱拳还礼:“小弟昨晚登门,大哥本已备好酒菜,小弟却是匆匆离去,大哥放心不下,不知小弟有何大事。今日路过此处,顺道过来探视。”
白虎还以一笑:“谢大哥挂念!”伸手礼让,“大哥,府中请!”
二人走进客堂,依宾主之位坐定。
庞涓笑问:“听说小弟近日甚忙,都在忙些什么?”
白虎笑道:“都是府中冗事,不足挂齿。”
“弟妹可好?”
“还好,谢大哥挂念。”
“小白起呢?上次见他,观他虎头虎脑,眼看就是小伙子了!看他那股精灵劲儿,小家伙将来必有出息!”
“谢大哥金言。”
“说到小白起儿,大哥此来,原也有个想法。”
“大哥尽可直言。”
“呵呵呵,”庞涓笑出几声,“说起此事,倒也有趣!你嫂子成婚数载,一直没个生养,想是急了,梦中也想抱儿子。前些时日,她不知从何处听来一方,说是只要认个义子,有个诱引,就能生出胖儿子了。你嫂子大喜,回来就向大哥嘀咕此事。你也知道,大哥事事依她,认义子之事,自也是听她的。大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小白起儿,正欲说话,你嫂子似已猜出大哥心思,直接提说认小白起作义子。大哥自是同意,此来想与小弟商议。若是小弟成全,大哥这就办个仪式,使人迎接小白起儿,邀他至府小住几日,一则图个热闹,二则闲暇之时,大哥也好教他一些拳脚。”
白虎揖道:“犬子有此荣幸,真是他的福分。待小弟告知贱内,择日将犬子送至府中,大哥意下如何?”
“好好好,”庞涓喜道,“不要择日了,就明日吧!”
“听大哥的。”白虎转过话题,刻意问道,“孙将军伤情如何?”
“唉,”庞涓长叹一声,“伤势仍不见轻。方才大哥又换一个疾医,看那样子,想是有些手段,希望此番或能有所好转。”
白虎一语双关,抱拳道:“孙将军遭此大难,幸有大哥照顾,当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唉,”庞涓又是一叹,“若不是大哥下书,孙兄就不会来至此处,也就不会遭此大难。不瞒小弟,这些日来,大哥每每念及此事,心中就生惭愧。近日大哥思来想去,仍觉此事蹊跷。大哥素知孙兄,宁死不肯相信他是谋逆之人。大哥断定,此事必是有人陷害。大哥请小弟彻查此事,能还孙兄一个清白。”讲到伤心处,竟是哽咽起来,以袖拭泪。
看到庞涓仍在表演,白虎心头泛出一阵恶寒,淡淡说道:“大哥放心,查明真相本是小弟职责。大哥有何线索,可否提供小弟?”
“这倒没有。”庞涓摇头,“大哥做事,向来是抓大不抓小,不曾留意身边琐事。虎弟可有线索?”
白虎摇头。
庞涓起身揖道:“孙兄之事,拜托虎弟了。大哥明日只在家中,专候小白起儿。”
白虎亦起身,还揖:“大哥放心,小弟明日必与贱内一道,送犬子至府。”
送走庞涓,白虎闷头思想多时,仍未理出头绪,及至后晌,驾车直驱相国府。
家宰领着白虎一直走到后花园中的一进小院,便转身走了。
院中一溜儿摆着几十个陶盆,盆中栽着各式各样的树木花卉,个个青枝绿叶,一看就是耐寒的角儿。惠施蹲在地上,正自用心侍弄。
白虎揖道:“下官白虎见过相国。”
惠施依旧蹲在那儿,一边侍弄花盆,一边回他个笑:“老朽这样子,就不见礼了。有什么事,说吧。”
白虎将孙膑受害一事从头至尾讲述一遍,本以为惠施会有激烈反应,未料他只是皱下眉头,两手仍在侍弄,口中说道:“还有何人知晓?”
白虎摇头:“除去武安君,再就是下官和相国您了。”
“那个府尉呢?”
