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九章——黎阳梦断
“你是虞帝,死了要进皇陵的,”薛城,“你要怎么跟她葬在一起?”就算薛君念以未嫁的郡主身份落葬,他们两个也不会出现在同一间墓室里,何谈同葬?
薛继沣摇了摇头,“现在不是了。”“什么意思?”
“现在你是大虞的国主了,”薛继沣手指虚指了一下方向,“我把禅位的诏书写好放在地板下方了,玉玺也在那里,你别误会,我现在依然还是不喜欢你的,但薛家的江山不能丢了,我至多只能走到这里了,接下来只能交给你。”
“搞出一堆破事,现在拍拍屁股准备走人了,哪有你这样不要脸的人?还想同你心爱的人合葬?想屁吃!”
“求你了,求你了,”薛继沣神情恍惚,手掌也开始有些发冷,“我怕冷,我不要一个人待着,那里好冷……”
“我不配入皇陵,你就是把我挫骨扬灰了也好,只要和她在一块就好,求你了。”他抓着薛城的袖子不断低声哀求着,黄荣他们带着很多人赶到,围剿剩余的鲛人,火光、惨叫、兵刀相接,吵嚷不堪。
凭什么啊凭什么,薛继沣做尽了坏事,最后让了皇位就要这么轻轻松松退出棋局,还想跟心爱的人一同合葬,因为可怜就要成全他么,那同样可怜的大哥呢?为守这大虞的安危和平付出了一切就不配得到善终么。
一剑穿喉的场景尚在眼前,罪魁却满含热泪地请求他原谅自己,凭什么啊。
幽州一战,死了多少戍边将士,他们何尝没有家中老母娇妻翘首以盼,生而不得相守,死了天各一方,当初战争结束后根本没有将那些将士的遗骨运回来,全都埋在了幽州边境线上挨过冰冷的冬天,罪魁同样怕冷却要轻轻松松与他的相好死后一起相守,凭什么啊。
“你做梦。”薛城甩开他,“你以为君念还想死后见到你么,你当初什么都没做,她都恨死你了!家书连一个字都没有提到你,就因为你不配!你没那个资格!你是该挫骨扬灰的,那是你应得的报应,你就该葬在幽州去,去看看那场战役里死掉的亡魂有多冷!还想善终你以为你是谁。”
杀人诛心,薛继沣看着薛城甩开他,径直站起身来俯视自己,“你冷不冷我一点都不关心,想死就死远点!”
的确就是很不公平。他和大哥都是一心将大虞的安危放在心里的人,但凡薛继沣当初没走幽州那一步,他都不至于此刻恶语相向,毁掉一个将死之人最后一点希望。
可是太不公平了啊,他不说不快,凭什么恶人有一点点悔悟就是好人,好人做错一点点事就要被死命批斗翻不了身呢。
大哥身为嫡长子,肩负的责任不比任何人少,父皇对他严苛至极,连心爱的女子都爱着别人,过得还没有薛继沣快乐,可他迁怒别人了么,他将这一切的责任归结到别人身上了么,他殚精竭虑要逼宫上位了么?
北魏异心渐起,是大哥独自入北魏和谈,那个时候不是没有问过其他人有无胆量,没人敢去罢了,若是当初薛继沣有一丝一毫的意愿,愿意为大虞牺牲,薛城何至于不念任何手足情谊?
大哥也不是没有害过自己,身为皇室子弟,这都是没有办法避免的事情,薛城理解,也不会苛求,为什么他到现在只能念及大哥,却对薛继沣恨之入骨呢?
还不是因为薛继沣这个人自私自利,从来只会把一切责任归结到别人身上,不受父皇重视是因为他生母出身卑微上不得台面,也帮不了他任何,甚至都不能陪他长大。
比不过太子是因为父皇偏心,是因为群臣巴结太子,可太子广读哲贤、勤练武学的时候,他在费尽心思笼络人心,汲汲名利工于心计。
太子出生入死冒险守护的百姓,被薛继沣转手卖给了北魏人,三座城池说赠便赠,若非薛城当初借了大梁《山川》之力直接灭了北魏,这三座城池北魏如何肯还?
