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孟庭东并不觉得自己活得挺失败。工资不高,但胜在有一份还算稳定的工作,比那些“北漂”“蚁族”实在要好太多。有房有车,虽然房是不足90平米的两居室,车是二手的夏利。林英却对他这种不思进取、安于现状的态度嗤之以鼻,她毫不留情地嘲讽道:“你在那家破厂子干了也有二十来年了,比你晚来的都干上经理了,你还只是个小班长。除了从“小孟”升到“老孟”,你还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他对这样的冷嘲热讽丝毫不以为意,人各有志,不得强求。
他不明白,像自己这样的男人,不偷腥无劣行,总是忍让她,她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
孟庭东的疑问没有人替他解答,如果他去问林英,林英定会尖声冷笑着说:“你除了看手机还会干什么?!灯泡坏了不会按,马桶坏了不会修,下水道堵了不会通,连煤气也不会换,你说说你都会干什么?我要你有什么用!整天只会捧着个手机看看看,能把屏幕看穿吗?!”
人无论何时,都要有一个精神寄托,支撑着自己走下去。
而孟庭东的精神寄托,就是手机,更确切的说,是玄幻。
或许,你无法理解一个中年大叔对玄幻的热爱,就像你无法理解有些猫为什么偏偏爱吃狗粮。
这不仅仅关乎个人喜好,甚至上升到一个人的尊严。对孟庭东来说,现实社会里遭遇的所有不公,在世界里总是轻而易举地被解决。那个世界里才是他心中的天堂,为了不让自己的理想世界土崩瓦解,他愿意用自己的尊严来捍卫。沉迷于虚幻的世界,不过是对完美的渴望和追求,他一厢情愿地对自己的行为做出了合理的解释。
所以,在一切林英所看不到的地方,孟庭东总是乐于沉醉在奇幻世界中。在一切空闲时间里,他的目光都紧紧地胶着小小的一方屏幕,一刻也舍不得放下。
常常是在林英出差期间,家里总是更加阴森可怖,窗帘紧紧闭合,阳光想尽了方法也穿不进来。到处堆满泡面盒子,和各种速食食品袋。冰箱上林英留下的便条被毫不留情地撕下,那上面密密麻麻写满每一天的菜单、水果以及外卖电话和价格,甚至规定在她回来之前冰箱里的东西要全部吃完——这些都是经过严格计量的,她确信这些东西的量完全可以在她回家前解决完,这也是验证他是否好好听话的方式。
对于这些规定,孟庭东通常的做法是表面上应付,私下却我行我素。
前几天吃外卖,没钱了才考虑自己做饭。可供他支配的钱实在有限。工资都是要上交的,往往是还没捂热就被林英拿走。但在此之前,他会偷偷地抽出一张,充入自己的小金库,造成工资一直未涨的假象。这些小动作,林英一直毫不知情。男人嘛,谁没偷偷藏个私房钱、“小金库”?自己不过是做了寻常男人都会做的事情而已。孟庭东常这样安慰自己。
至于冰箱里的食物?愿意吃了就吃点,吃不了的便扔掉,或喂外面的野猫。
这些带有强制性意味的食物,吃到肚子里也会不消化吧。
每当扔掉一大包印有“法西斯”标识的食物,孟庭东的内心都会生出一种豪气,仿佛完成了一项壮举,就像历史上无数英勇就义的人们一样,冲破法西斯的牢笼,向着自由的光辉前进。
于是,每每林英归来,看到的都是干干净净的冰箱,和干干净净的地板。所有的泡面盒子、速食食品袋都不见了,好像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似的。
只有这时,她才会露出满意的笑来,左嘴角下方的小痣微微泛起油腻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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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庭东已经快要忘记年轻时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了,他看着二十年前的照片,觉得很恍惚,也有点不可置信。
那时的自己头发还是油光水滑、乌黑发亮的,也不像现在这样大腹便便。高高瘦瘦的青年倚在栏杆上,目光一直看向远方。林英穿着白色连衣裙,站在他身侧,亲密地挽着他的手臂,笑得一脸甜蜜。原来他们也有过这样美好的时期啊。
孟庭东觉得照片上的林英根本不是林英。不,或者应该说,照片上的林英是假的,而眼前的这个衰老憔悴的女人,才是真实的。
他甚至想,或许曾经那个温柔可人、善解人意的女孩,是他臆想出来的。又或许,是他的记忆出现了混乱。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从回忆里走出来,林英便把那些老照片全剪了,一张也没留下。咔嚓,咔嚓,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尤其当剪刀穿过照片上孟庭东的头部时,更是狠狠用力。那力道之大、速度之快,让孟庭东有一种自己的头颅真的在她的剪刀下断裂的错觉。
她说不定真的想杀了我,孟庭东想。
外面的光线小心翼翼地照射进来,在这个沉闷阴冷的屋子停留片刻便又投射到别处。远处传来汽车鸣笛的声音,闪光灯一晃而过。
墙上时钟的指针依旧尽职尽责地做着圆周运动,似乎是一瞬间便指向了九。
现在是21点整,距离孟庭东回家,也不过两个小时而已。
外面华灯初上,霓虹漫天,这里却一片死寂。
一种怪异的感觉在两人之间蔓延,在空气里不断发酵、膨胀,似乎随时都有破裂的可能。
孟庭东忽然很想抽根烟,但是他知道这只是不切实际的奢想。在林英的高压管控下,他已经很久没有享受到嘴里烟雾缭绕的快感了。
他感觉自己快要发疯。
他不明白自己这样处处受束缚的人生到底有何意义,难道真的要继续这样下去,一直到死?