“应该不知细情。下官只是要他捕人,并未解释因由。”
“这就好。”惠施略略点头,“白司徒,此事不宜再查,亦不宜声张,你知我知,到此为止。”
白虎急道:“事情已是明明白白,此案从头至尾,均系武安君一手所为,武安君颠倒黑白,贼喊捉贼,如此陷害孙监军,相国为何不让惩治?”
惠施继续摆弄花盆:“苟仔既死,此事就无实据。孙膑之罪又系王上钦定,王上本非圣主,武安君更是王上爱婿,纵使查出实据,你我又能如何?”顿有一时,起身将花盆移到架上,“这且不说,即使司徒查清此事,庞涓受惩,孙膑冤案得雪,于国于家益处何在?如此争来斗去,国家元气势必大伤。这些年来,魏国麻烦已够多了,何必再生事端?”
“若是如此,”白虎不假思索,“孙监军岂不冤屈一世了?”
“唉,”惠施长叹一声,摆好花盆,拍打手上的泥土,“人生命运,皆由天定。孙监军遭此大劫,想来也是命定的。既然他命该如此,你我又能如何?”
“可⋯⋯”白虎急道,“下官身为司徒,主管刑狱,岂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人蒙冤受屈?”
“嗯,”惠施点头赞道,“听此言语,倒还真是白圭后人!我观孙膑,命不该绝,不宜久居虎口。白司徒若想帮他,可酌情处置。”
白虎思忖有顷,揖道:“相国高瞻远瞩,下官敬服!”
翌日卯时,白虎与绮漪带上小白起,如约来到武安君府。庞涓、瑞莲迎出府门,庞涓乐呵呵地抱起小白起,引客人径至堂中。
说笑一时,庞葱进来,禀报家庙布置已毕,可行拜礼。众人来到家庙,庞涓、瑞莲双双跪下,拜过庞衡的灵位,起身,坐在堂中。
白起望一眼父母,走至庞涓、瑞莲面前,跪在地上,连拜几拜,叩道:“义子白起叩拜义父、义母!”
庞涓望向瑞莲。
瑞莲起身走到白起前面,将一只早已备好的金锁挂在他的脖子上,又顺手将他抱在怀中,连亲几口,抱至庞涓身边。
庞涓笑容可掬,双手接过:“来,乖儿子,亲亲义父,要亲三下哟!”说着鼓出腮帮子。
白起嘟起嘴唇,去亲庞涓。
庞涓脸上满是胡楂儿,白起亲得重,眉头紧皱,一脸苦相。
“哈哈哈哈,”庞涓大笑几声,顺手将他递给瑞莲,“乖儿子,上当了吧。来来来,把余下的两亲转给你义母,她的脸软和!”
众人皆笑起来。
白起如法去亲瑞莲,结结实实地连亲五下,喜得瑞莲抱在怀里,不肯撒手。
大家正在说笑,庞葱急至,小声禀道:“大哥,殿下与梅公主驾到。”
一听梅姐来了,瑞莲急忙放下白起,与庞涓等走出家庙,迎出府门。不消一时,庞涓与太子申走在前面,瑞莲携瑞梅之手走在后面,步入客堂。
太子申坐下,白虎一家进来,叩首。
白虎叩道:“臣白虎携家眷叩见殿下!叩见公主!”
太子申抬手:“爱卿请起!”
白虎再叩:“谢殿下!”
瑞莲走到瑞梅跟前,笑道:“梅姐,我来介绍一下,这是白司徒,这是白夫人。”又走到小白起跟前,抱起他,复走过来,“这是小白起儿,莲妹今日认作义子了。”
瑞梅抱过小白起,笑道:“真是一个乖孩子!”
白起转问瑞莲:“义母,我该叫她什么?”
瑞莲笑道:“叫姨母!”
“姨母!”白虎叫一声,在她脸上轻亲一口。
瑞梅脸色绯红,亦亲他一口,笑道:“这孩子真是灵透。”
白虎朝众人一揖:“你们叙话,白虎告辞了。”
庞涓揖道:“小弟慢走,恕大哥不远送。”
白虎夫妻朝太子再拜后退出。
白起追出两步:“爹,娘⋯⋯”
绮漪含泪道:“起儿,你在义父家玩,待过几日,娘来接你,哦!”