幽州那些将士奋力厮杀保的平安,在薛继沣眼中不值一提,他们的性命还不如助他回京的登云梯重要。可正是那千千万万平凡又普通的人组成了士兵保卫边境,组成了载舟覆舟的江河护他们这艘大船顺利航行不倒。
他们并不是因为知道自己会成为英雄,才牺牲自己的性命去爱国,他们将护国看得比他们的性命更加重要,不是因为名利、权力,只是因为这个国。
可惜,这些道理,薛继沣永远都不会懂,他一直以为自己才是对的,那么他现在输了也没有资格请求任何谅解和仁慈,因为他技不如人,他输了。
输家就得受万夫所指、万世唾骂,不得善终。还想合葬,想屁吃。
薛城的影子很快走出了薛继沣的视野,他走不动、也站不起来,没法将薛城喊回来,更没有力气骂他,薛继沣浑身发冷,视线也是一阵清晰一阵模糊,天旋地转,记忆好像出现了错乱。
火场的温度上升,好像让他想起了很多很多年以前。
那个时候的他们都还年轻,君念漂亮鲜嫩得像一朵初开的月季花,澄澈的眼神亮晶晶的像清晨的明亮露水,她蹦蹦跳跳地出现在他生命里。
他们的初遇就是一个夏天,君念偷偷溜出李王府出去放风筝玩,风筝卡在了王府墙头,她笨手笨脚地爬上去,结果摔得灰头土脸,和丫鬟两个人互相指着对方奚落,笑得嘻嘻哈哈。
而他替父皇跑腿,奉命看望一下久病的李王,李王送他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了君念偷溜,李王训斥了女儿两句,君念瞥见外人在场知道父亲不会如何责怪她,便狡黠地转了转眼珠溜走,那一刻薛继沣才知道什么叫做一眼万年。
就那么一眼,开启了他们的一生。可惜辗转了半生没想到却是这样的结局,一个远嫁和亲,死在了黄沙漫天的漠北,再也无法高高兴兴地放一回风筝,一个坐地成牢,一步错步步错,伤天害理,做尽了恶事不复初心。
薛继沣疼得支撑不住,只能躺在了地上,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也被火烘烤得有些热度,脸颊贴在地上居然还是脸更凉一些,好像当初回回遇见她时发红发烫的脸颊。
她拿着绣得歪歪扭扭的手帕问自己好不好看,说是要绣了送人的,担心拿不出手,人家会不喜欢。他傻愣愣地问送给谁呀?君念红着脸说送给他,他脸一下子绷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好看,君念笑着说你看着手帕说话,别盯着我的脸。
他至今还记得当时的窘迫感,慌里慌张地回答手帕好看,你也好看,都好看,当时的表现真是糟糕透了,一点也没有旁人的潇洒不羁,惹得心爱的姑娘咯咯地笑。
手帕至今被他珍藏在衣服内侧,他哆嗦着手指准备去够,就在准备拈起手帕的时候,洁白的手帕上忽然涌现出大批鲜血。
痛楚后知后觉地从胸口露出的钢叉处蔓延开来,薛继沣突然就听不见黎阳殿的喧闹了,也没有看到薛城回身一剑斩落手持钢叉的鲛人的头颅。他笨拙地扯动手帕却一点儿也拉不动,他只好将手掌贴合在了心口处,按住了那方手帕,那样好的姑娘啊,被他亲手弄丢了。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回去当年,就算被父皇通缉,就算是一起死了,也好过两人这样天各一方,君念离开之前给他递过信希望见他一面,可他为了让父皇收回成命,在正阳殿外跪着,错过了这封信。
北魏距离大虞遥远,自此一别,他们再也没有见过。君念寄回来的书信的确没有提到过他任何一个字,不知道是真的恨他入骨,还是受到北魏重重监督不能明说。
君念逝世的消息传到东京来的时候,他死命灌了三天的酒,喝得瞳孔放大,差点被酒馆的人直接拖到南山堂去。即便是死了,父皇依然不同意将她的尸骨接回来,到底是有多么痛恨李王,才会如此迁怒他的女儿,活着做了和亲的傀儡,死了依然回不到她的故乡。
直到灭掉了北魏,薛继沣即位之后,才终于将君念的棺椁移送了回来,隔开他们的不仅是时间,更是生死乾坤。他试过很多很多种偏门法子,试图让人起死回生,可惜一一失败了,罢了,天意如此,强求不得,错过了一次,就算再怎么补救也来不及了。
即便贵为帝王,想要的人也终究得不到了,终究是慢了一步,她没等到。漫天的黄沙掩了美人骨,火舌卷舐了血泊,他们这下终于可以再见了,这一天他等太久了。
黎阳梦起,黎阳梦断。
薛继沣盯着熊熊的火势,视线逐渐模糊,耳朵里不知从哪听到了姑娘咯咯的笑声,“呆子,你可算来了。”薛继沣努力想出声回答,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好努力弯了弯嘴角,然后合上了眼睛。
火势烧断了横梁,砸了下来扬起粉尘,鲛人的尸体碰到火势发出难闻的腥味,整座黎阳殿被火势包围,薛城带着剩下的人走出了大殿。
火光直冲夜空,厚厚的云层遮挡了月光,惨淡的星光看不出喜悲,火光映照在薛城脸上不断跳动,他擦去脸上的血迹血斑,没有悲伤,“将火扑灭,把所有鲛人的尸体搬出来挪到城楼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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