但随后又想,二十多年都这么过来了,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呢,况且现在还远远不到那种程度。
他在等,等林英开口,哪怕是尖酸刻薄的冷嘲热讽或泼妇一般的破口大骂也好,总归不是现在这样,令人窒息般的安静,只感觉得到呼吸在空气里,浅浅交错。
终于——
“孟庭东,你现在就是在一天天的混吃等死,你这种人没救了,活着还不如去死!吃屎都没人拉!”
“你这个婊子养的,就是个窝囊废!”
“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看上了你!”
……
在旁人听来如万箭穿心的话,于他却好似无关痛痒。他好像关闭了听觉这项功能,渐渐麻木了,在虚空中看到她的嘴巴在一张一合,看到她松弛的皮肤和眼角的细纹,看到她左嘴角下的痣。恋爱时期他看到这颗痣便无端地欢喜,总觉得它像取了天边的红霞为底料、层层晕染出的一样,现在却觉得像极了一粒苍蝇屎黏在了下垂的嘴角,令人生厌。
无所谓了,因为早已习惯。
孟庭东就在不知不觉中被那只名叫习惯的兽吞噬了,连皮带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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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庭东看着熟睡了的林英,内心忽然生出一个大胆而可怕的念头来:
要是她从此消失就好了。
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以至于他内心不得安宁,脑海中有无数声音在叫嚣着:掐死她!掐死她!
他努力抑制自己不去想,思维却越来越不受控制。他吃惊地看到自己慢慢抬起了右手,缓缓放在林英脖颈处。
他一点一点地用力,林英却像没有反应一般,直到他狠狠地用尽毕生气力死死扼住那脆弱的脖颈时,她的双臂才开始猛地挣扎,不一会儿便无力地垂下。
“咔嚓!”空气里传来一道清脆的骨骼断裂的声音。
林英就像一片叶子,轻飘飘地落在了床垫上。
孟庭东感觉自己像是陷入了一场不可思议的癫狂之中,他开始笑,大声地笑,夸张地笑,笑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
“我解脱了!我终于摆脱了二十多年的噩梦!哈哈,哈哈哈......”
然而,他还没有笑完,便听到一个他无比熟悉的声音用冰冷中带着点蔑视的语调说:“你以为这便完了吗?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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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庭东猛地惊醒,大口大口喘息着,过了好久才平复下来。他打开床头灯,发现枕巾全被冷汗浸湿了。他抬头看了一下钟,凌晨两点四十八分。
林英就躺在他左侧,呼吸均匀,已然是熟睡。
米黄色的灯光柔柔地照着,给屋里的一切披上了柔和的色彩,在这种神奇的氛围里,他的心逐渐沉静下来。
他下了床,倒了杯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然后偷偷摸出藏在柜子里的烟,连外套都顾不得披,轻手轻脚来到阳台上。
打火,点上,放进嘴里深吸一口,让烟气狠狠到达肺的底部,孟庭东才感觉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他不敢去细究那个梦,这实在太可怕。
这只是一个梦,他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来催眠自己。
外面很冷,他内心的绝望却更冷,冷得都要把自己冻住了。
哆哆嗦嗦抽完了一支烟,他没有急着回去,依旧站在那里,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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