白起含泪点头,目送他们远去。
庞涓自然知道太子、梅公主为何而来,遂在白虎夫妇走后,朝太子申揖道:“殿下此来,是否也想看望一下孙兄?”
太子申点头:“孙将军可好?”
庞涓泪出,哽咽道:“回禀殿下,孙兄他⋯⋯唉,这有两个月了,伤口仍未痊愈,真是急人!”
瑞梅垂泪。
太子申望她一眼,转对庞涓:“梅妹此来,实意望他一望,不知妥否?”
庞涓抹把泪水:“孙兄若是见到殿下、梅姐,不知会有多开心呢!”
太子申站起来,对梅公主道:“梅妹,这就去吧!”
庞涓带着一行几人,一路走向后花园,来到孙膑所住的小院里。庞涓先一步走进房中,对孙膑道:“孙兄,殿下和梅公主望你来了!”
听到殿下和梅公主来,孙膑震惊,欲动身子行礼,伤口一阵剧疼,额上汗出。
庞涓见状,上前扶住:“孙兄莫动!”
说话间,太子申、梅公主,莲公主抱着小白起,也都步入房中。孙膑以手连叩榻前几案,泣泪道:“罪人孙膑叩见殿下!叩见公主!”
太子申近前一步,在他榻前坐下:“孙将军免礼!”
孙膑再叩:“谢殿下!”
太子申看他一眼,眼中噙泪:“孙将军,你⋯⋯受苦了!”
孙膑泣道:“是罪臣罪有应得!”
“唉,”太子申长叹一声,“不说这个了,梅妹有话问你!”又转对庞涓夫妇,“庞爱卿,莲妹,我们出去走走!”
庞涓抱过白起,与太子申、莲公主一道走出。
房中再无他人,梅公主扑到孙膑榻前,泣不成声:“孙将军⋯⋯”
孙膑闭目,泪水顺眼角流出。
哭有一时,瑞梅泣道:“孙将军,瑞梅⋯⋯瑞梅总算见到您了⋯⋯孙将军⋯⋯”将头埋在榻边,再发悲声。
孙膑拿衣袖抹去泪水,敛起心神,缓缓说道:“殿下方才说,公主有话欲问罪人,罪人孙膑洗耳恭听。”
梅公主却不说话,只是伏在榻上悲泣。
孙膑的声音渐渐变冷:“公主贵为千金之躯,莫要哭坏玉体。此地龌龊,公主若是无话,就请走吧!”
瑞梅哽咽:“孙将军⋯⋯”
孙膑的音调越发阴冷:“公主,您快走吧,一切皆怨罪臣,是罪臣对不住王上,对不住殿下,对不住公主!”
瑞梅止住哭声,抬头凝视孙膑,语气坚定:“孙将军,瑞梅知道,此事不是真的,一定不是真的!”
孙膑态度更加坚定:“公主错了,一切皆是真的!魏人杀膑一家,膑要复仇,是极自然之事。公主,你我不在一条道上,王上饶我不死,已是大恩。请走吧,罪人孙膑求你了!”
瑞梅睁圆一双泪眼,久久凝视孙膑,一字一顿:“将军知梅,必知梅之心。瑞梅此生,认定将军了。将军生,瑞梅陪你;将军死,瑞梅⋯⋯也陪你!”
孙膑心中一酸,泪水夺眶而出,许久,喃声说道:“梅⋯⋯姑娘⋯⋯”
听到孙膑喊她姑娘,瑞梅起身,坐到榻边,将头深深埋进孙膑怀中,声音哽咽:“先生⋯⋯”
二人依偎一时,瑞梅脱身,拿出玉箫,盯住孙膑,二目含泪,轻轻吹奏。箫声呜咽,如泣如诉,将她的心疼展露无遗。孙膑是何等知音之人,不消一时,泪水顺腮流下,又听一时,情不自禁地从枕下摸出排管,和泪协奏。孙膑伤势在身,稍一鼓气,膝盖剧疼无比,笙音也就时而震颤,时而断续。
渐渐地,孙膑忘记了伤疼,笙音流畅起来。瑞梅的箫声也越来越悠扬、抒情,如缠绵的藤蔓,将笙音团团包裹。
小院外面,瑞莲引白起远去,庞涓陪太子申在荷花池边的一行柳树下漫步。
春已来临,乍暖还寒,柳树的垂条开始绽出嫩嫩的芽尖。
笙箫协鸣,飘出院子,回荡在花园上空。
“唉,”太子申长叹一声,“梅妹清高孤傲,难得知音,遇到孙子,引为知音知己,谁知⋯⋯”
庞涓亦出一声长叹:“殿下,孙兄蒙难,臣心如刀割。孙兄与臣亲如手足,梅公主又与莲儿姐妹情深,殿下放心,臣必竭心尽力,照料孙兄。只是这门亲事⋯⋯”看向太子申,打住不说了。
太子申觉出他的话音,盯住他道:“哦,爱卿是何顾虑?”
“唉,”庞涓又叹一声,“臣亦知梅公主心系孙兄,但孙兄已成废人,莫说父王不肯,纵使父王愿意,梅公主贵为千金,如果下嫁一个废人,岂不委屈了她?”
太子申摇头:“爱卿知莲,却不知梅。梅妹一旦认定孙子,莫说他是废人,纵使一堆枯骨,必也是义无反顾的!”
“哦?”庞涓先是震惊,继而点头,“大丈夫有此艳福,不枉此生矣!”思想一时,免不得醋意再起,酸酸地又是一声轻叹,“果是如此,臣真为孙兄高兴!”
太子申却是话中有话:“种瓜者得瓜,种豆者得豆。孙子知梅,梅又怎不以心许他?”
武安君府位于大梁东街。东方属木,有繁盛之意,因而,该街为贵人所居,一街两行是清一色的高门大院,多为府衙。
在东街与魏王宫之间另外有条大街,名唤东市,长约二里许,甚是宽敞,一街两行店铺林立,灯红酒绿,主要是为达官显贵和魏国宫廷提供服务。在东市东端有一家店铺,门额上写着“罗氏皮货行”几字,门前竖一木牌,上写:“整店鬻让”。
富家少爷打扮的公子华与一名随从步入店中。
见是买主,店家迎上揖道:“公子,请!”
公子华还过一揖,指木牌道:“店家欲鬻此店?”
“正是,”店家点头,“在下是中山人,在大梁经营皮货已逾十年。家父病重,急召在下回去。此店只好鬻让。”
公子华打量店铺:“店家欲让多少钱?”
店家指着铺面:“本店有面铺三间,院子一进十间,按眼下市值,当值足金七十两;店中尚存毛皮三百五十件,均为燕、赵、中山等地上乘选料,进价即值七十两,打总儿共是一百四十两。因在下急于鬻让,公子能出一百二十两足金即可成交。”
公子华巡视一圈,又让随从点过皮货,见店家说得一丝不差,拱手道:“此店照说可值一百二十两,可眼下春日已至,皮货进入淡季,大半年卖不动不说,还需花钱照料。”
店家点头:“公子说出此话,已是行家。出个数吧!”
公子华伸出一个指头:“此数如何?”
店家点头:“公子实意愿买,就此数吧。”
公子华让仆从取出箱子,拿出黄金,过秤称出一百两,付给店家。店家陪同公子华的仆从前往相关府衙,换过契约,乘车马回中山去了。
公子华写下“秦氏皮货”四字,使人做成匾额,将“罗氏皮货行”几字换下,又使人将店铺里面整修一新,召来锣鼓敲打一番,算是正式开张。
离皮货行百步远处,拐有一条小街,是东市菜市场,鱼虾肉食等各色食品琳琅满目。
这日晨起,武安君府上的主厨范厨提个大篮子,在各个摊点上东逛西荡,摸摸这个,瞧瞧那个,一个钱袋子悬在屁股后面晃来吊去。
几个衣着褴褛的孩子互望一眼,悄悄跟上。范厨走至一家卖干货的摊前,看中摆在摊前的一筐干枣。范厨蹲下,正在认真挑选,一个孩子掏出剪刀,动作麻利地将系袋子的绳子剪断,提上钱袋撒腿就跑。
范厨感觉有异,顺手一摸,吃一惊,回头见是一个孩子提着他的钱袋飞逃,便边叫:“偷钱喽,小偷偷钱喽,抓小偷啊!”边撒腿狂追。
范厨眼见就要追上,路边突然冒出几个卖杂物的半大孩子,有意无意地挡在他的前面。待范厨闪过去时,小偷已在一箭地开外拐进一条胡同。
范厨追入胡同,再不见踪影。范厨追到胡同尽头,胡同连着胡同,小偷不知拐到何处去了。范厨靠在墙上,正在咒骂毛贼,公子华照面走来,停步问道:“这位仁兄,出啥事了?”
“唉,”范厨长叹一声,“小人为东家造厨,这来买菜,钱袋却被小偷抢去。小人这⋯⋯眼下身无一铜,如何买菜?买不到菜,主人一家的饭食可又⋯⋯怎么办哪?”
“哦,”公子华佯吃一惊,“这倒是件大事!仁兄能否将实情讲予在下?”
“唉,”范厨又叹一声,“公子有所不知,小人所有钱财尽在那只袋中。小人为主人一家主厨,所有菜蔬,家宰均让小人采买。小人每三日上街一次,今日刚到市上,尚未购得一物,钱袋就让一个小毛贼抢走了!”
“仁兄袋里有多少钱?”
“布币一百多,还有不少碎银子。”
“银子没个数?”
“说不清呀,没过秤,到街上买菜,一般都是估个重,差不离就算了。”
“若是寻不回来,仁兄怎么办呢?”
“唉,”范厨泪水出来,“丢这么多钱,家宰必从小人工钱里扣除。小人每月工钱只有六十个布币,这么多钱,至少要扣六个月。小人家中,上有六旬老母,下有三尺孩童,这⋯⋯这六个月光景,小人可拿什么养活他们?”
“若是如此,”公子华起身说道,“仁兄且随我来!”
“哦?”范厨惊喜道,“公子能帮小人抓到小偷?”
“呵呵呵,”公子华笑笑,“抓到抓不到,仁兄只管跟着在下就是。”说毕沿胡同率先走去。
范厨迟疑一下,不无忐忑地跟在后面。
二人来到东市大街,拐进秦氏皮货行。范厨站在店中,左右打量店铺,知他是个巨商,心中更是忐忑。
公子华打开钱箱,取出三块小金饼,递给范厨:“仁兄,这是三两足金,当值你那袋中所有的钱。拿去用吧。”
范厨惊呆了。
“呵呵呵,”公子华笑出几声,“拿去呀,快去买菜,待会儿集市散了,买不到新鲜菜,就烧不出好菜了!”
“这⋯⋯”范厨以为是在梦中,“这这这⋯⋯这三两金子⋯⋯”
“呵呵呵,”公子华又是几声笑,“这三两金子在我这儿不足挂齿,在仁兄那儿却是一家老小半年的生活费,用处不一样哩。”
听到这么实在的话,范厨大是感动,扑通跪地,叩首,涕泣:“敢问恩公如何称呼?”
公子华扶起他:“仁兄请起,在下姓秦,你叫在下秦少爷即可。”
范厨泣泪:“小人姓范,因会做些小菜,人称范厨。这三两金子算是小人暂借恩公的,待小人有钱时,一定奉还!”
“送你就是送你,范兄若提归还二字,本少爷这就不送了。”
范厨复跪下来,叩首:“若是此说,小人就收下了。恩公但有用到小人处,尽可吩咐!”
“呵呵呵,”公子华笑道,“这话本少爷倒是爱听。本少爷刚来此处做些经营,今日算交范兄一个朋友。从今日起,范兄但有难处,尽可来此寻我。”
范厨哽咽道:“小人记下了!”
芳草萋萋,一年一度的春耕大忙就要开始,坚持一冬的魏国冬训总算告一段落。庞涓将各地守丞及负责冬训的将官召至逢泽大帐,具表列报,奖有功,罚不力,一连忙活几日,方才驱车赶回大梁。
庞涓回到府中,听完庞葱禀报,心头一动,动身前往后花园,看望孙膑。
出书房后,庞涓望到小白起在一棵大树下聚精会神地观看什么。庞涓好奇心起,悄悄走到白起身后。白起毫无察觉,仍在埋头观察。
庞涓拍拍白起的脑袋:“好儿子,你蹲这儿看什么呢?”
见是庞涓,白起跪地叩道:“回禀义父,孩儿正在观看蚂蚁排军演阵。”
庞涓兴趣大起,也蹲下去,果见成千上万只蚂蚁纷纷出洞,排成黑乎乎的一行,直向大树爬去。
看一会儿,庞涓笑道:“儿子,可知蚂蚁演的是何军阵?”
“回禀义父,是一字长蛇阵。”
“正确!”庞涓略一思忖,“假设你是我方将军,这些蚂蚁排成一字长蛇阵与你对垒,你将如何应对?”
白起考虑片刻:“袭其巢穴,断其后路,杀他一个片甲不留!”
“呵呵呵,”庞涓乐了,“儿子如何袭其巢穴,杀他一个片甲不留?”
“义父稍待片刻。”白起跑进旁边一处屋子,提出来一壶热水,徐徐浇进地上的蚂蚁洞中,再从洞口沿蚁阵浇之。
待白起浇毕,庞涓一把将他抱起,不无满意地拍拍他的小脑袋:“嗯,孺子可教也!走,随义父望望孙伯父去!”
庞涓抱着白起走进孙膑的小院,叙话一时,将白起拉到榻前:“乖儿子,来,给孙伯父磕头!”
白起跪下叩首:“司徒白虎长子、武安君义子白起叩见孙伯父!”
孙膑笑道:“白起,快快请起。”
见白起如此明事,庞涓由衷高兴,笑对孙膑道:“白起是涓弟义子,自也是孙兄义子,望孙兄能以义子待之。”
白起眼睛一眨,再跪于地:“孙义父在上,请受孩儿一拜。”说完连拜三拜。
孙膑乐不可支,连连点头:“好好好,孙义父认下你了!”
庞涓掀开衿被,细细察看孙膑伤势,问道:“孙兄,近日感觉如何?”
“嗯,”孙膑点头赞道,“这位宋医甚高,脓水尽化去了。听医师说,若是不出意外,再过一月,当可痊愈!”
“太好了!”庞涓扭身叫道,“医师何在?”
正在耳房煎药的医师闻声赶至,叩见庞涓。
庞涓冲他满意地点下头:“孙将军伤情好转,皆是先生之功,本君暂先犒赏五两足金,待孙将军完全康复,再行赏你。”
医师叩道:“谢大将军恩赐!”
庞涓拍拍白起的脑袋:“儿子,你带医师前去账房,支金五两。”
白起答应一声,引医师径出院门。
孙膑凝视庞涓,心中感动,轻叹一声:“唉,膑至大梁,本欲助贤弟一臂之力,不想却成贤弟累赘,每每思之,甚是愧疚。”
庞涓跪地,泪如雨下:“孙兄遭此大难,皆是涓弟之过。不瞒孙兄,涓弟每思此事,心疼难忍,恨不能以身相替,归还孙兄两只膝盖。”
孙膑越加感动,又叹一声:“唉,膑已成为废人,贤弟大恩,膑只能来世相报了。”
庞涓略顿一下,以袖抹去泪水,抬头望着孙膑:“此事也怪先生,好端端的,为何要将孙兄的‘宾’字改为‘膑’字?涓弟早就说过,‘膑’字不是佳语,真就应验了!”
“此事与先生无关。”孙膑说道,“今日想来,是膑命中该有这场劫难!先生高深,先一步看破天机,却又不好明说,因而改此膑字,以使膑有所警示。不想膑生性愚钝,终未领悟,方才招致此祸。”
“唉,”庞涓长叹一声,“说起先生,涓弟真是追悔莫及啊。”
“贤弟追悔何事?”
“涓弟本是魏人,视魏为家,唯思在魏成就一番功业。昔日在鬼谷之时,涓弟一心贪恋山外机会,学业未成就仓促下山了。不想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涓弟已尽全力施展,却总感到力不从心,这才盛邀孙兄下山。邀兄之时,涓弟心中唯系一念——假使你我联手,或可有所成就。万未料到,涓弟此举,反倒害了孙兄!”
“唉,”孙膑长叹一声,“贤弟,时也,运也;运也,命也。膑生于戎马世家,亲历杀伐,九死一生,彷徨不知所向。幸遇墨家巨子指点迷津,膑至鬼谷,方才看清前程。鬼谷用功四年,虽说不及贤弟,膑也算是尽心尽力了。一朝下山,膑本欲有所作为,谁知人算不如天算!”略顿一顿,又叹一声,“唉,贤弟,不说也罢!”
“孙兄过谦了。”庞涓由衷赞道,“项城之战,涓弟已知孙兄功力。前番对弈,孙兄气势如虹,更令涓弟望尘莫及。涓弟弈后自思,一年不见,孙兄功力突飞猛进,定与《孙子兵法》有关。可惜涓弟求成过急,与此宝书失之交臂,终为憾事!”
“贤弟莫急。”孙膑劝慰道,“膑自至魏,早已有心将此宝书传于贤弟,只是忙于琐事,未得机缘。今膑已成废人,此书纵在胸中,也是无用。待膑伤势略好,必将胸中所记,尽数写出,以供贤弟参悟。”
庞涓闻言,叩拜于地:“孙兄果能如此,则是涓弟造化!”
孙膑急道:“贤弟快快请起!”见庞涓起身,又道,“贤弟可备竹简、笔墨于此,待膑感觉好时,即于榻上默写。”
“有劳孙兄了。”
第二日,庞葱使人送来竹简、笔墨等物,庞涓亲选一名略识文字、颇有灵气的婢女贴身侍奉。孙膑仍不能动,医师不让他有任何劳作,但孙膑感念庞涓之恩,坚持书写。医师无奈,只好使人做出一个木架,支在榻上,让孙膑坐起,婢女侍候笔墨,慢慢书写。
写字极是费力,孙膑每写一字,都要强忍剧痛,忙活一个上午,也只写完两片竹简,不过数十字而已。及至中午,庞涓听说孙膑已写出开端,急来观看。
看到孙膑握笔艰难,额上汗出,庞涓甚是过意不去,掏出丝绢,轻轻拭去孙膑额上汗珠,泣道:“孙兄⋯⋯”
“唉,”孙膑长叹一声,“稍一用力,竟是疼痛钻心。这有两个时辰了,方才抄录这么几片。”
庞涓哽咽道:“孙兄,欲速则不达,孙兄不可着急,眼下当以养伤为重,待伤好之后再抄不迟!”
孙膑又叹一声:“唉,今日看来,膑真的成个废人了!”
庞涓擦把泪水,劝道:“孙兄不可说出此话!废与不废,也不是肢体所能限定的。许多人肢体健全,却是饱食终日,与废人一般无二。孙兄肢体虽残,智谋却高,天下诸事,无所不晓,哪能与废人等同?”
孙膑苦笑一声:“废与不废,膑心中自有比较,贤弟莫要安慰在下了!”
正说话间,范厨提着饭盒走进,见庞涓在,叩拜道:“小人叩见主公!”
庞涓看他一眼:“呈上饭菜!”
范厨递上饭菜,摆在几上。
庞涓打开,望见只有两菜一汤,勃然怒道:“大胆奴才,孙将军所供饭食当是四菜一汤,为何少去两菜?来人,将范厨拉下,领杖二十!”
庞葱带两名仆从走进院门,扭住范厨。
“贤弟,”孙膑急道,“此事不怪范厨,是膑专门交代的。膑四体不勤,肚中不饥,有此两菜一汤,已是足矣!”
庞涓怒气未消:“身为奴才,私减菜肴,理该责罚。”又转对庞葱,“孙兄既有交代,可减十杖,拉出去领刑!”
庞葱努嘴,二仆将范厨拉出去领杖。
孙膑顾自垂下头,不再言语。
庞涓将两菜一汤放入托盘,端至榻上:“孙兄,请用餐!”
孙膑将饭菜一把推开:“贤弟,你还是端走吧!”
庞涓震惊:“孙兄?”
“唉,”孙膑轻叹一声,“范厨因膑而受责罚,叫膑如何吃得下去?”
庞涓急叫:“来人!”
奴婢走入,叩道:“奴婢在!”
“速去告诉家宰,就说孙将军求情,范厨十杖权且寄下!”
奴婢应声诺,飞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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